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裏依然是程樓。
喇叭班子,是十裏八鄉最牛的;禮炮,與同村其他葬禮相比,是放得最多的;披麻帶孝的隊伍,在整個程樓是最大的;參與出殯抬棺的,在全村也是人數最多的……伯如果在天有靈,他應該很知足了,他生前對自己死後排場的所有期望,都成為了現實。至少在葬禮上,與爺爺--也就是伯的父親,奶奶的丈夫--比起來,他是有福的、風光的。
伯總是念念不忘自己曾經是一名幹部,活著時,他就透露出這麽一層意願:就是死,也要體現一種與眾不同的風光;而樸實的程樓村民,確又那麽買他的麵子,在他們的配合下,伯的葬禮場麵還算宏大。至少在程樓可以這麽說。確實,掩埋伯的那天,全村二百多口子人為他送行,在這裏用浩浩蕩蕩這個詞一點都不為過。特別是出殯當天,程樓在樂陵、寧津、陵縣等附近縣城打工的青壯勞力,幾乎都回來了,不約而同,紛紛到徐家站場幫忙。這和三年前奶奶出殯時的情況是一樣的。
我想,這些,足以能夠滿足伯的虛榮心了。特別是在葬禮的收尾處,有一場大雪作為點睛之筆,將儀式推向高潮,更是烘托出了其隆重、莊嚴和與眾不同。伯的葬禮,簡直可以用完美來形容。
而爺爺的死,就沒有這麽風光了。
因為,在爺爺徐振鐸離開這個世界時,沒有葬禮儀式,當然也沒有棺木、沒有喇叭,身邊沒有一個親人,甚至,周邊沒有他所熟悉的一棵棗樹。他被草草地淺埋在曹州境內的蘆葦蕩邊,一場雨水就將他的墳頭衝走,屍骨露出來。
那是抗日戰爭爆發後的第五個年頭,在與日本人的一場激戰中,他被流彈擊中,犧牲在離家千裏之外的荒郊,成為遊魂野鬼。直到多年後,奶奶趕著牛車,將爺爺的屍骸拉回老家,埋進徐家祖墳,這才算魂歸故裏。而在掩埋爺爺時,圍在他墳前的,除了幾位鄉幹部外,也隻有奶奶、伯和姑了。今年--二零一一年,姑也已經八十歲了,她是伯活在世上的、唯一的親妹妹,爺爺和奶奶唯一的親女兒。
姑姑的眼睛雖然已有些昏花,但她的耳朵不背,思路也依然那麽清晰。在伯的葬禮上,和姑說話,她的話題引起我對奶奶的思念,以及對伯去世的難過。望著她滄桑的臉龐,我想起欣月跟我講過的關於姑的一些生活片段,其中,就有她因年畫而傷心的故事。正是這個故事,讓我對那個連照片都沒見過的、當烈士的爺爺,充滿了好奇和敬畏。
徐振鐸,對於民政幹部來說,隻是烈士證書上一個陌生的名字;對於活了百歲的奶奶來說,是隻與她做了十年夫妻的丈夫;對於伯和姑來說,是他們隻有童年模糊記憶的親生父親;對於血管裏流動著徐家血液的欣月,以及她的一個姐姐、兩個哥哥來說,是他們根本沒見過麵、但不能再生的親爺爺。當然,對於我這個徐家的女婿來說,除了要叫他爺爺之外,他還是我這本書中要介紹的人物之一;而且,由他引發的一係列故事,可能也將占用一定的篇幅。
可這個爺爺,到底長得什麽樣子?在他短暫的一生裏,承載著怎樣或平淡或神奇的故事?時事轉換,陰陽兩隔,透過時光的迷霧,問詢曆史老人:在爺爺短暫的一生,給這個世界留下了怎樣的腳印?
姑說,爺爺的屍骨被拉回程樓那年,她已經長大成人。那天下午,正在挑水洗衣服的她,聽說奶奶和伯他們從曹州府回來了,而且直接去了墳地,她就扔了水挑子,急慌慌往村南徐家棗園跑,在跑的過程中,摔了兩個跟頭,弄得一臉灰土。
棗園就在村南稍偏西的那片小土丘上,站在家門口,棗樹林便盡收眼底。小時候,姑經常走進那片鬱鬱蔥蔥、密密麻麻的棗樹林,在春暖花開的時節,棗花香在那片土丘彌漫開來,連整個小村都籠罩在清香中。姑和伯以及村裏的小夥伴們,總愛到棗樹林裏捉迷藏。累了,他們就躺在地上,任斑駁的陽光穿過樹枝和葉片撒在臉上,看著幾條腿沾滿花粉的蜜蜂在樹枝間飛來飛去。但是,那樣的時光已經一去不複返,現在,這片曾經帶給她快樂和遐想的棗樹園,就要增添一個新墳。
離很遠,她就看見棗樹林裏有幾個人,他們正站在徐家墳墓周圍,奶奶是蹲著呢還是跪著,她忘了,反正看見她正在收拾一包東西。那包東西並不顯大,就像奶奶領著他們要飯前打的一個小包裹,隻不過這個包裹稍微幹淨、鮮亮一些。姑後來才知道,奶奶手裏拿的那個新被單,是五姨奶奶貢獻的,被單裏的東西,就是爺爺的屍骨……
伯的葬禮之後,姑坐在炕上發呆。我湊過去想和她說幾句話,但她似乎沒有什麽興致,隻是長長地歎了口氣,然後好像在自言自語:好了,你終於可以與咱伯咱娘見麵了。
我愣了半晌才想明白,姑說的“你”,應該指的是伯;“咱伯咱娘”,當然應該是爺爺和奶奶了。看來,人無論活到多大年紀,也是忘記不了自己的爹娘。當時,望著頭發幾乎已經全白的姑,我在想:事隔半個多世紀,她對自己的父親,到底還有多少記憶?
事實上,在看到奶奶用被單將爺爺的屍骨裹起來,並埋入墳墓的那個過程中,姑一直在努力回憶爺爺的樣子。在她的印象裏,爺爺高高壯壯,長胳膊長腿,腰粗,手大,腳也大。她無法把那個小時候經常把自己舉過頭頂、哈哈大笑的父親,與現在被單裏的東西聯係在一起。在埋葬爺爺的整個過程中,姑沒有流淚,她的腦子一片空白,她越使勁地回憶,爺爺的樣子越模糊,模糊得讓她覺得一直生活在夢境。那個時候,除了棗樹上幾隻烏鴉偶爾發出一兩聲鳴叫,隻有伯在哭。他哭得幹幹巴巴,毫無韻律,顯得十分單調,十分難聽,難聽得讓所有在場的人都覺得無法忍受,因為所有的人都皺起了眉頭,有的人甚至想把他拉起來,讓他不要再哭了。可是他意識不到自己的哭聲多麽難聽,一直跪在那兒,旁若無人地大哭,直到把嗓子哭劈了,才停一會兒。但還沒讓人歇一下耳朵,他又哭開了,比剛才哭得更加難聽,連烏鴉都把頭扭到了一邊去。聽著伯沒有任何美感、任何天賦的哭聲,姑覺得自己也應該哭一下,畢竟回家的不隻是伯的親生父親,也是她的親生父親--雖然隻是一堆屍骨。但是,姑努力地試了試,卻無論如何也哭不出來。她說,直到晚上--埋了爺爺的那天晚上,她才哭出了聲,和奶奶、伯,娘仨抱成一團哭,哭了整整一夜。那一夜,他們把以前積攢的淚都哭了出來,把以後的淚,也都哭了出來。
也許在生活中,爺爺是嚴厲的,但在伯和姑的童年記憶裏,他卻是慈祥的。無論是嚴厲還是慈祥,到了孫子這一輩,都不是讓人太計較的了。欣月說過,他們兄妹幾個,由於從沒與爺爺在一起生活過,確實對他沒有多少感情。他們對爺爺的認識,首先是從政府對烈屬的慰問開始的。每到過年,政府就會派人來村裏,敲鑼打鼓地到家門口,給他們送來花花綠綠的年畫,然後還要給他們家貼春聯,贈紅燭,放花炮。每當這時候,欣月就顯得興高采烈,徐家享受的這份榮譽,確實讓他們兄妹幾個感到光榮和自豪。而他們不知道,每當這時,卻是奶奶、伯和姑他們最傷心的時候。直到欣月長大了,奶奶才對她說:每當過年聽到鑼鼓聲,姑就會躲在炕的角落裏,暗自落淚。因為,這讓她想起了爺爺。娘也說過,以前孩子還小時,一遇到過年時政府給家裏送年畫,伯就躲在一邊偷偷地哭。
是的,他們知道,這些熱鬧和榮耀,是因他們的伯而有的。
而他們的伯在哪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