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當兵的那年,伯還不到十歲。其他的事,他記得不是很清晰,而唯獨對奶奶打爺爺一巴掌這事,記憶深刻。在他的印象裏,厲害的當然是爺爺,平時都是爺爺罵奶奶,對奶奶發號施令,而奶奶對爺爺則是唯唯諾諾、言聽計從。但那天,反過來了,是奶奶打了爺爺。不但打了,而且打得十分狠,打的十分響亮,把棗樹上的幾隻麻雀嚇得撲騰著翅膀飛得無影無蹤。打了還不罷休,奶奶還指著爺爺的鼻子大罵。都罵了些什麽,後來也想不起來了,反正是爺爺既沒還手,也沒還口,就像一個犯錯的孩子一樣。
幾十年後,伯無論怎樣反複回憶那天的情形,除了那一記響亮的耳光外,其他的記憶都是模糊的,就像一幅大寫意山水,腦子裏映現的隻是一個輪廓。
伯隻記得那天早上他有些興奮,因為他看到進門的爺爺穿上了與往常不一樣的衣服,更重要的是,他肩上背了一杆槍。好多天他都沒見到爺爺了,爺爺幾乎每天都有很多事,忙得一天兩頭見不著他:早上還沒醒來,父親的被窩已經空了;晚上他都開始做夢了,父親還沒進家門。昨天晚上也是,他執意要等爺爺回來,因為爺爺答應要送給他一個重要的禮物。他不知道自己將要得到的,是什麽樣的禮物,他想象著,這禮物是一個木馬還是一把木頭槍,或者是鄰居玉山玩的那個風火輪?在伯的記憶裏,爺爺很少答應送給自己禮物的,這一次他親口承諾,顯得那麽重視,一定是自己十分喜歡的。於是他強迫著自己不能入睡,他怕自己一睡覺,爺爺答應的玩具就沒有了。他不睡,姑姑也不睡,幾個娃在炕上鬧,最後終於把奶奶鬧煩了,打了姑姑兩巴掌,姑姑哭了,含著淚鑽進了被窩,很快就睡著了。但伯仍然堅持不睡,最後困得實在不行了,還是使勁地瞪著眼睛,倚著牆坐著也堅持不進被窩。至於後來是怎麽進的被窩,伯回沒回來,他當然都不知道了。
第二天早上,伯是被姑叫醒的,還沒睜開眼,他就已經聽到了院子裏的啁哳聲。伯一骨碌爬起來,從木格窗戶往外瞅,透過棗樹葉和半紅半青的棗子,看到院子裏站了不少人,中間站著的,正是自己盼了一夜的爺爺。伯激動地連鞋都沒穿,跳下炕,跑到院子裏,衝爺爺喊了聲伯。爺爺沒理他。伯!伯!他提高嗓門,又叫了兩聲。但爺爺還是沒理他。爺爺當時正在和奶奶說著什麽,看來是顧不上他了,伯圍在爺爺的身邊,拽拽他的衣服,摸摸他的槍,心裏想著,這杆槍是不是送給自己的禮物呢?正高興著呢,就聽到了奶奶的罵聲,然後是哭聲。他和姑姑有點害怕,就躲在了大人的身後,看著父母兩個吵架,不久就親眼看見奶奶打了爺爺。這一巴掌,不隻把爺爺打愣了,讓所有的人也都愣了。伯也愣了。他看著爺爺,心裏十分害怕,而這時,爺爺好像終於發現了他,於是向他招了招手。伯怯怯地看了奶奶一眼,想過去,但最終還是站在原處沒動地方。爺爺彎下腰,伸出手來,將伯從人身後拉到自己懷裏,撫了撫他的頭,然後就從自己身上掏出一大把棗來,有紅的,也有半紅半青的。伯一看有些生氣,搖搖頭,並一下子把棗兒打在地上;圓棗兒就在地上滾動,有一顆滾到了姑的腳下,姑彎下腰拾起來,捧在手裏發呆。伯完全有理由發脾氣,因為爺爺在耍賴:他要的是禮物,不是棗,對他來說棗太普通,不是稀罕東西。爺爺一看伯不喜歡,就繼續在自己身上摸,在口袋裏掏,好像一定要找出什麽東西。但上下左右掏了半天,卻什麽也沒掏出來,最後,他朝伯攤開了手,搖了搖頭。
看來,爺爺給伯準備的玩具丟失了?多麽讓人沮喪的結果啊。伯其實不知道,丟失的,何止是一個玩具呢,還有本應該屬於他的另一個童年。
當時,伯真的十分失望,也有些生氣,他抬起頭來,瞪了爺爺一眼,就看到在爺爺有些蓬亂的頭發上,沾了幾片棗樹葉。爺爺的頭頂上,是一棵高高的棗樹,棗樹上,一枚一枚青黃色的葉子隨風翩翩舞動;沒有完全掉落的棗兒,青紅相間,珍珠似的,一粒一粒在樹枝和樹葉間泛著油亮。
伯!伯仰起臉望著爺爺,輕輕地叫了一聲。爺爺點點頭,把伯使勁按在自己胸口前,並再次彎下身來,在他的額頭上親了幾下。這時,不知是誰把姑也推到了爺爺跟前,姑姑往後掙,好像害怕爺爺。爺爺把剛挨了巴掌的臉使勁擠了擠,笑了笑。伯看到,爺爺笑得一點都不自然,實際上還不如不笑,確實很難看。姑一定也嫌爺爺笑的太嚇人,她把臉扭到一邊去,但是爺爺卻硬把姑姑拉過來,拉進自己的懷裏,按在胸口前,也在她的額頭上親了幾口。伯和姑的臉都貼在爺爺胸前的衣服上,伯怕自己的鼻涕弄髒了爺爺的新衣服,就把臉側了一下,正看見姑向自己扮鬼臉,並得意地撅了撅小嘴。這說明姑剛才不情願的樣子都是裝的,她對爺爺對伯的偏向十分嫉妒,實際上,她更想被爺爺摟進懷裏,並接受爺爺的親吻。
回憶起那一天的情形,伯顯得那麽平靜,就像在講一個與他毫不相幹的故事。隻有姑知道,伯表麵平靜的背後,卻暴露了他回憶的經常性。因為,她和伯的感受是一樣的。姑說,從她記事起,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聽到爺爺的心跳,那麽近,近得像和自己的心在一起跳;那麽清晰,那麽有勁,像一下一下在用力敲打一麵大鼓。所以,以後每到過年時聽到街上的鑼鼓聲由遠及近,她就和伯一起靜靜地坐在一邊,感受爺爺的心跳。所有的人,包括奶奶,都以為伯和姑這兄妹倆是想到了犧牲的爺爺,所以才躲在一邊傷心。其實,隻有他們自己心裏明白,這不是傷心,而是在聽心,聽一顆心由運及近地跳動。他們閉上眼,一遍遍溫習那個畫麵,和自己的心一起跳動的那個畫麵。事實上,他們不是隻在過年聽到鑼鼓聲時才溫習,他們在要飯、挨餓、生病、受欺負的時候,都會不自覺地溫習,直到耳邊聽到怦怦怦的心跳,感覺到有一種帶著體溫的力量在他們身邊流動,他們才能安然入睡。他們相信,再醒來時,一切都會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