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傍晚,雨真的停了。
頭頂清亮起來,鳥兒鳴叫起來。蟄伏在發黴的屋子裏太久了,人們都走出室外,貪婪地呼吸著新鮮空氣。奶奶領著孩子也走出屋門,她靜靜地站在牆外,望著天邊濃妝豔抹的彩霞,心情一下子好起來,好象飄浮在心頭多日的烏雲,也被這傍晚徐徐的清風吹散了。
這天夜裏,是奶奶多日來睡得最香的一個夜晚,因為她做了一個讓她輕鬆的好夢。她夢見爺爺正在地裏忙活,周邊飄浮著能看得見的、淡黃色的芳香。這是棗花競相開放的日子,棗樹葉變戲法似得,在眨眨眼的空隙就已經變大,由嫩黃而深綠,隨著微風的撫愛,葉枚上托出一串串鵝黃色五瓣棗花。而青棗兒,像竄珠似的很快就掛滿枝頭,滲透著勃勃的生命氣息。那天的陽光很溫暖,照耀著綠色搖曳的棗樹林,一臉汗水的爺爺哈哈傻笑著,揮鞭趕著一頭牛。那頭牛膘肥體壯,一邊拉著犁,一邊啃著青草,悠然自得的樣子。奶奶就有些看不慣:牛啊牛,你就是肯吃,這一天你的大嘴巴就沒閑著。於是,就輕輕抽了牛一下。牛回頭看看她,不滿地甩甩尾巴,那意思你幹嗎打我?奶奶說誰讓你饞嘴,幹著活還想著吃?牛說你偏向呀,難道隻我饞嘴嗎,你看看他們。說著,用牛蹄指指了旁邊。她回頭一看,可不是麽,隻見幾個孩子正往嘴裏塞著什麽東西,一邊嚼一邊大笑。嚼的是什麽東西呢?原來是南瓜。結在棗樹上的南瓜。這還了得!南瓜還沒長成個呢,怎麽就給吃了。她氣壞了,追著打孩子,孩子們就圍在爺爺的身邊轉,她總也打不著,最後累得她一P股坐在地上,氣得直哭。看到奶奶哭了,孩子們不鬧了,伯首先走過來,說娘你別生氣了,都怪我們饞嘴,你打我們出出氣吧。她就打了,伯說不疼,娘你再打。她就再打。姑姑和她的妹妹、弟弟也都走過來,說娘你打我吧。她說不打你們,是你哥帶的頭,我就打他。說著又打了他。伯就哭了。伯一哭,姑姑他們也跟著哭,奶奶也跟著哭。這時爺爺笑了,他說別哭了,都別哭了,你們看那是什麽。奶奶和孩子們順著他指的方向一看,原來是南瓜,在一棵高高大大的棗樹上,結出的一個五彩南瓜,南瓜好大好大,連牛也得仰著頭看,邊看邊笑。不過牛笑起來確實好醜啊,醜得讓人過目不忘。
自從這一次,奶奶就記住了南瓜,並從此與南瓜結下了緣。以後每一年,她都要在房前屋後、溝邊地角、棗園周圍,隻要有插腳的空,也要點上一粒南瓜籽。南瓜和棗兒有一個共同點,就是都便於存放,但棗兒個小,隻能當成點心、補品,真正能填肚子的,還是南瓜。奶奶閑置的棺材裏,每年都要裝滿各式各樣的南瓜,家裏的缸空了,它就可以代替糧食救命。隻是從此以後,奶奶的夢裏再也沒出現過一次南瓜。
話說孩子們看見大南瓜都樂了,圍著南瓜吵啊鬧啊。奶奶也覺得奇怪,怎麽可能有這麽大的南瓜呢,莫非是在夢中?她站起來,想去近前仔細地看一看,卻突然發現自己飄了起來。她更加不相信:人又不是鳥,又沒有翅膀,怎麽可能飄起來呢,難道真的是在做夢?她向下看看,可不是,真的是飄起來了,因為自己的腳確實離開了地麵,懸在半空。到底是怎麽回事呢?轉頭一看,原來是爺爺在抱著自己呢。哈哈哈。她笑了。一時間,南瓜地裏撒滿了大人和孩子的笑聲……
奶奶醒了。
但是,她突然意識到,自己真的飄起來了。她確實被一個人抱起來了。
是的,爺爺回來了。爺爺已經點上了油燈,看見五個孩子圍睡在母親身邊,他挨個瞅著摸著孩子們的臉,都長大了,變樣了。特別是那一對雙胞胎,他走的時候像小貓一樣大,現在變得都不認識了。妻子也見老了,臉上皺紋多了,皮膚也糙了。他怕鬧醒了孩子,試圖把妻子從孩子們中間抱出來。
奶奶睜開眼,很快又閉上了。她知道是誰回來了,她靜靜地呆在爺爺寬大的懷裏,感覺著他的呼吸和溫暖,甚至,她希望這依然是夢,並且永遠不要醒來。直到爺爺用胡茬子紮痛了她的臉時,她才突然瘋了,用那雙早已不再是細皮嫩肉的手,照著爺爺的臉上挖去,然後又是沒命地捶打。爺爺就那樣一直抱著奶奶,任她打,任她發瘋。直到奶奶打累了,瘋夠了,摟著他的脖子很壓抑地哭泣時,他的眼淚也跟著嘩嘩地流下來。這個鐵打的漢子,左肩被鬼子的子彈鑽個血窟窿時,也沒掉過一滴眼淚。
奶奶知道,這次也是決留不下爺爺的。
爺爺所在的部隊有任務,途經樂陵,他是專門請了假回家看看的。沒想到,家裏除了老父親,已經空無一人。他知道媳婦帶著孩子回娘家了。於是,深一腳淺一腳,在黑夜裏又趕到丈人家。奶奶看著爺爺衣褲上的黃泥,看著他黝黑的臉,撫摸著他肩膀上的疤痕,眼淚一直就沒斷過。時辰已經不早了,還要連夜趕上部隊。爺爺該出發了,他小心翼翼地挨個親著每一個孩子,本不想驚動他們的,可還是把伯驚醒了。伯爬起來,呆呆地坐在坑上,看看奶奶,又看看這個有些麵熟而又陌生的男人。奶奶說:這是你伯,叫伯。伯傻傻地搖搖頭,又點點頭。爺爺伸手想把伯抱起來,可伯把他的手一下子打開了,並躲到了炕角裏。奶奶看了抹眼窩,爺爺也再一次掉了淚。他對奶奶說:是我不好,我對不起你們娘幾個。這時伯醒透了,終於認出了這個黑臉大漢是誰,他叫了聲伯,並從炕角爬過來。爺爺應了,把伯緊緊地攬在懷裏,勒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就像勒奶奶一樣。
奶奶也被爺爺勒得幾乎喘不過氣來。她瘦小的身子在爺爺的懷抱裏,顯得單薄而無助。爺爺望著她已經不再紅潤的臉,問:還生我的氣嗎?奶奶搖搖頭,說剛上來生氣,現在不了,我知道,你出去打仗,就是為了保護像我們一樣的老百姓。爺爺說那你現在是支持我嘍?奶奶點點頭,說是的,其實從內心裏,我還是支持你的,你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爺爺聽了,又使勁勒了奶奶一下,說這就對了,你在後方照顧好老人和孩子,讓我安心打鬼子,這就是對我的最大支持。奶奶答應了,說你放心吧,我會照顧好他們的,但你也要答應我,等打完仗後,一天也不能耽誤,要馬上回來,幫我種地養孩子。爺爺笑了,說那當然,你就放心吧,到時候咱們還要多養幾頭牛,再多生幾個孩子,至少一個班。奶奶也笑了,說行,我等著你回來。
爺爺要走了。五姨奶奶幾個也都沒有休息,把爺爺送到大門外;奶奶領著伯,一直把男人送到村口,並將一捧紅棗兒塞進爺爺的貼身口袋裏,叮囑他無論走到哪兒,都要記住自己的家。臨走時,爺爺留給奶奶最後的一句話是:一定要把孩子們照顧好,就是死,你也要和他們在一起,否則我會找你算賬的。
誰也沒有想到,這次分離,竟是生死永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