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的風景

第三節 落後的奶奶[一]

　　與我小時看的故事書說的不一樣：人家當兵是大張旗鼓，而爺爺卻是偷偷的。

　　如果要講奶奶的故事，這件事就回避不了，所以我還要把奶奶思想方麵的落後如實地說出來--奶奶的思想，確實不是多麽“先進”。為什麽這樣說呢？因為她當時不支持--何止是不支持，簡直是拚命阻攔爺爺參加八路軍。

　　我知道，今天把這段曆史講出來，可能會有損奶奶的光輝形象。我們從小在小說、電影和電視裏所接受的教育，大都是這樣的：父母支持兒女、妹妹支持哥哥、媳婦支持丈夫當兵參軍，正所謂一人當兵，全家光榮。特別是電影裏的經典鏡頭，閉上眼睛都能想起來：當兵的人，最後騎上高頭大馬，身披大紅花，全家及全村人站在村頭歡送，已經走很遠了，相送的人還在戀戀不舍地揮手。有時還要增加一個細節：一個女人累得氣喘籲籲，追上前進的隊伍，遞給一個男人一個籃子或者一個包裹，裏麵不是幾個饃饃就是幾個雞蛋。當然，浪漫點的，有可能是一雙鞋墊或一塊香巾。

　　可根據我所了解的情況，在爺爺當兵的時候，這些情節都沒有發生。因為，奶奶一直就不讓爺爺當兵。從她後來阻止大哥和二哥當兵這件事上，再次證明：她的思想覺悟，當時真的沒有那麽高。

　　一九三八年的爺爺二十八歲，雖然已經成家立業，有了老婆孩子，可依然血氣方剛，烈性不改。他聽了肖華手下人的宣傳後，明白了一些革命道理，於是和程連恒、於長江、劉本真等村裏幾個年輕人私下嘀咕，打算參加八路軍打鬼子。可是他了解奶奶的性格，知道她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想過好自己的小日子。回到家後，爺爺不敢直說，就旁敲側擊，說村裏誰誰，還有誰誰，都報名當兵了，他們家裏人都支持。奶奶不是傻瓜，聽出了丈夫的弦外之音，她對爺爺說：你呀，也別給我念叨，你自己看看，就是讓你走，你能走嗎？

　　爺爺說保家衛國，匹夫有責，都不去當兵，誰來保衛咱們的家？

　　奶奶說你說得不是沒有道理，但要看現實，咱家困難大。

　　爺爺說不光咱家有實際困難，人家也有，不一樣都當兵去了？

　　奶奶說人家當兵是人家的事，咱家有咱家的情況，別的不說，隻這五個孩子，一個個跟小鳥樣，除了張嘴要吃的，屁事不懂，你把我撂下不管不問不要緊，我死活都不拖累你，但是，你自己的孩子總不能不管不問吧？

　　爺爺說不是還有孩子他爺爺嗎？我走了他可以照顧你們娘幾個。

　　孩子的爺爺都快六十的人了，還有癆病，他不讓別人照顧就算給我們省心了。奶奶有點急，說：你趁早不要打當兵的歪主意，不然的話不要怪我心狠，我把你老的小的都撂下，你走我也走。

　　爺爺笑了，說那正好，咱倆都去當兵，部隊上不少女兵呢，前幾天來黃夾唱戲的妮子們，不都是女兵嗎？她們穿著軍裝，留著短發，還真好看呢。

　　奶奶正刷鍋的手突然停住了，她直起腰來，瞅著爺爺。爺爺一拍腦門：噢，對了，她們都是大腳板，你不行，小腳怎麽能上戰場呢。正說著呢，就看見奶奶手中的條帚疙瘩向自己腦門飛了過來。他一偏頭，躲開了條帚，但臉上還是被甩了一些水。他一邊擦著臉，一邊跑到院子裏，說：沒想到你的思想這麽落後，如果全村都像你一樣，誰家都不出人當兵打仗，國家就滅亡了，孩子還不是當亡國奴？就算能吃好的、穿好的，還有什麽尊嚴？

　　奶奶跺了跺小腳，半天才憋出一句話：我不懂你說得大道理，我隻知道你哪兒也不能去，不然剩下老的老，小的小，我們怎麽活？

　　看來什麽道理也講不通了，爺爺不再與她羅嗦，而是加緊了地下活動，與程連恒、於長江等村裏幾個年輕人，一塊偷偷報了名。奶奶自信已經說服了爺爺，根本沒想到爺爺會表麵一套背後一套。直到有一天，爺爺穿著“軍裝”來家辭別，奶奶才知道丈夫對自己陽奉陰違，真的那麽心狠，要離家當兵了。而這一天，也是部隊出發的一天，一切已經無法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