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紀四十年代末,一個寒風凜冽的日子,曆經戰爭創傷的齊魯大地,依然是滿目瘡痍。畫麵上舊墳新塋,枯樹老鴉。鏡頭由遠及近,悠悠定格於一條荒涼的鄉野土路上,在兀自前行的一輛牛車上,越過趕車人,是一位年輕而憔悴女人的特寫:神情呆滯,目光哀矜,耳際那一縷青絲,隨風飄逸出大悲大痛後的漠然。她身邊,是兩個年幼無知的孩童和包袱被褥。鏡頭深處,是被牛車甩在身後的村莊,零星的幾棵刺槐,楔刻在傷痕累累的村落間隙……
這個女人,就是奶奶。
在內心,我千百遍描繪當時的場景:荒郊,老牛,破車,爛衫……也許在那狼煙未盡的年代,此情此景司空見慣。但在今天,許是想象力的局限,我確實難以用文字來準確補填這個故事的空白。多少次,腦海裏出現這組蒙太奇式的畫麵,時而清晰,時而混沌。我當然知道這組畫麵是真實存在過的,因為這個故事是用人的血肉織就的,但今天說來,卻為什麽又顯得那麽不真實?在這個物欲紛呈的年代,每時每刻都演繹著驚天動地、五彩繽紛、生生死死,但到底還有多少,是使你深信並敬畏的?還有多少,是值得你屈膝膜拜的?還有多少,是需要用心淚來祭獻的?
又有多少故事,是可以讓你用靈魂來研讀的?
而對奶奶那一次史無前例的“遠征”,我是用虔誠的靈魂閱讀的。
那次,是奶奶一生中第一次出遠門。
她不是去逃難,也不是去串親,當然更不可能是旅遊。她是要去找自己的男人。她知道自己的男人在哪兒,知道自己的男人已經死了,這一天,她就是要去一個隻是聽說過名字的、陌生的地方,去收拾男人的遺骨,並一定要把他拉回家,將他安葬在自己能看得見的地方。很難想象,憑著一張當時“政府”開的所謂“介紹信”,她這個大字不識的普通女人,帶著幾個小孩,在那樣一個兵荒馬亂的年代,從魯北平原,到魯西南,行程一千多公裏,來回二十多天,需要怎樣的勇氣和膽量?她唯一的動力,就是為了她的丈夫。做為軍人,她的丈夫在菏澤(曹縣)的一場戰役中以職殉國。象成千上萬革命先烈一樣,為了祖國的解放事業,他灑盡最後一滴熱血,浸潤了中華民族這塊多災多難的土地。
血流盡了,但遺骨要回家,他的妻兒要知道他死後住在哪兒,不能讓他成為遊魂野鬼--也許,奶奶隻是基於這樣一個簡單的想法。是怎樣找到了丈夫犧牲的地方?是怎樣將其遺骸拉回了家?又是怎樣在家門口安葬了他?細節無法杜撰。但有一點是肯定的,當時她心裏裝著一個信念,她知道自己作為妻子,此時任務隻是完成了一部分。她眼下要做的,就是替丈夫扶養兩個未成年的孩子。
男人當兵離家時,她就知道一切隻能指望自己。這個要強的女人,在丈夫生前和死後,沒讓娘家為難,也沒向政府伸手,而是象男人一樣自己種地、持家;屋裏沒了吃的,就帶著幾個孩子外出要飯,隻要不讓孩子餓死,就沒有什麽苦和累。最困難的時期,她不得不忍著心痛,將自己的女兒送給人家做童養媳,可換回的半袋口糧剛剛吃完,卻得到女兒染病已經不行的信兒。作為母親,她認為這是自己犯下的最不可饒恕的大錯,也是她一生都無法抹去的痛。她把骨瘦如柴、身體已經發涼的骨肉緊緊裹在懷裏,但整整一天,也沒有將那個幼小的生命再暖過來……
過去的總是顯得分外神秘。奶奶走過的路,一如待挖掘的礦藏:她將自己的丈夫大大方方拱手獻給了國家,沒提出非分要求,卻一定要將丈夫的屍骨拉回家;她象男人一樣撐起一個家,骨子裏卻深深鑲刻著傳統封建意識,守一輩子寡從沒有想過二嫁;為了養育兒女,她可以掏大糞,但同時又能將家裏收拾得利利索索,從不邋遢;為了生存,她可以象男人一樣打打殺殺,另一方麵又極其愛惜自己的名聲,恪守婦道,全村沒人敢將一個髒字潑在她身上;她能與克扣丈夫軍餉的人大打出手、斤斤計較,而在大是大非麵前又懂得進退,她兒子當了一輩子村支書,決不允許他貪占公家一分錢便宜;她是標準的慈母,卻又家教甚嚴,滿堂兒孫一個個都循規蹈矩,沒有誰敢違背她的意誌,連七十歲的兒媳對她也是惟命是從;她做人做事與世無爭,受得委屈,鄰裏和睦,但在“敵人”麵前又無比堅強,保持尊嚴。
她的故事,呈漸進式滲入我文字的骨架。在這些穿越時空的碎片中,有些情節讓我無法想象,有些內容讓我無法釋懷:她是怎麽想的?是如何做到的?是怎樣熬過來的?一個三寸小腳女人,憑著怎樣的毅力和信念,才能跨過注滿雨雪的百年坎坷?到底用什麽樣的語言方式,才能對她及其所經曆的,有一個相對準確的表述?
二零零八年初,一個寒冷陰霾的日子,奶奶終於走完了九十九歲的人生,回歸天國。事隔六十八年,不知她的丈夫,是否還認識這個為了他的家裔無悔奉獻了畢生的女人。不能用艱難二字概括她的一生,不能用磨礪形容她的過去,貧窮、苦難和殘缺,不是刻意的選擇,而是必須麵對的現實饋贈。她沒有文化,沒有官銜,卻用血淚、堅韌和微笑,洋洋灑灑譜寫了千古絕文。她走過的,是那一代人大都曾經的風雨,是史詩般的歲月。她是龐大群體的忠實代表,柔弱的肩膀,承載的是一個民族的榮辱與艱辛。從她遠去的身影,我讀到的是尊貴。
人生不是故事,生活不需要小說。奶奶傳奇的一生,就是編也編不出的故事,就是一部原生態小說。曾經想到,奶奶的一生,是有著特殊曆史印記的網頁,應該有更多的人瀏覽它,可麵對這個厚重的過去時,我複製了前人眾多的表現手法,頁麵依然顯得那麽空洞無力。作為她的孫女婿,我很慚愧--以為可以遊戲文字,以為可以笑談生活,以為可以編撰曆史……鏡子裏映照出的卻是無知和蒼白。是奶奶的年代久遠?不,是我的心靈蒙上了太多塵埃。是人生飄渺難以駕馭?不,是自己沾染了太多世故、性情浮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