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日上午十時,伯被殯葬車拉走了,奔往火葬場方向。我知道,伯活著時,最忌諱的,就是死後被火化。在十年前娘死時,因為還有奶奶在身邊,伯並沒過多地公開談論過自己的死亡。但自從三年前奶奶去世後,他就不再避諱自己的身後事,不止一次提到了關於有一天自己死時的問題。他說:你娘走了,你奶奶也走了,我不走也不行啊。而且,每一次他都要交代兩個哥:不要將我火化,偷偷埋了吧。他還說,隻要想一想那個被火燒的場麵,心裏就受不了。其實,想一想那個場麵,我們也受不了:對於他這樣一個在生活中多少有些嬌氣的老頭子來說,那樣的場麵顯得是多麽慘無人道啊。
但大哥和二哥說,真到臨咽氣時,伯卻想開了,他說:化就化了吧,連你奶奶都火化了,人一死,反正也不知道疼了。私下裏,我曾問過姐夫殷成功:這裏人死後是否也強調火化?他說是的,不然隻要被發現,民政部門的人就會把棺材給扒出來,再澆上汽油燒,還不如直接火化了呢。
現在,伯被負責火化的車拉走了,再過幾個小時,他的肉身可能就會變成一把骨灰。想到這些,著實讓人感到人生的無奈與悲涼。
院子裏,幾十口村人在忙著支灶、搭棚,我和姐夫殷成功做為徐家的女婿,被稱作“客”(魯北方言叫qie,),幫不上忙,隻能在屋裏等著。在等待的時間裏,我在伯住過的房間尋找著他的身影。這間屋靠窗戶的南牆,有大哥和二哥專門為伯準備的炕,炕牆是整齊劃一的紅磚麵;單人小吊扇掛在西牆上,不用說,這是專門給他準備,在夏天用來扇涼的。冬天就不用說了,外間的紅磚灶台,就是專門燒火的,直通炕下的煙道,用來取暖,效果十分好。炕的一角,二哥為伯買的成人尿墊,還剩下好幾大包。西麵和北麵的牆上,張貼著幾張年畫,其中最顯眼的是“中共山東省委給全省黨員幹部、軍烈屬的慰問信”。年畫下方,用粗鉛筆歪七扭八地記著一些電話,有八九個,排在第一個的就是我。也許我們離家最遠,伯的牽掛最多,所以他要把我們的電話寫在隨時都能看到的牆上。但我的名字被寫錯了一個字,把“翔魚”寫成了“香魚”,但名字後邊的電話,卻是我妻子欣月的,我的手機號排在第二位。可見在伯的心裏,最重要的,還是他女兒。
在外間屋的櫃上,我還看到了兩張複印紙。一張是“革命烈士證明書”,內容是“徐振德同誌在抗日戰爭中壯烈犧牲,經批準為革命烈士。特發此證,以資褒揚”。落款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政部,一九八三年八月一日”。蓋的印是中間鑲有國徽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政部”印章。“證書”的左側,是自上而下幾個方框表格,裏麵各有內容。
最上端的是證書編號:魯烈字第078086號
往下依次是:
姓名:徐振德
性別:男
出生時間:1910年1月
籍貫:樂陵縣茨頭堡公社程樓大隊
生前所在單位及職務:一一五師東進抗日挺進縱隊,戰士
參加革命時間:1938年
入黨時間:1939年
犧牲時間、地點、原因:1942年,曹州府,因戰
批準機關、時間:山東省人民政府,1950年9月20日
填發機關(蓋章)時間:印章(樂陵縣人民政府),1983年8月1日
執證人姓名、稱謂及住址:高書梅,妻,茨頭堡公社程家樓大隊
撫恤金額:(劃一道橫線)
備注:(空白)
徐振德,是伯的伯,從我的角度稱呼,應該是叫丈爺爺。此前我聽妻子欣月說過,她爺爺是在抗日戰爭時期犧牲的,沒想到今天無意中竟然看到了關於他的烈士證書。
另外一張複印紙,是“基層幹部退休通知書”的複印件,上麵的楷體字,一看就是鋼板手刻印刷的那種,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我在單位曾經做過這方麵的工作。“通知書”上的內容是:“徐延慶同誌:經公社研究,同意你的退休申請,特此通知”。下邊的印章有點模糊,但仍能認出“樂陵縣茨頭堡人民公社革命委員會”字樣,落款日期的月份正好被印章中間的五角星蓋住,隻能看清前邊的是“一九八一年”和後邊的“二十五日”,至於月份,隻能是“某月”了。我猜想,這張“退休通知書”,估計是大哥和二哥他們當初為了給伯辦補助金之類的東西留下的。現在,這位紮根農村一輩子的“基層幹部”,已經與這個世界徹底分離了。
我正拿著這兩張複印紙若有所思,門外突然傳來慟哭聲。原來,火化車已經回來了。我們走出屋門,看到大哥懷抱著骨灰盒,正一步步挪進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