戛然而止的幸福生活

第十一章 邂逅

　　1

　　十年前的一個秋天，在江南一個小城裏，有個12歲的小姑娘，叫柳青青。柳青青原本是個普普通通的江南女孩子，白白淨淨的皮膚，清秀的五官，說話有那麽一點兒嗲。

　　可是有一天，她從一本雜誌上讀到了一篇關於西藏邊關哨所的故事，她的命運軌跡有了一些改變。或者說，和其他的女孩子有了那麽一點不同。她讀了故事後感動得掉眼淚。那上麵說，駐守在哨所的兵一個冬天都吃不到蔬菜，隻有醃菜、海帶、煮黃豆之類；喝水喝不上自來水，也沒有井，隻能接屋簷上流下來的雪水；那上麵還說，由於幹燥寒冷，也由於缺少維生素，哨所的兵常常流鼻血，嘴唇開裂，牙齦出血，一說話滿嘴是血；冬天下大雪的時候，幾米深的雪常封住他們宿舍的門，凍住窗簾；而且，下雪還打雷，一打雷，哨所的兵就隻能坐在床中間不動，否則被雷擊中就完了，連曬衣服的鐵絲都被雷擊成一截一截的……有一年，一位戰士就被雷擊中犧牲了。

　　柳青青從來沒想到，解放軍叔叔為祖國站崗放哨還要吃那麽多苦！她以為他們隻要握著槍站在那裏就行了，就跟他們學校升國旗的時候，站在國旗邊上的同學那個樣子。

　　柳青青鼻子一酸，眼淚吧吧嗒吧嗒就掉下來了。那一刻，她真想為解放軍叔叔做點兒什麽。正好這時候，語文老師布置作文，要求每人寫一封信，寫給誰都行。爸爸媽媽同學老師親戚朋友。柳青青就提起筆來，給那個哨所的叔叔們寫了封信。

　　柳青青在信裏無比真誠地表達了自己對哨所解放軍的敬意和愛意，還說她想給他們寄點兒新鮮蔬菜，還說以後長大了一定去哨所看他們。

　　這封信寫得情真意切，感情充沛，不但得了個優，還被老師拿到班上作為範文念了一遍。全班同學都為她熱烈鼓掌。柳青青忽然想，既然如此，為什麽不把它寄出去呢？

　　她就按文章裏所說的哨所名字寫好信封，還真的從家裏拿了些黃瓜、西紅柿去了郵局。黃瓜、西紅柿被拒絕了，信卻順利寄出。

　　西藏，白雪拉哨所收。

　　寄出去後久久沒有回音。她想，也許是地址不對？

　　接下來是春節，然後是新學期，再加上小姑娘升中學了，每天的學習都很緊張，每天也都發生很多新鮮有意思的事，她漸漸地就把那封信給忘了。

　　隻是偶爾，看到那本雜誌的時候，會想一下。

　　2

　　也是十年前。一位叫周小東的十八歲青年，入伍來到了白雪拉哨所。

　　白雪拉是個邊境哨所，海拔高，氣候寒冷，而且，交通極為不便。周小東到哨所沒多久，一場大雪就將他們與外界的唯一一條路封掉了，他和哨所的七個老兵一起，開始了漫長的冬季。

　　他都不知道他是怎麽熬過來的。必須用熬這個詞，一天天地熬，一個星期一個星期地熬，一個月一個月地熬，一直熬到夏天來臨。

　　好在周小東從小就吃慣了苦。他的父母在他七歲那年遭遇車禍雙雙撒手人寰，後來跟著姨媽過了一陣子，姨媽離婚再婚，有些顧不上他，是左鄰右舍把他拉扯大的。他因此懂事很早，很能忍耐。何況比起家裏，這裏還有那麽多戰友可以做伴。更何況他們這個哨所，還是個先進哨所，得過很多獎狀的，還上過解放軍報的。

　　但即使如此，周小東還是日思夜想地盼著夏天的來臨，盼著山下有車上來。老兵們告訴他，山下車上來之時，才是他們過年之日。在此之前那叫過得什麽年啊，孤單寂寞，冷冷清清。

　　沒想到路通之後，上來的第一輛車就是團長他們，團長帶著連長指導員，親自來看望他們這些孤獨了半年的兵。團長他們帶來了新鮮蔬菜，新鮮肉，雞蛋，水果罐頭，奶粉，還有電影錄像帶，但最讓他們惦記和盼望的，還是那兩麻袋郵件！

　　班長上前去把麻袋底朝天那麽一掀，哇，好大一大堆！

　　八個兵立馬像餓虎撲食般的撲到了麻袋上，埋頭找自己的名字。可是、可是等七隻餓虎都離開了麻袋，周小東也沒找到一封屬於他的信。雖然他有預感，但還是難過得要命，腦袋耷拉著，要掉到麻袋裏了。

　　班長發現了，問了一句：怎麽，沒找到你的信？周小東點點頭，他的眼淚已經汪在眼眶裏了。他怕戰友們看見，更怕團長看見。無論如何，要忍住。他轉身進了宿舍。一進門，眼淚就止不住了。太太傷心了，比什麽都傷心，看看班長他們，信多得手都拿不下。

　　一個老兵跟進來，攬住周小東的肩膀說，別難過，你的信肯定在路上。現在路通了，每個星期都能送信上來，下次肯定會有你的。我當新兵的時候也遇到過，一封沒有，嘿嘿，沒事的。

　　老兵不勸還好，一勸周小東就哭得更厲害了。他知道沒人給他寫信，他是個孤兒。

　　這時他聽見團長在門外問，那個新兵怎麽了？

　　班長說，他沒收到信。

　　團長說，沒收到信都要哭？沒出息！

　　班長小聲說，報告首長，他是個孤兒。

　　團長哦了一聲，說，那你打算怎麽解決？

　　班長頓了一下，忽然大聲喊：全體都有了，集合！

　　八個兵捏著信立即站成一排。

　　稍息，立正！聽我的命令，每個人從自己的信裏選一封出來，送給周小東同誌。

　　過了一會兒，班長就拿著幾封信進來了：周小東同誌，這些信現在歸你了，拿去看吧。

　　周小東低頭不肯接。

　　班長小聲說，看吧看吧，好看著呢，嘿嘿，我讓他們給你挑的是情書，我也貢獻了一封，不看白不看哦。

　　情書就更不能看了，看了更眼饞。他還是不接。

　　這時副班長拿了封信進來，說，班長，這裏又有一封寫給咱們哨所的信，你看這次讓誰負責回？

　　班長拿過來看了一眼，眼珠子一轉，故作吃驚地說，嘿周小東，這是寫給你的呢。從你們老家寄來的。周小東將信將疑地瞥了一眼，寄信人的地址，果然是他老家江興縣。可是收信人的名字不是他，是“西藏白雪拉哨所解放軍叔叔”。

　　班長說，難道你不是白雪拉哨所的解放軍叔叔嗎？

　　周小東一時反應不過來。

　　班長說，現在我宣布，由周小東同誌代表我們白雪拉哨所的全體戰士，看這封信，回這封信。

　　周小東接過信，他的心情一下好多了，還微微有些激動。沒想到他一個新兵，就成了他們這個先進哨所的代表，代表這個先進哨所給人家回信。

　　班裏的戰友都慌慌忙忙地跑到自己的角落去看信回信了，因為團長要幫他們把回信帶下山去寄。這樣可以縮短信在路上的時間。周小東也連忙趴到床邊去看信回信。

　　一封如此重要的信，就這樣誕生了。

　　寫信的柳青青和回信的周小東都沒想到，這封信對他們意味著什麽，就如同他們都沒想到，他們曾經在一片土地上生活，並不是江南與西藏那麽遠的距離。

　　3

　　柳青青小朋友：

　　你好！收到你的信，我真是太太高興了！真的，因為這是我當兵以來收到的第一封信！

　　今天是我們哨所大喜的日子，因為開山了！山下的車上來了！我一下見到了我們團長、營長和連長！他們全都上來看我們來了。我已經有五個月的時間，沒有見過我們哨所以外的任何人了，看見他們就好像看見親人一樣。我們都興奮得不知怎麽才好，一個勁兒望著團長他們傻笑。

　　全班集合站好，請團長講話。團長喊了個稍息，忽然垮下臉來說，你們怎麽搞的，頭發都那麽長？而且亂七八糟的？班長說，報告首長，我們班的理發推子壞了，本來想用菜刀切的，可是刀太鈍了，切不掉。團長一聽，半天不語，把臉轉到雪山那邊去。連長忙上前說，是我的責任，應該在封山之前多準備一套理發工具。以後我一定注意改進。後來團長轉過臉來，我發現他眼睛是紅的。

　　團長說，這個冬天你們辛苦了，我代表團黨委，代表全體官兵來看望你們，慰問你們。今天的崗哨就讓連長他們去站，你們的任務，就是看信回信，作為對你們忠於職守的獎勵！（我們熱烈鼓掌！）然後嘛，由我來給你們挨個剃頭，作為對你們的軍容不整的批評，獎罰分明曆來是我軍的光榮傳統。你們沒意見吧？（我們又熱烈鼓掌！）班長說，報告團長，我們沒意見，我們高興還來不及呢。

　　團長他們給我們拉來了好多好吃的，我們哨所一下子跟過年一樣喜慶了。當然，最讓大家高興的不是吃的，是那兩麻袋郵件，那積攢了一個冬天的哨所的信。

　　柳青青小朋友，你的信，就是那兩麻袋中的一封，而且是最最重要的一封哦！

　　班長立即就把給你回信的任務交給我了。我好榮幸啊。自我介紹一下吧，我叫周小東，周恩來的周，鄧小平的小，毛澤東的東。怎麽樣，我的名字是不是很厲害？

　　柳青青同學，你不會嫌我太羅唆吧？以後我會把我們哨所的故事全都講給你聽的。

　　哦，不行了，團長他們要下山了，我得把信交給他們帶下去，這樣你可以快些收到。這次就先寫到這裏，下次我再給你寫。請放心，我們一定會站好崗放好哨，保衛祖國安全的。你就好好學習吧。

　　此致

　　敬禮

　　白雪拉哨所戰士周小東

　　1997年5月25日

　　周小東叔叔：你好！

　　今天我在街上遇見了我的小學老師，她告訴我學校收發室有我一封信。我好奇怪，連忙跑回小學去，果然，在收發室的窗台上，有一封我的信。我一看寫信人的地址，西藏某某部隊某某分隊，馬上就明白了，原來是哨所的解放軍叔叔給我回信了。我太高興了！眼前馬上出現了皚皚的白雪，藍藍的天空，還有手持鋼槍的你們。

　　我從來沒有收到過信呢。你這封信是我這輩子的第一封信。而且，是從世界屋脊飛下來的信，是我最崇拜的解放軍發叔叔寫的信。我太高興了。

　　你的名字真是牛，你爸爸媽媽很會取名字啊。我的名字就是楊柳青青的意思，我媽媽取的，她是老師。

　　先告訴你吧，我馬上要上中學了，不再在桑樹小學讀書了，以後你給我回信要寄到中學哦，不然收不到的。

　　我想問問，為什麽你那麽遲才給我回信呢？我的信可是去年秋天寫的，到現在已經過去十個月了。

　　還有，開山是什麽意思？

　　還有，你說你已經五個月沒有見到外人了，為什麽呀，你不能上街去嗎？不能坐車到外麵去嗎？

　　還有，你們哨所的其他叔叔呢？我看文章裏說，有好幾個叔叔呢，他們都好嗎？下次寫信把這些都告訴我吧。另外，能給我寄一張你們的照片嗎？

　　我也一定好好學習，不辜負你們的期望。

　　祝你一切都好。

　　柳樹中學六年級一班：柳青青

　　1997年6月7日

　　柳青青同學：你好！

　　又收到你的信了，真高興。因為現在是夏天（你們那裏肯定已經是楊柳青青了吧？），路通了，你這封信隻在路上走了二十多天就到我們連隊了。上封信因為大雪封山，哨所成了孤島，不要說郵車，什麽車都上不來。

　　我們的哨所在海拔4千多米的山上，每年有六七個月的時間因為大雪封山而與世隔絕。在那六七個月的時間裏，我們就看不到外麵的人了，白天兵看兵，晚上數星星。不過請放心，我們一切都好，糧食和蔬菜早都準備好了，還有書，還有武打的錄像帶。除了站崗我們可以看書，看錄像帶，也可以打撲克聊天。

　　沒有開山之前，我們哪裏都去不了，而且也不允許去，我們的職責就是堅守這個山頭上啊。聽班長說，很久很久以前，這裏沒有設哨卡的時候，侵略者就從這個山口進入，繼而入侵西藏的。所以我們的責任很大，即使再艱苦，也不能有一點鬆懈。

　　所以呢，你去年寫的信就一直在團部睡大覺，直到5月雪化了才送到山上的。雪化了路通了，就叫開山，明白了嗎？告訴你個秘密，我們每次收到郵件那天，都像過節一樣。晚上班務會的內容，就是每個人輪流讀自己的信，分享快樂，也分享憂愁。有時候還一起討論呢。討論什麽就不告訴你了，你太小。

　　輪到我的時候，我就是讀的你的信。你本來也是寫給我們大家的啊，大家都說你寫得好，對我們邊防戰士有感情，是一個好孩子。所以你要繼續給我寫信啊，不然我下次就沒有信可讀了。

　　現在這個季節，是我們山上最好的季節，一點兒也不冷，而且，滿山的杜鵑花都開了，非常非常漂亮，有好多種顏色呢。聽班長說，這些杜鵑是高山杜鵑，不怕寒冷，不怕缺氧（跟我們一樣），所以就算雪沒有化，她們也會開花的。我采了兩朵寄給你。下次巡邏遇見雪蓮的話，我也采一朵給你寄來。要是有照相機，我就可以拍下來給你看了，特別特別好看。

　　今天晚上，我們全班要集體收看慶祝香港回歸的文藝晚會的錄像，是連部送上來的，好激動哦。所以沒時間多寫了，這封信要讓連部的車帶下去。

　　另外告訴你，我打算明年考軍校，正在抓緊複習。高中畢業時因家裏出了事，我沒考好。如果能上軍校，那該多好啊。你可一定要好好學習，爭取考一個理想的大學。

　　對了，寄一張上次記者采訪的時候我們全班的合影吧，你猜猜哪個是我？也寄一張你的照片給我們好嗎？全班同誌都想知道你長什麽樣。

　　此致

　　敬禮

　　周小東

　　1997年7月3日

　　周小東叔叔：你好！

　　你的來信收到一段時間了，因為升學的事情，一直沒顧上給你寫信。對不起啊，我心裏也著急呢，又不能隨便亂寫。今天總算有時間了。

　　先告訴你兩件事，第一你寄來的杜鵑花已經幹了，成了褐色的，不過還是很珍貴的，我夾在書裏了。其實我外婆也種了杜鵑，但我不記得是什麽樣子了。等明年開花的時候我一定把它拍下來寄給你。你也把雪山杜鵑拍下來給我看看吧。

　　第二是你寄來的照片我們全家都看了，我猜，站在後排左邊的那個高個子是你吧？我媽媽說，有幾個戰士怎麽跟小孩兒一樣？我也覺得和我們班男生差不多。是不是新兵啊？

　　我也寄一張我們班的照片給你，是小學畢業時的集體合影，前排左邊第五個是我，蹲著的。我身後是我們班主任，其他坐著的都是各科任老師。

　　我已經上中學了，學習比原來緊張，不過你放心，我會努力的。我要爭取上我們這裏的重點高中，那樣才有把握上大學。我們這個縣城的升學率一直很高的。

　　另外，我告訴媽媽，你要考軍校，媽媽就讓我問你，需要幫你找學習資料嗎？她是個老師，最喜歡愛學習的人了。她一看見誰自覺學習眼睛就亮了，職業病哈。

　　你們那裏現在暖和了？真為你們高興。聽了你的描述，我想象著雪地上開花的樣子，不知有多漂亮。好了，不能聊了，我要寫作業了，好多的作業呢。

　　柳青青敬上

　　1997年9月22日

　　4

　　一晃一年過去了。

　　第二年夏天，十九歲的周小東考上了軍校，K城陸軍學院。

　　離開連隊離開西藏的時候，周小東心裏很難過，他已經和戰友們，和西藏邊防很有感情了。盡管連長，指導員，排長，戰友們都一一向他祝賀，他還是掉眼淚了。戰友們雖然也鼻子酸酸的，但都為他高興，他是他們白雪拉哨所第一個考上軍校的。

　　周小東拿到通知書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寫信告訴柳青青。雖然從照片上看，柳青青就是個小丫頭，比自己的表妹還小，可她卻代表著家鄉親人，代表著他與內地的聯係。而且這一年來，柳青青給他寄了不少複習資料，對他幫助很大。

　　但他轉念一想，反正要出去了，不如直接回去看她，說不定人比信還先到呢。

　　周小東一直在連隊待到8月初，才依依不舍地離開。然後日夜兼程，從西藏高原回到了江南水鄉。

　　他顧不上先回姨媽家，就去了縣中學。

　　盡管柳青青的地址周小東已經爛熟於心了，但周小東還是把那封信緊緊捏在手上，好像那是他們見麵的鑰匙。

　　找到縣中學了。好大，比周小東想得大多了，而且好漂亮，教學樓，操場，樹木花草，都比他讀的中學好。一些孩子在操場上打籃球。周小東想，這些孩子多幸福啊。周小東又想，他們的幸福裏也有他的一份功勞。心裏很有些自豪感。

　　可是門衛卻攔住了他：哎，你不是這個學校的吧？

　　周小東有些尷尬，說，我來找個人。

　　門衛說，學校已經放假了。

　　周小東說，噢，他怎麽忘了，現在是暑假啊。他抱著一線希望說，那怎麽還有同學在上課？

　　門衛說，他們是補習班的。你找的同學在哪個班？

　　周小東拿出信封遞給門衛。門衛說，噢，柳青青啊，她也在上補習班，初二的都在補習呢。周小東說，你認識她？門衛笑道，認識，她是我們學校的明星，經常登台領獎的。你等一會兒，馬上要下課了。

　　周小東就站在傳達室等。

　　放學了，學生們川流不息地擁出校門，騎車的，走路的，鬧哄哄的，洋溢著一股子青春的活力。這樣的情形周小東也曾經曆過，可好像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認真想想，也不過是兩年前的事情啊，也許當兵這兩年，讓他一下子老成了。

　　周小東又把柳青青的照片拿出來看了一眼，確信記住了她的樣子，就朝女生們望去。

　　其實第一眼，周小東就認出了柳青青，因為柳青青有個明顯特征，就是長了張娃娃臉，圓圓的，特別孩子氣，跟照片上非常接近。隻是……她的個子，不像個小朋友，居然那麽高，高到周小東不可能拍著她的頭叫她一聲青青。難道柳青青還有個姐姐？周小東正疑惑，就聽見有人喊，青青等我一下！

　　一個女生追上來，挽住了柳青青的胳膊。這一挽，掃除了周小東的疑惑，同時也讓他猶豫不決了。

　　眼前的景象，實在是和周小東想的不一樣，他本是帶著叔叔看望小朋友的心情，沒想到不是小朋友，是個少女。如果他現在跟柳青青說，自己就是“周小東叔叔”，柳青青一定不會相信的。

　　就在周小東猶豫的時候，柳青青已經走過去了。

　　她絲毫也沒認出他來，也沒有注意到這個站在校門口的麵龐黝黑的小夥子。她興致勃勃地在跟同學聊著什麽。

　　周小東看著她走遠，終沒有勇氣叫住她。他想，以後再說吧，現在，他還缺乏思想準備。他們倆都缺乏思想準備。

　　周小東就寫了封信告訴柳青青，自己考上軍校了，要去K城讀書。他沒有告訴她他曾去看過她，反正以前也從沒說過自己與她是同鄉，隻解釋說時間太緊張了，等以後放假再去看她。

　　5

　　柳青青看到周小東的信時，已經是新學期了。

　　她很高興，沒想到他真的考上了大學，真不簡單啊。她知道他讀完軍校就會成為一名軍官，雖然她並不清楚軍官和士兵有什麽區別，但他畢竟實現了自己的理想。這裏麵有她的功勞啊，她給他寄過資料，鼓勵過他呢。

　　柳青青當即給他寫了回信，祝賀他，還說要給他寄一個漂亮的筆記本作為禮物。還說希望下次假期時他能來看她。

　　可是，柳青青去寄本子的時候，竟然忘了把信放進去。那段時間她總是神思恍惚，丟三落四的。麵臨中考，壓力太大了。

　　直到有一天，柳青青收到了上高中的通知書，她在整理她那堆積如山的書桌時，才發現她寫給周小東的回信，夾在當時看的一本數學參考書裏。

　　柳青青啞然失笑，但並沒有過多的責備自己。她想寫封信去解釋，忽然意識到“周小東叔叔”也很長時間沒有消息了。算了吧，她想，反正他現在也不在西藏了，他上大學，不定有多忙呢。

　　接下來，緊張的高中生活開始了，柳青青更加無暇顧及周小東了，而且更重要的是，她暗戀上了班上的一個男生，這個男生占去了她很多的時間和情感空間。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女，心裏怎麽可能同時裝下兩個人呢？更何況周小東之於她，還是個“長者”，雖然是抽象的長者。

　　柳青青的“早戀”被母親察覺，母親反應激烈，不但痛斥了她，還與班主任老師聯係，進行聯合管製。這讓柳青青雪上加霜，一邊與母親鬥爭，一邊與男生生死相戀。

　　在最最難過的時候，柳青青就給周小東寫了封信，她實在太需要向人傾訴了，爸媽不能說，老師不能說，同學不能說，唯一能說的，就是一直關心信任她的“周小東叔叔”了。她寫了封很長很長的信，把她的情感經曆，把母親的“專製暴政”，把她和那個男生之間的點點滴滴，一一寫來，嘩啦啦的，寫了十幾頁，最後她問周小東，你說我該怎麽辦？我是不是很傻啊？

　　信寫完後，柳青青突然覺得自己輕鬆了很多，沒有那麽痛苦了，好像心裏的一團亂麻被梳理了一遍，也沒那麽壓抑了。

　　她沒有把信寄出去。畢竟，長久沒有聯係，她和周小東之間，已經有些陌生了。

　　6

　　其實周小東從未對柳青青淡漠過。

　　對他來說，她是他生命中的第一個女孩兒。到目前為止，也是唯一的女孩兒。不管他是把她當成柳青青小朋友，還是當作妹妹，還是當作年輕姑娘，她都是他心裏最重要的人。

　　進入軍校後，周小東把全部的時間和精力都用在了軍校的學習訓練上，這令他的生活緊張忙碌充實快樂。

　　柳青青一直沒回信，他好像還有些高興和輕鬆。因為在見過她之後，他已經不知道該怎麽和她交往了。他已經找不到叔叔跟小朋友的感覺了。就這樣吧，讓他們的這段美好的交往就此打住吧。

　　但是，每到假期，周小東隻要回老家，仍會去縣中學門口看柳青青。有時一下就見到了，有時得等上個兩天。碰運氣。柳青青一次和一次不一樣，她在他的一次次看望中變化著，長成了一個美麗的少女。

　　有一次，他看見柳青青和一個男生走在一起，從柳青青臉上的笑容看，她很喜歡那個男生。她笑得那麽甜，那麽嫵媚。而且周小東從她走過去的一瞬，發現她挺著胸脯，儼然是個大姑娘了。

　　周小東一下覺得很難受很難受，好像有把尖利的小刀在心裏劃來劃去。他甚至有些衝動，想上去推開那個男生，然後告訴柳青青他是誰。但他很快就克製住了。

　　因為他忽然意識到，自己是愛上她了。

　　他感到羞愧。

　　他怎麽能愛上一個熱愛解放軍叔叔的小朋友？他怎麽能這樣？這太有損解放軍的形象了。哨所的戰友們知道了，還不笑話他？他必須把這一感情消滅在萌芽狀態。

　　他不再去見柳青青。

　　這年夏天，二十二歲的周小東從軍校畢業，將重返西藏邊關。

　　他最後一次來到柳青青讀書的中學，他知道柳青青參加完高考已經離校了。他給她留下一封信，信寫得很客套，一是告訴她他將重返西藏，二是告訴她他將永遠感激她，是她在他的軍旅生涯中留下了最美好的一頁。

　　他還是稱她為柳青青同學。

　　柳青青同學還是沒回信。

　　周小東便把這一感情深埋心底。

　　由於在軍校各項成績優異，周小東回到西藏後被分配到了特種兵部隊，成為一名排長，兩年過去，又成為副連長。三年過去，又成為連長。

　　二十七歲的周連長在參加軍區大比武時，不但所帶的連隊拿了個第一，他自己參賽的幾個項目也拿了第一，越野、射擊，被戰友們稱為“全能王子”。可這個王子卻一直沒對象，成了焦點人物。

　　其實也不斷有戰友和家人給周小東介紹對象，他總是高不成低不就。談來談去談不成。問他，他總是半開玩笑地說，我等著豔遇呢。所以每次他回去探家時，大家就會說，祝你豔遇成功。

　　就在這時候，周小東忽然收到了柳青青的信。

　　7

　　原來，三年前，柳青青考上大學到了北京。

　　她滿懷熱望，滿懷希冀，可是，大學生活卻與她的想象完全不一樣，課堂，圖書館，老師，同學，還有校園裏的林蔭路，一切的一切都和她最初的向往不一樣。不一樣不是更好，而是失望。連大學裏的愛情都讓她失望。

　　柳青青為了愛情，放棄了北京大學，和高中時代那個曆經波折的男友進了同一所大學，可他們的愛情卻很快夭折了。那個讓她迷戀不已的男生，那個讓她和媽媽吵架鬧僵，最後放棄了北京大學的男生，進校不久就變心了。她痛心疾首了好一陣子，怎麽會這樣呢？他們曾經自認為是世界上最完美的愛情怎麽會如此短命？

　　很長一段時間，柳青青不願再戀愛。直到大三，才被一個窮追不舍的男生俘虜。可是，這個曾經對他百依百順，恨不能寫血書的男生，卻也在某一天，讓她陷入了絕望。

　　說來是很小的一件事，她那天忽然收到男友的一條短信：寶貝，你說發給我的照片怎麽我還沒收到啊？她很詫異，她什麽時候說過要發照片給她？不錯，他是叫她寶貝的，可照片是怎麽回事？起初她並不在意，回複說，你把我搞糊塗了，怎麽回事啊？男友馬上回複說，暈，是發給我侄女的發錯了。我大哥的女兒。她說，我怎麽不知道你有個大哥啊？在發出這條短信的同時她反應過來了。什麽侄女啊，騙兒哄鬼的。他怎麽會叫他侄女兒寶貝？但她竟然沒發火，沒吵鬧，她有些疲憊了，連痛哭流涕的熱情都沒有了。男友再三解釋道歉，雖然越解釋漏洞越多。她還是不想理他。究其原因，大概她也早想跟他分手了吧，隻是一直找不到理由而已。

　　隨著情感的變化，她畢業後的去向也得另說了。原來他們商量好要一起打拚創業的，現在怎麽辦？聽說女大學生找工作不是一般的困難。那麽，考研，然後讀博？她真有些拿不定主意。問題的關鍵是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做什麽，她沒有奮鬥目標，繼續讀書隻是一種躲避而已。

　　煩躁的混亂的柳青青，忽然在某一天的電視畫麵上，看到了西藏，立即想起了周小東。仿佛聽到一種召喚，她決定去西藏，利用學校給出的社會實踐時間，到那片神秘的土地上去，在那裏透徹廣袤的天地裏整理一下自己。說不定會像歌裏唱的那樣：走進西藏，也許會發現理想；走進西藏，也許會找到天堂……

　　於是她翻出周小東留給她的最後一封信，試探著給周小東寫了信，告訴他她想去西藏，他是否可以接待她？

　　柳青青很快收到了回信，不但有了回信，信上還有他的手機號，時代畢竟往前走了很多年，已經到了2009年。

　　柳青青很高興，她在突然之間，對生活重新充滿向往。她沒有告訴家人和同學她要上哪兒去，隻說要出去旅遊一趟，回來再決定畢業去向。

　　她就這麽踏上了去西藏的路。

　　8

　　其實我們的故事，到十年後的這個夏天，才開始。

　　這個夏天有很多熱鬧的事。慶祝國慶60周年，抗洪搶險，快樂女生，等等，但對周小東來說，這個夏天就一件大事：柳青青要進藏來看他了。

　　認真想想，他一生中不可能再發生比這個更大的事了，一個他認識了十年的女孩兒，一個他從未交談過卻已經愛上的女孩兒，一個美麗的女大學生，要來看他。

　　周小東生怕柳青青改變計劃。還好，柳青青很快給他發來了短信，告訴她日期已定，行程也已定，她打算坐火車進藏，體驗一下天路的感覺。

　　周小東激動得有些不知所措，連他的兵都看出來了，雖然他的臉上依然沒有笑容，但眼眸很亮很亮，動作慌張，好像老在找什麽東西。這樣失常幾天之後，周小東忽然作出了決定。他找到營長說，報告營長，我想休假。

　　營長驚訝不已，這個時候，你休假？你明知馬上要外訓了，正是最最忙的時候，哪裏走得開？

　　周小東說，我知道，我隻休一個月。營長說，你這是何苦？等外訓回來，你好好回家去休息，休息三個月。談對象是需要時間的，一個月不行，三個月差不多可以解決戰鬥。周小東卻固執地說，我不能等，實在不行，那就給我半個月。

　　營長從周小東的神情中看出他的確有必須休假的原因，又想到這是個二十七歲尚未結婚的優秀連長，終於說，好吧，給你半個月的假。可是，月底前一定要趕回來。周小東大聲地說：是！

　　敬了個禮就跑掉了。

　　周小東並沒有回家。

　　在接到柳青青進藏的消息後，周小東最大的擔憂，就是他們見麵後的情形。坦白地說，他不想再當她的“解放軍叔叔”了。可是，怎麽才能讓柳青青對他沒有先入為主的感覺呢？

　　幾天的苦思冥想，他想出了一個自認為絕妙的主意。於是請了假，去實施他的計劃。

　　9

　　這一邊，開始了進藏旅程的柳青青，心裏很不踏實。這是她第一次出遠門，而且是去高原，去西藏。西藏雖然很有誘惑力，也很讓人生畏的。

　　臨出發前她上網一搜索，關於進藏旅遊的帖子鋪天蓋地，簡直把她給埋掉了，她窒息得無法喘氣。最後她不管三七二十一，自己買了票上路。

　　決定之後，她每天與周小東短信往來。穿什麽，帶什麽，注意什麽。而周小東的所有回複都作為最高指示，被她保留在手機裏。上火車後，她又開始一一報告行程：

　　我已離開北京。已到鄭州。已到成都。已到蘭州。已到西寧……

　　柳青青好像不是坐火車進藏的，而是坐短信進藏的。

　　而周小東的一次次回複，仿佛一隻手，在一點點的，把她拉進高原。

　　周小東最後一條短信說，我在拉薩等你。

　　10

　　周小東出現在柳青青麵前時，柳青青毫無感覺，如果有一點兒感覺的話，就是覺得這個人有些靦腆，目光總在躲閃著什麽。

　　車到格爾木，是清晨。

　　柳青青坐起來披上外套，剛好看見一個穿著軍大衣拿著行李的男人從車廂那頭走來，他一個一個鋪位在看，好像找人似的，當看到柳青青時，眼睛似乎亮了一下，怔了怔，又走了過去。

　　由此柳青青想到了剛分手的男友，這個家夥竟如此絕情，他明知她進藏了，卻一條短信都沒有。就是作為普通同學也該關心一下啊。男人真太實際了，一旦覺得這個女人不再屬於自己，就一丁點兒了也不想付出了，哪怕是一毛一條的短信。就在一個月前，他還每天甜言蜜語呢，那些甜言蜜語連柳青青一個人看的時候都會臉紅。不知那個時候的他是真實的，還是現在是真實的？

　　不過，自己也夠絕的，就因為一條發錯的短信，就跟他拜拜了。他生氣也是有道理的。這樣一想，柳青青又原諒了前男友。

　　她跟父母說，自己進藏，是想在畢業之前，清理一下混亂的思緒，考慮一下未來。這話是真的，不過還不全麵。坦率地說，更主要的是想清理感情上的混亂。對女人來說，感情上的混亂足以把生活搞亂。

　　過了一會兒，那個男人過來了，他的座位好像在柳青青背後的，他放好行李，脫掉大衣，就坐在了柳青青過道對麵的椅子上，觀望風景。時不時地側過臉來，快速地望一眼柳青青。

　　柳青青正有些好奇時，他主動跟她說話了：進藏旅遊？

　　柳青青點點頭。

　　柳青青發現他很靦腆，每說完一句話就把目光轉向窗外。柳青青趁機打量他一番，麵色黝黑，年齡不祥，大概二十五歲到三十歲之間。肩上扛的牌子是一杠三星。

　　等他回頭時，柳青青說，你在西藏當兵啊？

　　他點頭。反問，你不是進藏探親吧？

　　柳青青一下子有些不好意思，從周小東那裏，他知道當兵的說“探親”是什麽意思，急急地說，我怎麽會是探親呢，難道我看上去像你們說的那種家屬嗎？

　　他連忙說，不是這個意思，也有進去看父親和哥哥的啊。

　　柳青青笑了，說，如果這樣講的話，也可以算探親。你進西藏多少年了？

　　他說，十年了。

　　柳青青有些吃驚，你看上去不大啊，我還以為三五年呢。

　　他笑笑，很有意味的樣子。

　　柳青青說，那你是剛休假結束嗎？

　　從周小東那裏，柳青青知道這些詞，探親，休假，歸隊。

　　他說，算是吧。

　　柳青青說，為什麽算是？

　　他說，因為我才離開部隊幾天，有特殊情況，又要趕回去。

　　柳青青又想起了周小東，於是說，你們真不容易。

　　他說，沒什麽，習慣就好了。又問，你進去看父親？

　　柳青青猶豫了一下，說，不是的，是旅遊。

　　哦。他好像有些失望。

　　11

　　他們繼續聊天。

　　在去往西藏的路上。在飛速行進的列車裏，無拘無束地聊。

　　主要是他講，柳青青聽。他給她講珠穆朗瑪，講納木錯，講羊卓雍湖，講神女峰，講冰川，講許許多多神奇美妙的與西藏有關的故事。

　　當然講得最多的是哨所的故事，這個時候柳青青會插話，我知道，我知道哨所是半年送一次信；我知道，我知道哨所的杜鵑花五月才開。我知道，我知道每年冬天最不好過了。

　　每當柳青青說我知道時，他的眼裏就會有暖暖的笑意。

　　他們一邊聊天，一邊看著窗外的風光：玉珠峰，可可西裏，沱沱河，唐古拉山，藏北草原，那曲河……

　　從早上到中午，從中午又到晚上。

　　有時候，時間的含金量很高，一天可以頂一輩子。

　　此刻柳青青就覺得，她的這一天，所得到的快樂和收獲，比大學三年累計疊加起來還多。

　　柳青青感覺自己和他幾乎成了無話不說的朋友，他們聊得非常開心，而且，無憂無慮，敞開心扉。

　　也許是因為在這種特殊的旅途上？也許是因為麵對遼闊迷人的風景？更或者，是某種氣息讓他們靠近？總之柳青青覺得心裏很愉快，她也能從對方看著自己的目光中感覺到喜歡。因為入迷，她甚至忘了隨時給周小東發短信報告行程。一直到抵達拉薩，她才想起來，連忙發短信報告：我馬上就到拉薩了。

　　周小東回複：我在車站廣場等你。

　　柳青青開始收拾東西，而他隻有一個隨身包，就站在那裏看她收拾，然後表示可以幫她提箱子。

　　柳青青一邊說謝謝一邊在心裏奇怪：馬上就要分手了，他為什麽還不問自己要電話呢？難道他不想和自己建立聯係？難道他已經有女朋友了？

　　天已經黑了，他們一起隨著人流走下火車，走出車站。

　　站在寬闊的車站廣場上，柳青青站定，跟他說，有人要來接我了，我們在這裏分手吧。

　　他笑笑說，很高興認識你。我們以後可以保持聯係嗎？

　　柳青青說，當然可以。

　　他說，那就自我介紹一下吧，我叫周小東。

　　柳青青以為聽錯了，問，你叫什麽？

　　他一字一頓地說，周小東，周恩來的周，鄧小平的小，毛澤東的東。你呢？你叫什麽？

　　柳青青傻了，好半天沒說話。

　　周小東問，怎麽了？

　　柳青青終於回過神來，問，你，為什麽要這樣？

　　周小東說，請原諒，我不希望再做你的叔叔，我不希望你對我有先入為主的感覺，所以……想和你有一次邂逅。

　　柳青青看看他，又看看天。拉薩的月亮很大很亮，把廣場照得發白。四周的山輪廓優美，夜風卻有些涼。

　　柳青青終於伸出手來，說，你好，周小東，我叫柳青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