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的風景

第九節 菊的死亡

　　我們的小姑姑--菊，死於這一年春暖花開的日子。

　　本來，她可以像這個季節一樣，在陽光下綻放出自己的美麗，但是，她卻過早的走到了生命的終點。與夭折的兩個叔叔一樣，她也沒有一個確切的生日，沒有一個明確的忌日，沒有一個完整的名字，也沒有留下一張照片。這個生於公元一九三三年的女孩，在冪冪無知中來到這個多災多難的世界，在饑寒交迫中走向生命的盡頭！

　　寫這段文字時，我腦海裏閃現著一個鏡頭：一個蓬頭垢麵的女人，把一個已經沒有生命氣息、骨瘦如柴的小女孩，緊緊抱在懷裏，想用自己的體溫將她救活；當終於明白自己做的一切都是徒勞時，她的眼睛裏，流出的不再是眼淚，是血。

　　是的，奶奶的眼睛，已經變成兩口枯井，再也流不出淚水。

　　她想不到是這個結果，她想象的，是小女兒從此可能會有了一個好的歸宿，即或享受不到大的富貴，但最起碼能夠吃飽飯、穿暖衣，不用跟著不知未來的娘在要飯的路上再忍饑挨餓、吃苦受罪。

　　那天，她和曾爺爺、玉山的娘他們，住在於長江給安排的住處，打算好第二天見到於長江後，根據打聽到的情況再繼續去找爺爺。第二天天還沒亮，她們就站在門口，蹺著腳向遠處望，可一直等到天過響午，也沒見到於長江的麵。後來一打聽，才知道部隊在一夜之間都走了，走得幹幹淨淨。看來於長江他們肯定有緊急任務，連個招呼都沒來得及打就走了。

　　奶奶和曾爺爺、玉山的娘商量：也不知道部隊還回不回來，問祁莊村裏人也沒個說明白的，不行就再等等吧。他們就在村裏等，一連等了兩天，也沒等來明確的消息。第三天，先是伯病了，上吐下泄，臉色蠟黃，渾身無力。接著大姑也病倒了。很快，玉山和他的妹妹也都得了同樣的病。找村裏一個郎中看了，說是水土不服，開了中藥，但沒錢。郎中是個善人，看這要飯的娘幾個確實可憐，沒錢也給了藥。東家也是個善良人，而且看在與於長江認識並有點交情的麵子上，不旦免費提供食宿，並找了藥罐子供他們熬藥。過了兩天，孩子們的病好的差不多了，奶奶卻又病倒了。發燒，出冷汗，走不得道。郎中又給看了，說是身體虛弱，營養不良，加上勞累，急火攻心，需要慢慢調養。開了中藥，奶奶喝了，感覺好了些。可下一步怎麽辦？與郎中非親非故，怎麽好意思再找人家要免費的中藥？再說東家也不怎麽富裕，從人家媳婦的臉上也看到了不悅。奶奶是個耿直人，不想給人家添更大的麻煩，就要走。可曾爺爺擔心，玉山的娘也不敢。看奶奶病得可怕的樣子，玉山的娘連說這樣可不行，萬一死在路上怎麽辦？奶奶說就是死在路上，也總比死在人家裏強，那得給人家帶來多大麻煩？再說看來是等不來於長江了，在這待著也沒用，還是走吧。玉山的娘沒辦法，隻好攙著奶奶離開這個祁莊，又一路要著飯，往老家樂陵的方向回返。

　　也是奶奶命大，沒過幾天，病不知不覺竟好了。後來奶奶和我們說起這事，竟然有些自豪。她說，那會兒，她已一腳跨進了鬼門關，對自己已經不抱什麽希望了，也一下子想開了，覺得死不死的說到底也沒什麽，隨它去吧；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孩子。當時，奶奶已經偷偷地給玉山的娘安排好了後事：萬一自己死在半路上，就把伯和姑托付給她，讓她帶回樂陵，等爺爺回家後交給他。這樣，也算對得起徐家了。玉山的娘後來向村鄰說起這事時，還說到一個細節：奶奶當時甚至還想好了死後怎麽埋她。奶奶曾囑咐玉山的娘：她死後，如果能找一個土坑埋了更好，省得讓野狗叼著她的骨頭亂跑。隻所以這樣安排，因為在要飯的路上，奶奶親眼看到過死在野外的人，被幾隻狗撕咬的情景。玉山的娘說，自己心裏由此就多了一個心事，走在路上，兩眼不自覺地就往兩邊地裏瞅，看看哪個坑適合埋人。

　　奶奶的病好後，最先感到輕鬆的，是玉山的娘，她對奶奶說：這下好了，你大難不死，必有後福。說得奶奶笑了。她真覺得自己是幸福的，因為在她病好的當天夜裏，夢到了爺爺，爺爺告訴他自己很安全，讓她放心。奶奶覺得，這是一個好兆頭。

　　但是，這種幸福的感覺那麽短暫，還沒有來得及細細感覺一下，就煙消雲散了。因為奶奶得到一個不好的信息：菊就要死了！

　　這個信息，是鄰村一位姓劉的人捎來的。他們也是要著飯，到陵縣來找當兵的親人的，在路過大茶樹時，收養菊的那戶陳姓人家，讓姓劉的捎信給奶奶：盡快回去，回去晚了，就見不著菊的最後一麵了。

　　事實上，奶奶見到的，也是菊的屍體。在奶奶他們趕到時，菊已經咽氣多時了。奶奶解開衣襟，把菊的屍身緊緊裹在懷裏，完全聽不見陳家的主人在一邊訴說的都是些什麽。他們解釋說，菊一直不聽話，自從你們走後她一連多天又哭又鬧，連做夢都叫著娘。後來就發燒，說胡話，郎中也請了，也喝了藥，本來看著好了些，可過幾天又不行了，不吃不喝，郎中說孩子恐是中了邪，怕是看不好了……奶奶沒聽清這些，她把菊摟在懷裏，整整一夜。到第二天，當別人強行從她懷裏把菊抱走安葬時，他們發現，奶奶的身體也像死人一樣僵硬。

　　收養菊的陳家，已經做好了準備，找了人，並備了錢物，以防奶奶他們鬧事。但奶奶沒有，她到菊的墳頭上站了半天，添了幾捧黃土，然後讓伯和姑攙著曾爺爺，往自己家的方向走。走了老遠，陳家的主人才反應過來，提著一口袋糧食，拿著錢追上來，攔在奶奶的前麵。但奶奶沒理會，自顧往前走。那個人就跪下來磕頭，哭著說大姐呀我對不起你，沒照顧好你的孩子，你把這些錢和糧食留下吧，不然我心裏不安呀。奶奶沒有止步，從他身邊繞過去，沒有看他一眼。

　　§§第四章 爺爺犧牲在曹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