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最小的孩子走了,身邊還有三個孩子,年齡都不大,正是需要娘的時候。奶奶知道,就是咬碎牙,也要挺過來。因為,自己的任務並沒有完成。
大澇帶來的大災,並沒有因為兩個無辜孩子的離去,而變得有所收斂。當然,受災的不僅奶奶一家,不僅程樓,還有整個樂陵,整個山東。戰亂年代,普通百姓誰家能有多少儲糧?如果沒有歸倉的秋收,還能夠勉強湊合一冬天,那已經是不錯的了。別人家有男人的,還好一些,無論是通過什麽途徑,隻要能想法填飽大人小孩的肚子,就不至於餓死。而奶奶,上有一個六十歲的公公,下有幾個未成年的孩子,竟然也能在家度過一個冬天,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當然,除了朱家地主給的那點口糧,關鍵的,還是有以五姨奶奶為代表的娘家人的接濟,不然的話,根本就無法想像,奶奶幾個怎樣才能走出那些異常寒冷的日子。特別是在過年的時候,五姨奶奶還專門送來了幾斤白麵,總算讓孩子們過了一個能吃上饃饃的年。
過完年,空無一粒的家,就不能再待了,如果那樣的話,恐怕隻有一個結果,就是餓死。奶奶的娘家雖說比較殷實,可出姓的姑娘,如果總是依賴娘家,今天拿,明天借,會被人說三道四,瞧不起的。奶奶說,做人要耿直,娘家也有兄弟、媳婦,人家也是要過日子的。對於生性要強的奶奶來說,老是指望娘家,肯定是不行的。更何況,在這一年年初,娘家發生了一些變故,家道中落,奶奶也不願長期拖累他們。怎麽辦?在家等著餓死嗎?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出門尋條活路。於是,在青黃不接、生死攸關的當口,曾爺爺和奶奶終於做出了一個決定:要飯。
其實,家裏揭不開鍋的,不隻奶奶一家。村裏人已經陸陸續續地出去不少了,但大多數都是大人,而是把小孩子們留在家裏。奶奶和曾爺爺之所以一直拿不準主意,就是因為孩子們太小,最大的伯才不到十歲,連照顧自己都不讓人放心。如果讓曾爺爺一個人出去,他已經是花甲之年了,還有著癆病,奶奶當然不放心;如果讓奶奶一個人出去要飯,現在兵荒馬亂的,不要說一個女人家在外會發生什麽危險,更主要的,是家裏的這三個小羔羊似的孩子,曾爺爺也是照顧不過來的。所以,奶奶這一家要飯形成了自己的特色:男女老少全體出動。
和奶奶一家一塊出去討生的,還有同一個村的程玉山娘仨。玉山的爹程連恒是和爺爺一塊當的兵,原先家中有四個孩子,病死餓死了兩個,現在還剩下兩個,和奶奶的家景相似,所以這次吆喝著一塊出門,這樣就組成了一個不大不小的要飯團隊。
要飯的路線,也是幾經反複、事先預定好的--主要是往寧津的方向走。寧津在樂陵的西南,那個地方曾爺爺以前曾經去過,還算心中有底;而對於小腳女人奶奶來說,那裏就完全是一個陌生的地方了。
決定去寧津,要飯保命是一方麵,另一方麵,奶奶他們還有一個同樣重要的目的,那就是去找爺爺。
據說,爺爺他們的部隊,就在寧津、陵縣附近,這也是他們要往西南方向去的原因。這個消息,是玉山的娘聽來的,玉山的娘也要去找男人。這樣,要飯團隊有了共同的目的,也有了共同的目標。
要飯的隊伍從程樓出發,先是拐了個彎,到了茨頭堡。奶奶還是舍了臉,到自己的兄弟--我們的舅爺爺家,一方麵是想讓老小在出發前都吃上一頓飽飯,另一方麵,也是給娘家人打個招呼:畢竟是出遠門,一是要他們有時間去幫助照看一下家裏的房院;二來,如果萬一一家老小在要飯過程中發生什麽意外,有個三長兩短的,最起碼能知道是怎麽回事。可見那時候,奶奶已經預測到了在要飯途中可能會發生的風險。幾十年後,伯還記得在舅爺爺家的情形,臨走時,舅爺爺讓舅奶奶蒸一鍋饃給奶奶他們帶上,舅奶奶好像一臉的不高興。出了舅爺爺的家門,伯問奶奶:娘,我舅家有好幾個糧食囤子呢,我看了,裏麵都裝得滿滿的,咱們家怎麽沒有?奶奶說,咱家以後也會有的,等你伯打完仗回來後,咱們家也會有吃不了的糧食。
多少年以後,每當伯看到現在的孩子受不了一點苦累,就會拿自己的以前說事:我像他們這麽大的時候,已經能一個人上門了。這話兒,他至少當著我和我兒子的麵說過兩次。
“這麽大”的時候,是多大呢?照伯自己算,是他八歲的時候。但我根據他的出生年齡,以及他跟著奶奶和曾爺爺要飯的時間推算,應該還要大些,在十歲左右。如果此前他們曾經還外出要過飯,那就是另外一說了。而他說的“上門”,則是指自己一個人,獨自到一戶人家要飯;他想用這句話,證明自己過早的獨立自主。但事實上,很多次,他都沒有成功,因為剛上來他並沒有多少要飯的經驗。奶奶就揭了伯在要飯過程中的很多短,她說,伯隻要見到有戶人家就“上門”,卻沒有發現這戶人家已經人去屋空,人家可能也出門要飯去了。奶奶還說,伯拿著一根小木棍,卻打不過一條狗,有一次就被一富戶人家的狗給咬傷了,好多天才結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