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墳之後的大雪,阻礙著我們回家的路,也湮沒了悲泣和迷惘。由伯離世引起的哀傷,因大雪的降臨而淡化,這對講究孝道為先的傳統家庭,確實是不應該的。然而,事實上卻是如此。欣月也說,伯的走,是一種解脫,看著他受罪更難受。想來,伯的這一生,雖然兒時喪父,年少時也曆經了戰亂風雨,要過飯,吃過苦,但總起來說,還是有福之人。因為,他攤上了一個愛他勝過愛自己的娘、一個一心維護他的媳婦、四個格外孝順的兒女。
說起孝順,徐家在程樓周圍一帶是有名的。在伯的葬禮上,一位我叫不上名的賈家表哥也說:徐家的孝順,是祖傳的。俗話說耳聽為虛,眼見為實。爺爺犧牲後,奶奶對自己的公公--我們的曾爺爺的照顧,自然都是聽說的;但娘對奶奶的孝順,卻是我們都看在眼裏的。
村裏人說,娘就是侍候奶奶累死的。從她進了徐家門開始,就成了奶奶的“貼身丫環”。在伯的葬禮上,依然還有人說起這件事。耳濡目染,徐家的幾個子女,自然都傳承了孝敬老人的傳統。二零一一年春節期間,欣月回娘家看望伯,回來時說到大哥和二哥他們對伯無微不至的照顧,讓我感慨不已。伯關心國家大事,喜歡看電視,他們就專門買了個小電視放在病床的另一頭;伯想念在外地的女兒,要經常打電話,他們就給他接了分線,伸手就能夠得到;想喝酒了,用勺子一點點喂;想抽煙了,點著後一口口送到他嘴上;便秘了,要把開塞露用手送進他的肛門;屎尿在床,一次次洗刷……特別是到後半年,伯越來越折騰人,白天迷迷糊糊,夜裏半醒半睡;醒了就叫人,答應晚了就生氣。為了保持體力,大哥和二哥就商量著一人值班半個月,這樣另一個可以休息十五天,然後再準備戰鬥!這樣的侍候,不是一兩個月,而是接近一年。當然,伯並不是每天都如此,而是間歇性的:折騰累了就歇兩天,歇好了,再變本加厲地折騰。
每次談到伯,我就不由自主地想到自己的父親,與伯比起來,他是那麽堅強。在父親病重的最後日子裏,我們兄弟幾個也是輪流值班照看他。在我值班的那天夜裏,看到父親被病魔折磨得難以忍受,躺在床上,他的手和腳抬起又放下,好像不知擱在哪裏才合適。但是,他硬是咬著牙,一聲不吭。那一夜我都不敢入睡,怕他的腳又垂到床下,過一會兒就起身,扳動他的腿腳放在棉墊上。每當這時,父親總是閉著眼擺擺手,示意我睡覺,不要管他。我是後來回憶時,才意識到,父親那時在承受著怎樣的痛苦。在他最後的歲月裏,我們沒有聽到過他的一聲埋怨,甚至沒聽到過他的一聲呻吟。他也有一群孝順的兒女,而且自己已經九十多歲了,他也可以撒撒嬌,示示弱。但是他沒有。直到臨走的那一天,他呈現給我們的,依然是年輕時硬漢子的作派。
而伯,卻不是這樣的。有我在場的那些天裏,他是不住地呻吟,不停地叫著大哥和二哥的小名,一會兒要這樣,過不一會兒又要那樣。而兩個哥,總是耐心地侍候,按照他的指示去辦。盡管這樣,伯還是像個小孩子一樣,向兩個女兒告狀,說兩個哥照顧的不好,必須得換人。換人?欣月和大姐聽了哭笑不得,說行啊,你想換人就換吧,兩個哥正想不問你的事呢,他們自己都累病了。
記得很清楚,那天是二零一零年十二月十六日下午,欣月給大哥和二哥打電話,想問問伯的情況,沒想伯直接在床頭上接了。伯一聽是欣月,就對她說你快回來吧,我快死了,再不來,明天就看不見伯了。欣月就嚷他,說你一頓飯吃一個饅頭、一個雞蛋,哪那麽容易死啊。然後欣月給遠在淄博的大姐打電話,而大姐說,伯在電話中也是跟她這麽說的,而且不止一次了。有這麽一個嬌氣的爹,確實讓姐妹倆好氣又好笑。
是的,與我的生父比起來,嶽父真的很嬌氣。他的嬌氣肯定是有淵源的:是奶奶--他的娘給寵慣的。臨死了,他還要再一次享受娘親的寵愛,占用了她的好棺材。誰能說,奶奶不是故意的呢?她是要把爺爺對伯的愧欠,最後再用自己的棺材做一下補償嗎?在來奔喪的火車上,我曾在心裏想過這個問題:伯死後,會用什麽樣的棺材呢?按說,火化後可以用尺寸小些的棺材,可是他用的,卻是奶奶的木棺,大棺。
在回家的路上,我不再想有關伯所用的棺材問題。誰都有一死,死後用不用棺材,用什麽樣的棺材,隻有找累的活人才會糾纏於這個其實根本無所謂的問題。塵埃落定,煙消雲散,我們感受到的,是正沐浴在今年第一場,也可能是最後的一場大雪中。為了不耽誤工作,在圓墳的第二天,我們執意要回魯南臨城,大姐和連襟姐夫踏著積雪跑到公路上,好不容易截住了一輛“村村通”。在古鎮楊盤,我們終於坐上了到德州的公共汽車。回頭望去,銀裝素裹、朔風凜冽中,錯落有致的棗樹林佇立在那片土地上,好似在懷著無限悲傷,靜靜地為逝者默哀。是的,隻有這些凡庸卑微的棗樹,才能耐得住沒有邊際的寂寞,一如最忠誠的戰士,在日夜守護著貧寒的家園和流水的歲月。
順著光線,能看到車窗外的雪花在向後飛跑;下了火車,看到臨城的馬路上、花園裏,也到處是積雪。看來,老天爺眷顧的,還是普天下。電視裏,穿著短衫長裙的雙眼皮播音員,正在用讓人昏昏欲睡的口氣告訴我們:整個華東地區的旱情,在這次大雪中都得到了有效緩解。
終於可以好好睡一覺了。
§§第二章 當兵的爺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