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的屍骨,就埋在程樓西南的徐家祖墳裏。這塊墳地很好找,因為墳地周圍集中了很多棗樹。
半個多世紀後的二零零八年初,奶奶也終於走到人生的終點,與爺爺葬在一起。她和爺爺真正地團聚了,相會在棗樹下。這些樹,有爺爺的祖先種植的,也有爺爺和奶奶種植的,當然也有伯、娘和他們的子女們種植的,這從樹的外形上就能看出來:有的棗樹椏枝嶙峋,凸顯滄桑;有的卻挺直刮淨,相對年輕。但是,所有的這些樹,有一個共同點,就是每年都會結很多棗。這裏的棗,很有名氣。“六月荷花連水碧,千家小棗射紅雲”。這是清朝詩人吳泰龐的詩句,形象地描述了樂陵棗樹在成熟季節掛滿枝頭的豐收景象。其實,早在北魏時代,農學家賈思勰,在其所著的《齊民要術》中,就有這樣的記載:“青州有樂氏棗,豐肌細核,膏多肥美,為天下第一。父老相傳雲,樂毅破齊時,從燕齎來所種也”。可見樂陵的金絲小棗曆史悠久,早就名揚天下。然而,奶奶雖然躺在這些能結出名棗的棗樹下,但必將融入泥土,並很快就會被世人遺忘。
爺爺當然也是一樣。
爺爺戰死時的情景,有多個版本,奶奶和伯他們,至少從三四個人嘴裏聽到過對當時場景的描述,但相互都有些出入。後人盡可以用獵奇式的鏡頭描繪曆史,但真相,可能永遠都不會跟人們想的一模一樣。何況是戰爭年代,死傷無常,而得到爺爺犧牲的準確消息時,已是多年之後。時過境遷,誰又能為一個戰士的死亡,保持著特別清晰的記憶呢?也許,隻有奶奶他們,才會計較那個其實已經毫無意義的過程。
一九四二年,八路軍第一一五師在河北、山東交界地區,進行了長達兩個多月的對日偽軍的反掃蕩戰爭。作為東進抗日挺進縱隊的一員,爺爺已經身經百戰,而且據說已被提拔為副排長;在六月上旬他們執行一次作戰任務中,爺爺負了傷,左膊中槍,但不是很嚴重,跟隨著部隊休養幾天後,就轉移到魯西南,投入了新的戰鬥。七月初的一天,他所在的連隊在曹縣南部的朱洪廟附近,被日偽軍騎兵合圍,連長帶領大部人員突圍了,但爺爺所在排幾個為了掩護戰友,突圍沒有成功,最後隻剩下七個人,因排長已壯烈犧牲,目前爺爺是這支隊伍裏的最高指揮官。爺爺他們七個人被逼退到湖邊,並進入一個叫下河張的村莊裏,此前,爺爺的隊伍曾經在這個村莊駐紮過多日,對這裏的地形和村民比較熟悉。晚上,爺爺爬上屋頂觀察敵情,不幸被敵人的流彈擊中胸部。是於長江,將爺爺從房頂上扛下來的。於長江當時是班長職務,據他回憶:爺爺從房頂下來時,還沒有死,但因為此時一小股敵人已經摸進村子,戰友們顧不上傷員,就把爺爺和另一個負傷的戰士安置在屋後的草堆裏。等敵人退走後,於長江他們再來看爺爺時,發現他已因流血過多犧牲了。當夜,爺爺被於長江他們拉到了村南的湖邊,在蘆葦溝旁,將爺爺草草掩埋。
據於長江回憶說:在剛剛掩埋完爺爺時,突然來了一陣風,讓人感到很詭異。因為這陣風很怪,吹一陣,停一陣,十分有節奏,連續多次。風來時,蘆葦就沙沙響,就像一隊人在鼓掌、在唱歌,或者在哭泣。於長江最想用哭泣來形容那次蘆葦的異常響動,他覺得這能代表他和戰友們的感情。但實際上,他私下裏說,最像的,其實是唱歌,而且是一隊人在合唱,唱得那麽整齊、有勁。他還說,風停時,萬籟俱寂,安靜得讓人頭皮發麻,甚至聽到了一顆流星從天際劃過的聲音。於長江也是曆經過生死的,本不信邪,但這次也信了。他相信蘆葦的這多次合唱,代表爺爺帶領的那支隊伍的最後七個人,戰友們是來給爺爺送行的。
後來聽到這個細節時,奶奶好一陣心酸。是的,爺爺死去的時候,沒有一個親人在身邊,沒有家人為他哭泣,但是還有蘆葦。奶奶是寧願相信蘆葦在哭泣的,而不是像於長江說的那樣是歌唱。所以在給這一小段文字起名字時,最先的題目我用的是《哭泣的蘆葦》,後來思量再三,才改成《唱歌的蘆葦》。因為對於爺爺來說,我想,他在意的,可能並不是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