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這次短暫的“探親”,除了給奶奶留下幾塊大洋,還留下了“革命蟲”--虱子。抗日戰爭時期,魯北地區流傳的民謠之一是:“當上八路軍,虱子撈一身,沒有虱子不真心。”在那個殘酷的特殊年代,當兵的睡覺一般都不脫衣服,不脫鞋,冬天也不摘帽子,都是抱著槍睡覺。這樣便於一旦發現敵情,能夠立即應戰或轉移,因此身上的虱子很多。常言說:“虱子不咬忙人。”事實上,是忙人顧不上把虱子咬當一回事,所以那年代人們戲稱虱子是“革命蟲”。這些,在《樂陵縣誌-文藝》中也有確切記載。
奶奶是個幹淨人,即是窮些,也是幹淨利落。爺爺走後,她費了好大勁才把自己和孩子身上被傳上的虱子消滅幹淨。
虱子消滅幹淨了,奶奶鬆了一口氣,她不知道,更大的災難正在前方不遠處等著她。
澇災給百姓帶來了巨大損失,後來統計的樂陵全縣倒塌一千餘間房子,這其中奶奶就占一份。從娘家回到程樓後,奶奶發現自家的房子倒塌了,這也在她的意料之中。好在曾爺爺是個有心計的人,在一年前就積蓄了蓋房用的木料,而且還有爺爺留下的幾塊大洋,所以在老宅基上又蓋了幾間簡易土房,總算還有一個家。這幾間房由於沒打好基礎,在奶奶外出要飯回來的時候也倒塌了,致使奶奶一家老小沒處去住,為了有一個家,後來不得不打官司要人家的房子。這是後話。
接下來的主要問題,就是吃飯了。
這一年的澇災,不僅泡倒了奶奶的房子,還淹死了她的莊稼。天災,終於轉變成人禍。
本來,奶奶還指望秋玉米能夠有個好收成,這樣最起碼能挨過這個冬天。和程樓村大多數人一樣,奶奶,還有曾爺爺,經常往玉米地裏跑,終於盼到玉米抽了穗,在所有的人都鬆了一口氣時,與上一年一樣,一場早到的霜凍,又將晚玉米凍死了大半。
對於奶奶來說,這是一個不祥的預兆。也許她一時意識不到這場天災會給自己及家人帶來什麽,也許她還不能預測到人禍的速度和距離,但她從被那些被凍死的棒子葉上,看到了像天空一樣灰暗的顏色,正沿著腳下泛出黃堿的土地,向四麵八方浸染。
家裏斷頓了,奶奶不得不麵對這個現實。
連長了毛的地瓜幹,也剩下不到半簸箕了,就算咬著牙還能應付三天兩天,那以後呢?幾個月前,爺爺留下的大洋,除了蓋房子外,大都換了糧食和孩子們過冬的衣物,現在隻還剩下一塊,這一整天就攥在奶奶的手心裏。但最後,奶奶把它用布包了,深深藏在櫃子底,然後她安頓好孩子,走進了鄰居朱富祥家。
朱家當時是程樓的大戶,當家的叫朱德壽,民國初期曾任過樂陵縣的副縣長。朱德壽有三個兒子,其中一個當了兵,在外邊混事,家裏還有兩個兒子,其中一個叫朱富祥,是奶奶家西邊不遠的鄰居。土改時,朱富祥被劃成地主,在文革那段特殊時期,奶奶想盡一切辦法幫助朱富祥一家,就是因為朱家在天災之年,曾經以勞務的方式,給了奶奶和孩子們一口飯吃。奶奶,這個曾經是地主家的大小姐,如今也淪落到給另外的一家地主幹活。也許是她從小看慣了人家到自家打工,覺得這事十分正常,因此她到姓朱的地主家幹活,從來沒有想過這是富人對窮人的剝削,而是認為這是對她的幫助;沒有這個幫助,她和孩子們可能就要被餓死,所以她要知恩圖報。當然這是後話。
因曾爺爺與朱家關係還不錯,朱家呢,也成心想幫助奶奶幾個娘們孩子的度過眼前難關,就同意了奶奶給朱家做工。一是女人做工,再說也是鄰裏關係,自然也沒有給她多少累活,無非就是些拆洗、磨麵、織布、做飯之類的。可能朱家也沒拿奶奶做工當回事,畢竟是女人,能做多少做多少,反正就是混口飯吃。可奶奶是自尊心極強的女人,既然是給人家做工,就要盡心盡力,從沒想到過偷懶。她一大早起來,先是侍候曾爺爺和孩子們吃了飯,在走出家門之前,當然還會囑咐伯和姑:一定要看好三個弟妹。但孩子就是孩子,最大的伯也才不到十歲,他們連自己都照顧不了,又怎麽能照看好三個更小的弟妹呢?
伯的兩個弟弟,是一對雙胞胎,那年應該是二三歲的樣子。在奶奶給人打工的日子裏,被伯和姑照看著。那一天也不知怎麽了,奶奶走出家門不久,其中一個就老是哭,不一會兒,另一個也跟著哭,高一聲低一聲,輕一聲重一聲,二重唱似的。伯和姑擔負著看護他們的重任,自然就會想辦法製止他們的哭聲,如果能把他們的哭聲轉變成笑聲,就更好了,那樣他們不僅完成了任務,而且超額完成,創造性地完成。他們采取的第一個方法,就是喂他們水喝。喝了,可二重唱隻歇了不到兩分鍾,又重新開始了。不能是餓了吧?餓了也沒有什麽吃的,灶台上除了兩棵幹巴巴的蔥,就是一碗醬了。於是,他們采取了第二個方法:喂醬。醬,是家中唯一可以吃的東西了,但那東西太鹹,不能多吃。於是,伯和姑就沾了一點醬放進了兩個弟弟的嘴裏。這個方法果然有效,吃了醬,兩個弟弟果然停止了哭鬧,他們兩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像在用眼神交流醬的味道。但是,沒過幾分鍾,卻又哇地一聲哭開了,而且哭得更厲害。看來沒吃飽,那就再喂一點。就這樣,反複多次,兩個弟弟終於不再哭鬧了,伯和姑後來回憶,他們甚至聽到了兩個弟弟的笑聲。讓弟弟把哭轉為笑,這正是他們最希望得到的結果。但是他們很快發現,弟弟的笑聲不正常,是從嗓子深處咳出來的,十分難聽;到後來,難聽的笑聲也沒有了,隻是瞪著眼睛,呼呼地喘著粗氣。
等奶奶回到家時,兩個孩子已經不行了,她瘋了般地跑出去叫人,等好心的鄰居把郎中請來時,已經一切都無法挽回了。
是的,兩個弟弟被鹹醬齁死了。
幾十年以後,當伯和姑姑回憶起這件事情時,心情依然十分沉痛,兩個小弟弟的殤亡,一直是他們最大的心病。他們始終認為,是自己的過錯,葬送了兩個弟弟幼小的生命。事隔多年,他們已經記不起來,當時到底是伯還是姑首先提出的要給兩個弟弟喂醬,隻記得從外邊背著一捆柴回家的曾爺爺,聽說兩個孫子沒有了,老淚縱橫,捶胸頓足,一個勁罵自己無用。
那天就那麽巧,曾爺爺出去了。他是看到奶奶給人家做工,那麽辛苦,心裏疼得慌;再說,好多天了,伯和姑把三個弟妹照顧得很好,一直沒發生什麽事,所以他也出去了。他是想到野外拾點柴,好減輕奶奶的負擔。
兩個孩子沒有了,等於剜了奶奶的心頭肉。但是,她誰也沒有怪罪,因為她知道,表麵上兩個孩子是被鹹死的,其實,是被餓死的。要怪,隻能怪老天。要怪,隻能怪自己把他們生在這個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