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的風景

第四節 五姨奶奶

　　五姨奶奶也堅定地認為，如果她的外甥再這樣吃下去，肯定也會變成一隻螞蚱的。變成螞蚱就不好玩了，就不會有人在身後屁顛屁顛地姨、姨地叫著了，因為螞蚱不會說話。就是會說話，如果是一隻螞蚱在身後姨、姨地叫著，那肯定會嚇著所有人的。所以，瘦瘦弱弱的五姨奶奶，做出了一個決定：情願讓自己手持木棍嚇退想娶自己的男人，也不能讓伯變成螞蚱嚇退所有的人。

　　那是在伯病倒後的第七天，五姨奶奶將娘家給自己準備的陪嫁，換來了藥和糧食。當時伯躺在炕上正說著胡話：我是一隻螞蚱，我是一隻螞蚱。邊說邊伸出手來，摸自己的肩膀，好像真的有一對翅膀長出來。正當五姨奶奶使勁按住伯正在舞動的雙膊，配合郎中給他灌藥時，屋裏突然闖進一老一少兩個男人。奶奶後來告訴我們，那個老些的男人，是五姨奶奶的準老公公。年輕些的，是五姨奶奶的準男人。他們倆是來勸五姨奶奶的，說奶奶是高家已經出姓的人了，你一個馬上就要出嫁的閨女不要管那麽多閑事。再說，嫁妝是高家說好了的，已經不屬於你自己的了，成家後，以後還要用這些過日子呢。剛上來，五姨奶奶還好言相勸，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何況這是自己的親外甥，你看外甥都病成這個樣了，今天再不治就不行了，如果外甥一旦有個三長兩短，姐姐肯定就沒法活了，所以這事她管定了。五姨奶奶還保證：嫁妝的事好說，她可以向娘家再要，如果真的要不來，她嫁過去後就是當牛做馬，也會把嫁妝錢掙回來。但是，那兩個男人卻聽不進去，不依不饒，說這年月自己都顧不了，還顧別人，不是瘋子就是傻子。還說旱災之後又是蝗災，窮人家天天有人死，你顧了他們今天，明天怎麽辦？說著提了糧食，拉了五姨奶奶就走。還沒嫁過去就這樣，成何體統？五姨奶奶被拉到院子裏後，她奮力掙脫了，但是看男人還是不依不饒，還要過來再抓自己，就真的生氣了，於是隨手操起屋簷下的一根木棍，照著準男人就是一下子。那家夥表麵是個咋咋呼呼的男人，但沒想頭上的功夫不行，不經敲，一下子就頭皮開裂，鮮血直流。兩個人嚇得腿肚子發軟，丟了糧食就跑。跑到門口，那個老男人還趴著門喊：退彩禮，你要退我們的彩禮，這樣的媳婦我們可不敢娶。

　　那一天，離他們約定的婚期還有不到十天。

　　這個過程，伯是後來才聽奶奶敘述的。當時，他把所有的精力用來生翅膀，他正在努力想蛻變成一隻螞蚱，其他什麽事都不關心。醒來後，發現奶奶正守在自己身邊，他的第一句話就是：娘，我不想吃螞蚱了。奶奶點點頭，端給他的，果然不再是螞蚱，而是一碗粥。而且，粥裏，竟然還有三兩顆紅棗兒。哪裏來的紅棗兒呢？家裏的棗早就吃光了，這棗肯定是五姨奶奶帶來的。伯本不稀罕棗兒，因為自家裏就有一個小棗樹林，每年一到秋天，最讓他惦記的就是棗了。那時候，棗子紅一半青一半，煞是好看，摘一個，咬一口，又脆又甜。每到下棗時，他和姑都要先嚐個夠，撐得三頓兩頓不想吃飯。但現在不同啊，在螞蚱將棗樹葉啃蝕光光的時日，能吃到一顆甜棗兒，該是一件多麽奢侈的事兒呀。伯當時並不知道，五姨奶奶為了讓他喝上粥、吃上棗兒，都做了一些什麽。知道後，他竟然評論五姨奶奶做事有點霸道，這讓奶奶十分生氣，奶奶說你個沒良心的，如果她不霸道，你就死了。事實上，奶奶當時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思想準備。

　　五姨奶奶聽了伯的評論，沒有像奶奶那樣表現得不高興，反而十分讚同，她說還沒有人這樣說我呢，還是外甥理解我，我以前老實慣了，誰說就聽誰的，以後就是要霸道一點，霸道了我心裏才舒坦……

　　伯不隻評論五姨奶奶，還評論爺爺，說爺爺是一個有抱負的人。伯雖然隻是一個村級幹部，但也算是受了一輩子革命教育，喜歡站在幹部的角度看問題。他認為爺爺的覺悟高：是男人就要這樣，在國家需要的時候，挺身而出。

　　伯對爺爺的評論，也與奶奶的不一樣。奶奶說，爺爺是一個自私的人。奶奶是站在妻子的角度，對爺爺進行評價的：一個男爺們，成家立業了，有老婆孩兒了，就要承擔家庭責任；什麽都不顧，一走了之，不是自私是什麽？

　　是的，不能怪奶奶這樣說。爺爺用熱血和生命，換來了一張鮮亮的烈士證書以及後人的榮耀，同時，也換來了奶奶近七十年的痛苦。

　　當榮耀和痛苦糾結在一起時，對一個小腳女人來說，需要承載的，就不僅僅是理解能力了。就拿這次蝗災來說，奶奶麵對的，很有可能是再一次的家破人亡。當爺爺在山東的最南部與鬼子周旋、時刻準備獻出生命的時候，奶奶、伯和姑，也正在堆成山的螞蚱中經受生死考驗，在鬼門關前徘徊。如果說，奶奶能從那些苦難中走過來，除了自身的堅強外，也離不開娘家人比如弟弟和妹妹的資助和關懷。特別是五妹妹高書香，對奶奶--她這個姐姐傾心資助、全力以赴，可以說是做出了巨大的犧牲。

　　五姨奶奶，是奶奶娘家的最小妹妹，比奶奶小九歲，後來嫁給了後倉村一位老實巴交的農民。據說，五姨奶奶最後是病死的。在當地還有一種說法，說五姨奶奶的死，與爺爺有關。這還得從奶奶把爺爺的屍骨拉回家那事說起。當年，奶奶把爺爺的屍骨從千裏外的曹縣拉回來後，家裏沒有一件象樣的物件裹爺爺的屍骸。家裏有的，是一領破席，和一床打了許多補丁的床單。奶奶不忍心用這樣的東西給爺爺做鋪蓋，她覺得，爺爺一個人在千裏之外當野鬼多年，現在好不容易回家了，總得有個象樣的東西陪葬。但是，家裏原先好點的被褥，因為給曾爺爺治病，都賣了，翻箱倒櫃也實在找不出一件能看上眼的東西。這時候，又是五姨奶奶，從家裏拿來自己的新床單，並用它裹了爺爺的屍骸。據說，從此以後，五姨奶奶就經常生病，沒幾年就去世了。因此後來就有人說，那是因為爺爺的緣故，活人的東西，是不能用來給死人陪葬的。

　　當然，對這個說法，我是不以為然的。後來從多種渠道證實，五姨奶奶生前身體一直不是很好，經常生病。她把自己的新床單貢獻出來，主要還是心疼她的姐姐。我還在想，如果世間真的有鬼魂存在就好了，那麽，爺爺應該好好謝謝好心的五姨奶奶，感謝她這麽多年對他老婆孩子的無私關愛，才不會讓她這麽快就死去，而是應該保佑她身體健康、心情舒暢，讓她快快樂樂地多活幾年。

　　上述這段文字，權作是對五姨奶奶高書香的一點懷念和敬意。

　　下麵，還是回到爺爺和奶奶的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