在那個戰亂的年月,一個男人活著都不容易,而一個帶著兩個年幼的孩子和一個多病老人的小腳女人,就更不用說了。奶奶能從黑暗的夜裏一步步走出來,我想,在她的心裏,應該是有一盞燈的。是這盞燈,給她無邊的黑夜帶來了光亮,在這盞燈的引導下,她忍受著疼痛和煎熬,一直走到天明。
這盞燈,當然是伯和姑。
是的,可以說,奶奶就是為了孩子而活,這是她在最困難的時期,都要掙紮著,戰勝一切困難、堅強活下去的理由。尤其是自從另兩個小兒子夭折後,伯就是奶奶的命根子,生怕他再有什麽閃失。她唯一的信念就是:無論如何,也要給徐家留下香火。
她盡所有的力量保護孩子不受傷害,但是,她卻沒有能力給孩子一個安穩、幸福的童年。挨餓、受凍、要飯、逃命、驚恐……伯對自己童年生活的記憶,離不開這些詞匯。
要飯,小小年紀就單獨上一個門,也許,隻有在那個年代,才是衡量一個孩子就要長大的標準。也許,伯能獨自一個上門要飯,奶奶當時會為此而感到欣喜。曆史的相機,會定格這樣一個鏡頭:奶奶死死拉住姑的手,躲在一棵樹的後麵,盯著伯枯瘦的小小的背影,就像目送他出一趟遠門。伯知道身後有人在望著他,他回頭瞅了瞅,最後還是一個人怯怯地走近一戶人家,在伸出又黑又瘦的小手,輕輕地敲響門環之前,他又轉頭看了看。可能是聲音太小,沒人理。於是,他又大了點膽子,敲得再響一些。不一會兒,從門裏伸出一隻拿著半個黑窩窩頭的手來,他小心地接了,捧在手裏,連連向已經關上的大門鞠躬。然後,轉身就跑,跑到一棵樹的後麵,雙手將黑窩窩頭舉送到奶奶臉上,就像幾十年之後,他的孫子將在學校領的獎狀,蹺著腳送給他看一樣。
鏡頭延伸:奶奶沒有接那個黑窩頭,而是把伯攬進懷裏。伯就那樣舉著,把它送到奶奶嘴邊,說娘,娘,你快吃吧。奶奶的淚滴在窩頭上。她閉上眼,輕輕地咬了一小口,然後把它推送到伯的嘴邊,說你吃吧孩子,你已經長大了。伯挺了挺薄薄的胸脯,將窩頭塞到姑的嘴裏,說妹妹你吃吧,哥再去要……
要飯看似簡單,其實也是個技術活。首先要會看門麵,要從人家的房屋設施,看這家是不是富裕、能不能要來東西。其次還要會相麵,看這戶主家是不是善人,有的戶不但不給吃的,還會放出狗來咬人,伯曾經吃過這方麵的虧。當然,百姓養的家狗大都是虛張聲勢,見了生人往往胡亂狂吠一通,一般情況下不至於咬死人,與日本人的狼狗不同。小鬼子養的狼狗,在襲擊伯之前,沒有任何動靜,就像一陣風,呼地一下就吹過來,等你感覺到那陣風的涼意時,你的肉已經在它嘴裏。在伯對童年的記憶裏,他好多次遇到過類似的“風”。如果說,那次日本人的狼狗隻是讓伯虛驚一場,那麽,另一次突來的“狼狗”,則差點要了伯的命。
那是在他十五歲那年的夏天,盤踞在樂陵縣城的日偽軍,在楊盤(當時叫四區)一帶,從老百姓手裏征收了六十輛大車的小麥,沒想到在運往縣城的途中,全部被當地的民兵截獲。日本人十分惱火,伺機報複。在漢奸和叛徒的帶領下,日偽軍在楊盤一帶搜索抗日組織,擬將他們全部消滅。來到程樓時,已經到了晚上。有一個當地的漢奸,比較了解程樓的情況,可能是他急於立功,就指著奶奶家告訴日本人,說這家男人姓徐,幾年前參加了八路軍,他老婆孩子經常為八路軍做事,如果抓住了他們,殺一儆百,這些老百姓就聽話了。於是,日本人就命令隊伍前邊的偽軍到奶奶家抓人。在偽軍隊伍裏,本來就有一些當地人,也有認識爺爺並了解奶奶一家情況的,他們當偽軍本就是為了混口飯吃,並不想把壞事做絕。現在被逼著抓這家的孤兒寡母,也是於心不忍,因此就故意把動靜弄得很大,好提前讓奶奶他們有所準備。
也該伯的命大,這天他正在院內收拾東西,聽到動靜後,就懷疑有情況。說起來,伯的警惕性一直就比較高,以前他也曾是兒童團員。在肖華率領的八路軍進入樂陵縣城那年,不光組成了八路軍東進抗日挺進縱隊,而且建立了農民救國會、文化救國會等各種組織,同時在各村建立了自衛團、兒童團。當時,十來歲的伯也是程樓兒童團成員之一,成天跟著站崗放哨、查路條,所以早鍛煉出了警惕性。當時,他聽到異常的動靜後,就感覺到情形不對,再仔細一聽,院外好像有日本人說話的聲音,於是他趕緊跑到屋裏,二話不說,把奶奶和姑拉起來就跑,順著梯子爬越牆頭,從西鄰居家跑了,總算逃過一劫。在逃跑的過程中,伯的一隻鞋掉在了鄰居家,當時也沒顧得上撿。偽軍們終於砸開了門,最後什麽也沒找到,就朝天胡亂放槍,當然也沒打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