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伯的骨灰盒放進棺材之前,有一些程序是需要“先生”完成的。這裏的“先生”,就是鄉間的入殮師。他在棺材底鋪上一層石灰之前,要舉行一個簡短而鄭重的“壓棺”儀式。過去富貴人家死了人,在棺底是要鋪上金銀珠寶的,意味著生前坐擁榮華,死後也要盡享富貴。而窮人,就隻能先顧活人,不舍得讓死人帶走那麽多好東西了,入殮者往往僅是用一塊銀元,在棺底上滾動以替代。當然那都是舊時的風俗。現在,這風俗在伯的葬禮上,盡管有了改革,但依然襲承有序。寡言緘語的先生,一臉肅穆,他拿著那塊泛著冷峻之光、被磨得色道純正的銀元,在伯的棺前駐足三分鍾,然後,將銀元豎在棺底。伴隨著輕微細致的腳步樣的聲音,銀元好像在按照一個已經設定好了的軌跡,搖搖擺擺,從從容容,自棺頭滾跑到棺尾,最後在那裏扭動著婀娜腰肢,旋轉舞蹈,直到跳累了,它才戀戀不舍地安臥在那兒。
賈家的表哥目睹了銀元跳舞的情景。他後來對該細節的描述,讓我對銀元的生命和價值產生了新的聯想。
據說,這塊銀元,就是爺爺死前手裏攥著的其中一塊。這是奶奶特意留下來的,她沒有交給伯,而是在臨死前給了大平。大平就是大哥,也就是奶奶的長孫。奶奶專門交代大哥,在伯有一天去世時,就用這塊銀元給他“含飯”。大哥說,他不知能不能完全理解奶奶的用意:她是覺得爺爺離家早,伯從小沒有得到多少父愛,所以要用這枚曾被爺爺用鮮血浸染過的銀元,替代爺爺“贖罪”?要不然,含蔭佑的意思,用這塊銀元,為西去的伯帶去足夠的盤纏?再不然,想用這塊銀元作為信物,便於爺爺與伯在陰間相認?畢竟爺爺最後見到伯那次,伯還是個不到十歲的小孩,而現在他已經變成了一個麵目全非的老頭。
但是,伯被燒成了一把灰,沒法“含”了,最後隻能把那塊跳完舞的銀元置鋪在棺底的被角,並用“元寶枕”壓住。
我沒能親眼看到跳舞的銀元。我能看到的,是靈堂前伯的照片。靈堂的正麵中間紮有“花牌”,靈桌上,供果、香燭和香爐中間,圍著的是伯的二十四英寸遺像。伯的這張遺像,是從三年前所拍的一張照片上選取的。我就是那張照片的作者。那還是他在我們家時,我和欣月領著他,在新城的人工湖邊照的。那時候我根本不可能想到,在三年後要用這張照片作為他的遺像。記得當時欣月剛剛為他整了衣服領子,扣上了兩個扣子,並戧白了他幾句什麽,老頭子嘿嘿傻笑,就是在這時候,我按下了快門。伯慈眉善目的樣子,讓我想起他生前的可親,想起他兒童般永無止境的好奇。但是,好奇心很重的他,聽到銀元舞蹈時的腳步聲了嗎?但至少,我相信,他應該聽到了雪花飄落的聲音。是的,他聽到了,因為我們還能看到他瘦弱的背影。他走的並不是太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