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全福年輕的時候,模樣還是很不錯的。他是個電焊工。蹲在車間外麵幹活的時候,正遇上一個記者來采訪。那時候工人階級很吃香。李全福摘下帽子一抬頭,一副標準的工人階級形象出現在記者麵前,記者哢嚓哢嚓,連拍幾張,還讓其他工人階級幫他做背景。當然,照片發出來的時候,沒提李全福的名字,而是說,某某廠工人正在熱火朝天的建設社會主義。李全福沒意見,何止是沒意見,高興都來不及,他代表了他們廠啊。用現在的話說,是他們廠的形象大使呢。
所以李全福和李秀芬結婚的時候,大家都覺得他倆很般配,兩個響當當的工人,兩個好看的青年,還兩個都姓李。上哪兒去找。李全福把那張印著自己照片的報紙貼在牆上,度蜜月。心情好得時常哼幾句京戲,也調侃。他跟李秀芬說,我這人最尊重婦女了,等咱生了孩子,讓他跟你姓。李秀芬撇嘴道:便宜都讓你揀去了。後來真有了孩子,老大女兒,李全福取名李愛李,老二兒子,李全福取名李敬李。李秀芬眯眯笑道,你知道我喜歡你啥嗎?就是喜歡你這個活泛勁兒,會唱兩句,還會講笑話。李全福說,那你知道我喜歡你啥嗎?李秀芬把眼簾一合,有幾分嗲地說,那還能不知道嗎?
李全福就不再說了,上去一把抱住李秀芬,加班親熱一次。
李秀芬是她們紡織廠的一枝花。說李全福的模樣不錯,是和普通人比,不是和李秀芬比。李秀芬是仙女。當初介紹見麵的時候,李全福覺得李秀芬不會看上他的,就索性嘻嘻哈哈,一陣調侃。沒想到李秀芬回話說,她願意和他“處處”。願意處就好辦,李全福有信心了,他充分發揮自己的特長,說啊唱啊,每次都讓李秀芬開心而歸,直到結婚。
結婚以後,李秀芬搬到李全福他們拖拉機廠的宿舍了,離她自己上班的地方就比較遠。每天一早出門,晚上才回家。兩個孩子全靠李全福的娘給看著。廠裏人都很熟悉李秀芬上班的畫麵了:一邊往門外衝,一邊梳頭,嘴裏還時常嚼著饅頭或者油條。衝到汽車站的時候,汽車正緩緩地開走,李秀芬一路小跑,嘴裏喊著“等一下師傅等一下!”
要是趕不上這班,坐下一班就遲到了。師傅肯定會等一下的。那是11路車,開車的師傅漸漸熟悉她了。有一回李秀芬擠上車時,一根大辮子夾在了門縫裏,她哇啦一陣亂叫。嚇得開車師傅連忙停車,跑到這邊門上跟她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傷著沒有?李秀芬摸著腦袋說,沒事,是嚇著了。等李秀芬第二天跑到車前時,發現開車師傅已經把駕駛樓的門打開了,招呼她從前邊上去。
以後,李秀芬就享受這個待遇了,每次跑到車門前,開車師傅都會把前麵的門打開,拽她上去。即使是後來李秀芬剪掉了長辮子,也一直如此。
那時候沒有開後門一說,乘客無人發雜音,何況李秀芬走的是“前門”,大概大家認為李秀芬是他們單位上的。
其實,每次拉李秀芬上車的,是同一個師傅。姓孫。孫師傅很年輕,還沒成家。李秀芬就叫他小孫師傅。
小孫師傅對李秀芬那麽好,李秀芬也就時常回報他。比如早上帶飯的時候,多帶個包子給他,或者,洗兩個西紅柿帶給他,有時是兩根黃瓜。也不是什麽值錢的東西。但小孫師傅吃了心裏總是暖暖的。仙女給的啊。小孫師傅有時也給李秀芬東西,比如一斤紅糖,半斤豬油什麽的,都是稀罕貨。
如此,李秀芬自然常把小孫師傅掛在嘴邊。李全福就說,既然小孫師傅對咱這麽好,你就請他來家坐坐,我跟他喝兩盅。
等小孫師傅輪休的時候,李秀芬就真請他來家坐坐了。
來了一見麵,李全福才意識到,聽到耳朵裏的小孫師傅和看到眼睛裏的小孫師傅,完全是兩回事。聽到耳朵裏的是個毛孩子,看到眼裏的是個成年人,而且個頭比他還高,還壯實。往屋裏一站,讓李全福心裏一緊。
當然,李全福還是像對待小兄弟一樣對待他,倒上酒,擺上幾個菜,按他說的,喝兩盅。酒酣耳熱之際,小孫師傅對李全福說,我先認識秀芬姐後認識你,該叫你姐夫吧。李全福說,怎麽都行啊。又說,小兄弟,你也老大不小了,幹嗎還不成家?小孫師傅說,姐夫,不瞞你說,原先也有個女朋友,自從見到我秀芬姐,我就把她吹了。你說都是女人,差距咋就那麽大呢?你看我秀芬姐……李全福心裏又一緊,喝下一杯,壓低聲音壞笑著說,小兄弟,別太認真了,姐夫是過來人,告訴你,女人嘛,關了燈都是一樣的。小孫師傅擺手晃腦說,不一樣不一樣。要是一樣,你幹嗎找秀芬姐?幹嗎不把秀芬姐留給我?
李全福聽這話,心裏已經不是緊了,而是憋,正想嗔他兩句鬆一鬆,李秀芬端著菜從廚房出來。小孫師傅一把拉住李秀芬的手,叫道,秀芬姐,你也來喝一杯啊……他眼睛眯縫著,卻把那點兒心思全亮出來了。李秀芬臉通紅,甩掉他的手。李全福身體前傾,衣襟壓著桌上的饅頭,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說,小兄弟,我看你是喝多了。
小孫師傅走後,李全福的娘先不滿了。她跟兒子說,你別犯傻啊,那臭小子肯定不是個好東西,不能再叫家裏來了。還有,把你媳婦也看緊點兒。李全福嘴上說,那能有什麽事兒?她是他姐。他敢亂來麽?
其實心裏邊,他比他娘不滿多了,緊張多了。
李全福再不提讓小孫師傅來家的話了。但李全福卻沒意識到,李秀芬也再不把小孫師傅掛在嘴邊了。有時候她拿東西回家,問她哪兒來的,她會支支吾吾的,一會兒說廠裏發的,一會兒說自己買的。
李全福心裏有疑,但也隻是存疑。因為李秀芬拿回來的東西,實在是家裏非常需要的,比如肥皂,比如毛巾,比如線手套。有一回她居然拿回來兩斤排骨來,把兩個孩子吃得直啜手指頭。李全福的娘斜睨著排骨說,你們廠裏還發排骨?怎麽不發隻老母雞啊?李秀芬隻好說實話:是小孫師傅給的。李全福的娘把眼睛一瞪,覺得威力不夠,又把筷子往桌上一撂。李全福也跟著一撂。李秀芬馬上說,他是為了感謝我。李全福說,感謝你啥?李秀芬說,我,那個,我幫他,介紹對象來著。李全福很意外,看看娘,娘不語。李秀芬的話一下順溜了,說,你不是老說我們廠姑娘多,讓給他介紹一個嘛。我就給他介紹了一個。李全福急切地說,怎麽樣?搞上沒有?李秀芬說,沒成。他嫌那姑娘個兒矮。不過我這就再給他介紹一個。這回這個比我個兒還高。
打那以後,李秀芬隔幾天就要匯報一下她做媒婆的情況。但總是以失敗告終。失敗的原因分別是女方太瘦、太胖、臉上有麻子,有一回竟然是因為口臭。李全福聽了幾次匯報後不滿地說,他到底是找媳婦還是找仙女啊?下次你再給她介紹一個,領到我們家來見麵,我倒要看看他到底嫌什麽。
一個星期天,李秀芬真的讓雙方上他們家來了。那姑娘在李全福看來,比李秀芬還水靈呢。小孫師傅似乎也沒話說了,表示願意“處處”。李全福和李全福的娘都鬆口氣。沒想到三天後李秀芬回家來匯報,說又沒成,這回是那姑娘沒看上小孫師傅。李全福沒了脾氣。李全福的娘不以為然,撇撇嘴,哼了一聲。
說話間他們有了老三,還是個兒子。李全福給老三取名李向李。這回李秀芬堅決不同意了,她說他太隨便。李全福說,那你取吧。李秀芬就給兒子取名李有誌。當時廣播裏經常說,中國人民有誌氣,有能力,一定要如何如何。李全福也就隨她去了。
自打有了李有誌,小孫師傅開始頻繁出入他們家了。頭一回來,說是看看剛出生的小外甥,還送來不少東西。二回來說是給外甥做滿月,竟然送了瓶上海奶粉,三回來說是外甥百日,給了套小衣服。這麽一來二去三往複的,李全福再遲鈍也不對勁兒了。他還沒想好該怎麽辦呢,他娘先沉不住氣了,冷言冷語,指桑罵槐,最後終於公開罵架了。那些盛產於鄉野的辱罵,別說李秀芬,就是李全福聽著都有些受不了了。李秀芬在沉默中爆發,跟婆婆開戰,婆媳倆交火兩天,最後以婆婆收拾行李回老家而告終。
婆婆並非戰敗而去,因為打那以後,小孫師傅再也沒上他們家來了。
不過,戰後的李秀芬對李全福,也一日日冷淡了。她幾乎不讓他碰她,天天跑到孩子們中間擠著。李全福氣啊,氣得長夜難眠。
在難眠的長夜裏,李全福想過種種報複小孫師傅的方式,也想過種種和李秀芬分手的方式。可是到早上起來,看見李秀芬背著小的那個,給大的兩個洗臉梳頭做飯,自己再匆匆趕去上班,就什麽話也說不出口了。晚上回到家,李秀芬總是一臉疲憊,做飯洗碗刷鍋再洗衣服,再縫縫補補,絲毫空閑都沒有。有兩次李秀芬手上拿著縫到一半的衣服就睡著了。李全福哪有時間開口說那些?
就這樣,日子一天天過去。
運動來了。
運動來了,廠裏的大多數工人都忙著革命去了,做領導階級,做造反派。李全福啥也不願意參加,又上不成班,隻好在家閑著。錢沒了,酒喝不成,加上重重心事,日子過得很悶。沒過多久,李秀芬她們廠也停產了,兩個工人階級就待在家裏大眼兒瞪小眼兒。關鍵是還有三個更小的眼瞪著他們。為了糊口,李秀芬天天出去幫人洗洗衣服什麽的,掙點兒小錢。李全福好麵子,待在家裏。可是李秀芬那點兒錢夠幹什麽啊?買米都不夠。有的時候,李秀芬隻好買一堆土豆,煮熟了給孩子們充饑。孩子們餓得在床上哼哼,李秀芬端著土豆往床上那麽一倒,三個孩子就像三頭小豬一樣拱過來。
日子過得真是艱難。
熬到春節,家裏拿不出一塊過年的肉,更別說孩子們的新衣服了。小年夜的晚上,一年多沒出現的小孫師傅出現了。小孫師傅還在上班,運動也需要公共汽車。所以小孫師傅還在掙錢。他拿來兩斤肉,一包水果糖,還有一瓶酒。孩子們歡呼著,撲到他身上,爭著叫他舅舅。其實以前也這麽叫來著,可那天的叫聲讓李全福心酸不已。
李全福咳了兩聲,終於說,來了。
小孫師傅已經不小了,三十出頭。胡子拉碴的。衣服也很邋遢,棉衣前胸破了一大塊,竟然用根細鐵絲連著。一看就知道還單身。小孫師傅什麽也沒說,打開酒,叫了聲姐夫,兩個人就喝開了。李秀芬坐在一旁,讓他脫下棉衣,給他縫補。李全福很久沒這麽喝酒了,李全福一心想找醉,一瓶酒喝到一半就醉了,他拍著小孫師傅的肩膀說,你要真是我弟弟該多好,咱一家人一起過。小孫師傅說,你就當我是弟弟好了。要不我改口叫你大哥?李全福擺擺手。小孫師傅馬上叫了聲大哥,還說,大哥,小弟我有啥對不住的地方,你多原諒啊。李全福心裏難過得說不出話來,醉倒了。
第二天早上酒醒了。李全福開口就跟李秀芬說,我得和你離婚。
李秀芬一點兒也不吃驚,說,離吧。李全福說,這日子我過不下去了。李秀芬說,你以為我想過嗎?要吃的沒吃的要穿的沒穿的,連覺都撈不著睡。豬狗不如。你錢不掙,家裏活兒也一點兒不幹,隻知道垮臉給我看。我活個什麽勁兒?我是天天熬著,早不想過了。離吧,咱今天就離,我輕手輕腳地走,連根針也不會要你的。
一番話把李全福定在那裏,一句也回應不出。昨天喝多了,根本沒細想。以前細想過的那些話,早過期無效了。李全福想,不行,現在還真不能離,離了三個孩子咋辦?沒了李秀芬,他不可能養活他們,一天也養不活。
李全福自己下台階說,具體咋辦,我還得想想。但離是肯定要離的,我一個大男人,怎麽能活受這罪?李秀芬毫不客氣地回嘴說,你一個大男人,還是先考慮怎麽養活我們娘仨吧。李全福青筋暴漲,揮手就扇了李秀芬一個耳光,李秀芬毫無防備,一下跌倒在地,額頭磕出了血,背上的老三嚇得哇哇大哭。
李全福愣在那兒,他沒想到自己的手會有那麽大的勁兒,到底是工人階級。但他還是氣呼呼地撂下話說,等著吧,我非和你離婚不可!
這時工廠複工了,“抓革命,促生產。”隻是廠名改了,原來的大河拖拉機廠改名東方紅拖拉機廠。李全福重新回到廠裏上班,一忙,把煩心事暫時丟開了。
沒多久,李秀芬的廠子也開工了。為了三個孩子,李秀芬要求做夜班,她夜裏上班,白天忙活家務,人一天天憔悴下去。有一天早上下班時竟昏倒了,被人送了回來。小孫師傅聽說後,一下班就跑過來看,臉上掩飾不住的心疼。李全福雖然也心疼,可心疼壓不下憤怒:這個姓孫的,他怎麽知道我老婆昏倒了?他也太明目張膽了!李全福恨不能立即揮舞掃把將他掃地出門!
可是,這個人的手上,竟提了一簍子雞蛋。李家有多少日子沒見雞蛋了?不要說李秀芬,就是三個孩子,也是黃皮寡瘦的。他無論如何,也下不了手,驅趕這個手拿雞蛋的人。
李全福鬱悶。每天上班都不開心,工友們再也聽不見他哼京戲了,革命的京戲也不哼。下班了他不想回家,怕回家又遇見小孫師傅來看望“秀芬姐”,就在廠裏轉悠。轉悠到廠裏的大字報專欄,閑覽。一閑覽才發現,那些大字報上,寫的並不都是路線鬥爭的大事,還有很多老百姓的家長裏短柴米油鹽。比如,某某愛貪小便宜,把廠裏的鐵皮拿回家做水桶;某某經常帶髒衣服到廠裏來洗;甚至,某某抽煙自己不買,老當伸手派,占群眾的小便宜。李全福來勁兒了,天天去看,好比從前看《隋唐演義》《三言二拍》。有一天看到一條:某某耍流氓,故意走錯澡堂子,看女工洗澡;還有,某女工是破鞋,跟某廠長搞到了一起,廠長就給她調到了檢驗車間……
李全福受到啟發,也想參加運動了。當然,他並不傻,他知道他若是寫一個揭發小孫師傅的大字報貼出來,受辱的首先是他自己。他思來想去,做出一決定,給公交公司革命委員會寫一封匿名信,揭發批判孫誌良(小孫師傅的大名)的流氓行徑。李全福跑到郵局,坐在那裏寫。用了一個整天,寫好,再抄一遍。沒想到寫這麽個東西還這麽費勁兒,都是現成的話啊。除了沒提李秀芬的名字,其他都寫了。信末,他署名“革命群眾”。大字報上都這樣。
信寄出去以後,李全福心情頓時舒暢了許多。那段時間,因為李全福總不愛回家,回家也一言不發,李秀芬反而對他很和氣,很小心。有一天晚上居然給他煎了個荷包蛋。李全福想著那封信,吃不下去,把碗一推,走開了。這讓李秀芬更加不安。李全福見效果這麽好,很後悔沒早點兒參加運動。
不管李全福心情好還是不好,李秀芬的辛苦都沒有絲毫改變。她依然頂著工作,拖拉三個孩子。一個三歲,一個五歲,一個六歲多點兒,沒有一個能幫上她的。她裏裏外外像頭牛似的做,做,做。這麽著,再次病倒了,而且這一次病得很厲害,臥床不起。
李秀芬臥床一星期了,也沒見小孫師傅來看望。李全福忍不住問,你那弟弟怎麽不來看你了?李秀芬睡在床上,低聲細氣地說,他走了。李全福嚇一跳,以為“走了”是死掉的意思,忙問,走了?怎麽走了?李秀芬說,到內蒙古去了。李全福還是很吃驚,問,為什麽?李秀芬乜他一眼,說,有人揭發他了,說他是流氓分子,說他一直不成家就是為了耍流氓。他就和壞分子一起下放了。
李全福簡直傻掉了。老實說,他寫信隻是想出口氣,沒想到結局。不過,這個結局還是讓他高興:誰叫你非纏著我老婆不放呢?內蒙古?可是夠遠的。好好待那兒吧,該讓我過清靜日子了。
李全福終於踏實了。他掏心掏肝地照顧老婆,甚至恢複了講笑話的傳統,可是李秀芬就是不笑,一點笑的意思都沒有。病好了還是跟生病一樣,無精打采的。
奇怪的是,夜深人靜的時候,李全福也會想起小孫師傅。他想他的時候,一點兒仇恨也沒有了。憑良心說,他們李家支撐到現在,有他很大的功勞,不說是這個家的頂梁柱,至少也是根橫梁。看看三個孩子,身上穿的線衣都是用他給的手套拆了線織的。聽李秀芬說,為了給她攢手套,他後來都不戴手套開車了。李全福想,這個家夥實在是奇怪,不成家,不生子,就戀著“秀芬姐”,明知這輩子秀芬姐也成不了他老婆,還往裏麵砸錢,砸青春歲月。他到底怎麽想的?犯傻嘛。
心裏竟有那麽一點點不安。
不安歸不安,李全福還是慶幸自己把這個危險及時清除了。要不,他們這個家早改變顏色了。
一晃十年過去了。
都說時間是醫治創傷的最好良藥。表麵上看,李全福和李秀芬好像都忘記了他們的生活中曾有那麽個小孫師傅,都忘了他曾帶來過的煩惱和快樂,忘了他的肥皂紅糖豬油線手套。他們過著平靜的生活,雖然不富裕,也一日日將孩子養大,一日日將自己養老。
但李全福心裏清楚,過去沒有過去,過去還在心裏擱著。無論是自己還是李秀芬,都沒消掉那個塊壘。時間對他和李秀芬來說,不是什麽醫治創傷的良藥,是蒙汗藥而已,睡醒了一切照舊。看看李秀芬的眼神吧,從小孫師傅走後,她再沒好好瞧過自己。她和自己說話時,眼神總是散著,一個人發呆時,反而聚在一處。李全福心裏憋屈,難受,有一回找了個茬嚷了出來,他說我就知道你沒忘記那小子!李秀芬迅速回嘴說,人都讓你攆走了,你還想怎樣?你要看不順眼,我也走好了!李全福一怒之下又抬起了胳膊,李秀芬竟然迎上來,說,打吧,打死拉倒,我早想解脫了。
李全福知道李秀芬說的不是氣話,她真的有些厭倦了。那個時候,李全福的娘中風,躺在床上已經一年多了,全靠李秀芬天天伺候著。可老太太身子不能動嘴能動,躺那兒也總對媳婦惡言惡語的。李秀芬經常說,我這過的哪是人過的日子?牛馬不如。牛馬幹完了活兒還可以清清靜靜地吃口草呢,我這算什麽?
李全福私下裏也勸自己,管她發呆不發呆的,管她心裏想不想他,隻要她老老實實在我跟前待著就行。
李全福老了,其標誌不是白發皺紋,而是沒了精神氣兒。再不是當年報紙上的那個模樣了。李全福有時看著報紙上發黃的自己,看著自己那沒心沒肺的笑容,恍如隔世。
日子如流水,又是幾年。
對李家來說,沒什麽特別的事。母親去世,孩子長大,他們二人年過半百。
這天,一個瘸腿的中年男人突然出現在李全福家。李全福稍一愣怔,就知道來人是誰了,盡管那人的形象如此陌生。因為他看見李秀芬的臉上,露出了經年不見的笑容,和笑容相伴而來的,是嘩啦啦的淚水。
這不是小孫師傅嗎?
小孫師傅完全是老孫師傅了。滿頭花白,一臉皺紋,看上去比李全福還見老。關鍵是,他瘸著腿。他再不是大步流星地走進他們家了,他是一點點移進來的。他的背也駝了。唯一沒變的,是他的口音,他叫了聲,秀芬姐。李秀芬愣了一下,咧嘴想笑,眼淚就出來了。
李全福一時有些無措,緊張,吃驚,不安,歉疚,還有一小點興奮,就是沒有憤怒。奇了怪了。他回過神來,連忙招呼他坐,把他的包接過來放好,然後倒茶,拿煙。那一刻,好像小孫師傅真是他們家久別的親戚。
坐下來簡單一聊,得知小孫師傅這些年受了不少苦。他被下放到一個農場,不開車,放馬。有一天馬驚了,他摔下來,臏骨骨折。當地醫療條件不好,就落下了殘疾。
小孫師傅講得很輕鬆,李秀芬還是走到一邊擦眼淚去了。李全福心裏別扭,做同情狀拍拍小孫師傅的肩,然後問,這麽多年了,也沒成個家?小孫師傅笑道,哪個姑娘願意嫁給我這種流氓分子啊,聽聽都嚇著了。
李全福看小孫師傅的臉,不像是話裏有話的樣子。看來他並不知底。他咳了兩聲,緩解自己的不自在。李秀芬說,你倆聊,我去做飯。小孫師傅說,我這就走,不麻煩你們了。李秀芬說,那哪成?這麽大老遠來的,怎麽也得把飯吃了。李全福說,是啊,我還想和你喝兩盅呢。小孫師傅不再推辭,就從包裏往外拿東西。一樣,一樣,再一樣,都是帶給他們的。包幾乎掏空了。
李全福看著,恍如回到從前。不知怎麽,有點兒心酸。他又問,你這次回來住哪兒啊?小孫師傅說,單位上給了間房。李全福又問,還讓開車嗎?小孫師傅搖頭,說,腿壞了,讓守門。
小孫師傅拿出最後一樣東西,臉上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情,說,我給秀芬姐買了個頭巾,也不知她喜歡不。
展開來,是一條彩色的大披肩。紅的底子,上麵是黃色和咖啡色的花紋,水一樣曲折婉轉。李全福心裏恨恨地罵道:你這小子,你這瘸子!賊心不死啊!
李秀芬喜不自禁,用手摸摸說,喲,還是純毛的啊。小孫師傅說,那裏的女人都愛披著這個。我想秀芬姐披上一定好看。李秀芬忽然抬頭看了一眼李全福,說,不行了,我現在已經是老太婆了。小孫師傅說,哪裏啊,我看你一點兒都沒變,你……李秀芬不由分說地打斷他,說,太豔了,給我閨女吧。我閨女現在是個仙女嘍。
說話間,女兒放學了,18歲的女兒活脫脫一個小李秀芬。小孫師傅情不自禁去拉她的手。她已經不認識他了。李秀芬忙讓女兒叫舅舅,還提醒她小時候的事兒。跟著,大兒子下班了,大兒子到底大些,一眼認出了“舅舅”,這讓小孫師傅感到安慰。最後回來的是小兒子,個頭比爹還高。李秀芬忙著招呼李全福擺桌子吃飯。
一陣忙亂後,全體坐了下來,熱熱鬧鬧地吃了一頓飯。至少在三個孩子看來,是非常正常的一頓飯,也很開心。“舅舅”在飯桌上講了很多草原上的稀奇故事,酒上臉後,還給他們唱了一首蒙古民歌。
歌聲回蕩在李家小屋的時候,李秀芬的眼裏又盈滿了淚水。
李全福心酸啊。
小孫師傅走的時候,三個孩子都一致地說,舅舅你要常來啊。你每星期都來吧。小孫師傅看著李全福,說,我怕給你們添麻煩呢。李秀芬說,麻煩啥呀,就是添雙筷子。李全福隻好說,是啊,沒什麽麻煩的。
李全福又是一夜難眠。
第二天早上起來,他走到李秀芬麵前,說,我得和你離婚。
李秀芬平平淡淡地說,都這會兒了,離什麽婚啊。李全福並不感到安慰,李秀芬的神情,讓他覺得她不是不願意離,而是懶得麻煩。李全福說,我想離。我真的想離。李秀芬說,我知道你是因為小孫師傅。李全福說,是又怎麽樣?李秀芬說,其實我對他好,是覺得他可憐,一單身老男人,又殘疾了,日子咋過啊。不認識的殘疾人咱都應該幫助幫助,何況咱和他還這麽熟。李全福說,我跟你離了婚,你不就可以天天照顧他了嗎?李秀芬說,行了,別瞎說了,等以後有合適的女人,我給他介紹一個,成個家我就不再管了。
李全福再無話。轉過身去自語道,等著吧。
這樣,在中斷了十多年後,小孫師傅又開始出入李家。
幾乎每個周末,他都會一步步移進來,吃頓晚飯,聊聊天。當然,他從不白吃白喝,他總是帶東西來,有時是給李秀芬,有時是給孩子。但最多的,是給李全福的酒。以至於李全福被養成了習慣,一到周末,就等著跟小孫師傅酒喝。
李全福發現,每每他們兩個男人喝酒的時候,李秀芬坐在一旁,神情總是滿足而愉快。而且對他的態度,也比平日裏溫柔。有時候李全福會麻木地想,管他那麽多啊,就全當他真是她弟弟吧。
這樣過了大半年,冬天了。春節了。小孫師傅單身,讓他一起來團年,似乎是天經地義的事,何況小孫師傅早就開始了鋪墊,他把單位上發的所有過年的物品,都一一移到了李家。
於是除夕的晚上,兩個男人又一起喝酒,守歲。
這一回,小孫師傅喝多了。他從沒有喝多過。好像他去草原待了十多年,已經把酒量待得跟草原那麽大了。但除夕的晚上,他們邊看春節晚會邊喝,一直喝到晚會結束,還喝,一直喝到淩晨,還喝。小孫師傅終於醉了。
其實是李全福先醉的。他醉了以後就倒在沙發上睡了。小孫師傅還要喝,李秀芬隻好陪他。李全福迷糊了一會兒,不知怎麽突然醒了,聽見小孫師傅在哭,拍著桌子說,我苦啊,心裏苦啊。李秀芬不響。小孫師傅說,秀芬姐,你是個好女人,你是世上最好的女人……李全福撕開一點兒眼睛,看見李秀芬遞了毛巾給他,又遞了一杯水給他。小孫師傅淚流滿麵,鼻涕都出來了,看著讓人又同情又心煩。他哭著,腦袋像雞啄米一樣,一下下朝桌上點著。忽然咚的一聲,擱到桌上不動,睡著了。李秀芬歎口氣,拄住自己的額頭。千憂萬愁的樣子,過了一會兒,她拍拍他的肩,極小聲地說,別難過了,再怎麽著,你還有個兒子。
晴天霹靂。
李全福忽地坐了起來。可是,沒人察覺。小孫師傅一動不動地睡著,李秀芬一動不動地待著。李全福又倒下去,合上眼。那一刻,他恨不能自己再也不要睜開眼了,就這麽永遠睡下去。
大年初一的早上,李全福對李秀芬說,我得跟你離婚。
李秀芬看他一眼,低下頭繼續包餃子。
李全福說,你沒聽見我說的話嗎?離婚。
李秀芬說,大年初一的,說這些幹嗎。
李全福說,你昨晚說的話,我全聽見了。
李秀芬說,我說啥了?你聽見啥了?
李全福沒有勇氣複述,說,你自己知道。
李秀芬說,我啥也沒說。不信你去問他。
李全福真後悔,昨夜裏為什麽不當場站出來指證她?告訴她他全聽見了?他怎麽能倒回去接著睡呢?他真恨自己。他說,那不管,反正我要和你離婚。
李秀芬包好一個餃子,放進屜子裏,說,孩子咋辦?
李秀芬這句話讓李全福心徹底涼了,說明她早已想過這個問題了,是想不下去才沒吭聲的。李全福說,孩子都大了,怕啥。李秀芬說,老二今年要考大學,你這麽一弄,把家裏整亂了,孩子咋安心讀書?李全福說,那就等下半年。李秀芬說,還有老三有誌呢。李全福說,他,我不管。
李秀芬這回正眼看了他一下,說,好吧,隨你。
李全福想了想,說,好吧,那就等孩子都走了再說。
兩年後,老三李有誌也終於讀高三了。
這意味著,李家最後一次團圓年了。李全福時不時地想著,離開這個家,他該上哪兒去過?總不能讓李秀芬出去吧。投靠兒女嗎?那兒女一定會奇怪得不行。他想不好,到跟前在說。
可是,這年的春節,連續幾年都上李家來守歲的小孫師傅,卻沒有再來,而且,他也沒再往李家搬運年貨,連根香腸都沒拿。
不是他結了婚,也不是他不好意思,是他死了。從內蒙古回來後身體一直不好,又老喝酒,肝上出了毛病。
小孫師傅的後事,是李全福夫婦倆操辦的。
操辦完後事回到家,李秀芬呆呆地站在屋子中間發傻,李全福叫她洗把臉,她突然撲進李全福的懷裏號啕大哭起來。李全福真有些不能承受。多少年了,李秀芬沒再挨過他?他看著自己懷裏那顆花白的腦袋,看著花白的頭發下那個被自己磕出來的疤,心酸,心疼,心痛不已。那一刻他覺得,小孫師傅就是李秀芬的弟弟,李秀芬失去了親人,該哭。
李全福拍拍李秀芬的背,說,別難過了。我以後會好好對你的。
李全福六十了。
李全福七十了。
李全福七十三了。
小孫師傅走後,李全福又活了二十二年。他有了一個孫子,一個孫女。還有一個外孫女。他每天出去找人下棋,打牌,神情悠閑。李秀芬每天在家做飯,帶小孫子,神情慈祥。一個極其普通,卻讓人羨慕的家庭。
2004年冬天,李全福病故。
李全福去世前,老盯著李秀芬看。李秀芬想,他一定有心事要了。可到最後,李全福什麽也沒說。李秀芬就說了,她對他著的耳朵說,你是個好人。李全福點點頭,艱難地動了動嘴,李秀芬趴下去聽,沒聽明白。她想,大概他是想說,你也是個好人。
李秀芬想,都說日久見人心。可是,這個日子得多久?一生嗎?
三個孩子都回來了,將父親的後事辦了,然後商量母親的去向。李秀芬說,我哪兒也不去,我就在這兒待著。我習慣了。
孩子們強不過娘,又走了。
李秀芬沒有告訴孩子們,她在收拾李全福的遺物時,發現李全福的每雙鞋的鞋底上,都寫著四個字:我要離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