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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你坐渡船去幹什麽

  我是走在路上接到林建軍的電話的。兩三年前我走在路上接電話時,還被朋友嘲笑過,說哪有你這個樣子的,騎個自行車,拿個手機,很不相稱嘛。他的意思是說有手機的人至少該打的。可現在,蹬三輪的別個手機,挑水泥漿的別個手機,都不稀罕了。

  我拿出手機,看看來電號碼,也是個手機號碼,很陌生,但我還是接了。手機裏傳來一個比號碼更為陌生的聲音,他說,你是小禾嗎?我說我是小禾啊。同時在心裏想,他怎麽會叫我這個名字?他說,啊,總算找到你了,我是林建軍啊。我愣了兩秒,的確隻有兩秒,就熱情洋溢地說,是林建軍啊,你好你好!真沒想到是你。他說,我也沒想到能把你找到。我找了你好多年呢。我說是嗎?你現在在哪兒?他說我在黑龍江黑河。我說,喔,好遠啊。你挺好的吧?他說,馬馬虎虎吧,我聽別人說你現在很好。我說也還行吧。你怎麽會跑到黑龍江去?他說我轉業到這兒來的。我父母都回東北了。我說是這樣啊,我現在還在四川呢。他說,我知道。你早結婚生孩子了吧?我說是啊,你呢?孩子有多大了?

  走在我旁邊的人看了我一眼,準確地說白了我一眼,那是我丈夫。我們是一起出門的,準備去超市買東西。這一白讓我意識到,我不可能走在路上這樣旁若無人地和他談下去,而兩個三十年沒見麵的人,談起來肯定是旁若無人的。於是我說,等晚上我再打給你好嗎,我現在在外麵。他說,那你能記一下我的電話嗎?我說不行啊,我走在路上,沒法記。這樣吧,晚上我先打你的手機聯係,好不好?他說,好吧,你一定要打啊,我有事要問你呢。我說我一定會打的。

  我掛了電話,然後跟丈夫解釋說,是我一個中學同學。從畢業後就沒聯係過,現在突然冒出來了。丈夫哦了一聲,沒太大興趣。他知道我生活中時常會冒出許久沒聯係的人來,小學同學,中學同學,大學同學,還有當兵時的戰友。那是因為我的少年時代和青年時代總是到處走,一次次地離別,所以到了中年,就總是邂逅,重逢。

  我自顧自地興奮著,我說我們不止是同學,我們兩家還曾經是鄰居呢。我爸爸和他爸爸是一個單位的,我們住在一條走廊上,住了五年。我丈夫仍沒什麽興趣,慢條斯理地對我說,是青梅竹馬嗎?你沒和他早戀吧?我說你簡直是,太庸俗了。你根本不能理解我們。

  其實我早知道他不會理解。他和我剛好相反,從小到大,從幼兒園到大學,都是在這個城市完成的,他的人生軌跡沒有超過直徑10公裏。不像我,從滿月起就開始天南海北地走,想閱曆不豐富都不行。

  當時正是黃昏,或者說傍晚,夕陽西下,本來就讓人有幾分惆悵,這個突如其來的電話,更讓我不可遏製地陷入了往事中。不管丈夫愛不愛聽,我都想講講我那個遙遠的少年時代,講講我獨有的人生經曆。

  少年時代我在重慶的一個小鎮上度過,父親在小鎮之外的大山裏修鐵路。父親是個鐵道兵,鐵道兵永遠都不可能去舒適的地方,像歌裏唱的,我們要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祖國總是需要鐵道兵到最艱苦的地方去,誰會讓你在繁華的都市裏鋪鐵軌呢?肯定是窮鄉僻壤。我們母女三人就常常隨父親奔赴窮鄉僻壤。在那個小鎮上,我們住在一個很舊的磚樓裏。樓上沒有廚房,大家在走道上做飯;也沒有廁所,方便要到樓下院子裏的公共廁所去。但就這麽個條件,大家已經很滿足了,因為大家住過更差的房子。

  我說的大家,就是鐵道兵的家屬們,也包括我母親。

  那條走廊很長,我的一個學建築的表哥來過一次,批評說,結構很不合理。我們家住在走廊的這頭,林建軍家住在走廊的那頭。我們家是兩個丫頭,他們家是三個小子。我父親是團裏的工程師,他父親是個營長。因此兩家原本沒什麽交往。

  但有一件事打破了原有的局麵,我竟然成了他家的常客。

  我那個時候剛上初中,正處於對書籍饑渴的年齡,隻要誰有書,我就會主動接近誰,衝誰傻笑,完全不顧少女的矜持。有一天放學,我在路上遇見了林建軍的大弟林建國,他正神氣活現地在找一個小朋友要書:你還給我,你今天必須還給我,不然我大哥該罵我了。

  那個小朋友很不情願地從書包裏拿出本小人書來,交給林建國。我眼睛一亮,忙不迭地湊上去。我說林老二,借我看看行嗎?林建國有些猶豫,他說,我得問問我哥。我就跟在林建國的身後來到林家,去找林老大。我們那時候都這麽叫,林老大,林老二,林老三。另一家有四兄弟,我們就叫他們王老大、王老二、王老三、王老四,也不知是誰興的。不過對我們家的兩個丫頭,大家倒是叫名字。

  林家媽媽楊阿姨很喜歡我,她沒女兒,缺啥喜歡啥唄。見我上她家,楊阿姨滿臉是笑,小禾啊,快進來快進來!我一眼就看見了林建軍林老大,正在走廊上幫他媽劈柴。我顧不上回應楊阿姨的熱情直本主題:林老大,借我看看那本小人書嘛。

  林建軍見我上他家,很是意外,他回頭看看他弟弟。林建國怯生生地解釋說,不是我說的,是小胖還書的時候她看見了。林建軍就對我說,你等會兒。他繼續劈柴,我隻有老老實實等著。為了不讓我媽在走廊那頭看見,還閃進他家門裏。我實在是太想看那本小人書了,否則不會那麽屈尊。

  林建軍劈完柴,洗了臉,才說,你進來吧。我就跟他進到家去,心裏略有些不滿,你倒是借還是不借呀?但我沒敢說。我從沒和他說過話。他個子很高,是我們走廊上8戶人家的孩子裏最高的,又從來不打架,話也很少,讓我感到一種威嚴。若不是因為書,我肯定不會主動和他說話的。林建軍走到床前,蹲下身去,一夠,夠出一個木抽屜,一夠,又夠出一個木抽屜。我的眼睛頓時亮了:兩個抽屜裏整整齊齊排列著的,全是小人書!

  林建軍漫不經心地說,你隨便挑吧。

  我激動地撲上去,拿了這本又拿那本,哪一本都讓我愛不釋手。

  林建軍在一旁說,不能超過五本啊。看完了再換。

  這樣,我便成了他家的常客,也知道了這些小人書的來曆。原來他父親在“文革”初期作為軍宣隊(全稱是解放軍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的隊長,率一幹人到一所中學鬧革命,搜繳出了這些小人書。按規定本應該當場燒掉的。可這個沒什麽文化的軍人對書有一種本能的心疼,舍不得燒掉,就偷偷地搬回家來,給了三個兒子。老實說,不管這些書有沒有讓他的三個兒子學到文化,至少是讓他的三個兒子極大地提高了自信心。比如像我這樣的女孩子,本來是不會和他們搭話的(我的學習成績在我爸他們整個9團的子女裏都遙遙領先,簡直不和他們在一個水平線上)。我放了學總是按時回家做作業,不用母親趴在窗戶上扯著嗓子大喊大叫。一句話,我是乖丫頭,他們是野小子。可因為這些小人書,我不得不帶著笑容去他們家。

  那些日子我差不多隔一天就要去一次林建軍家,換新的小人書。林建軍不解地說,你怎麽看那麽快啊?你認真看沒有啊?我說怎麽沒認真?要不要我講給你聽?林建軍不再說什麽,彎腰夠出抽屜,讓我挑。我也不挑了,挨著拿。拿上就走,基本上不和他多說話。因為我把書一拿到手就翻開看,從他家走到我家,可以看掉三頁。

  很快,我們老師就發現了我的反常。她發現我這個好學生上課時總是盯著桌子,既不抬頭看黑板,也不低頭看課本。先以為我是打瞌睡,就悄悄走到我跟前,卻發現我眼睛瞪得老大,盯著桌子有滋有味兒地看。再一看,桌麵上有個洞,透過洞眼,可以看見放在抽屜裏的小人書。原來為了看書而不被發現,我在做清潔時特意為自己找了個有洞眼兒的課桌。老師當然告了狀,我媽搜查我的書包,嚴厲規定我不許把小人書帶到學校去。我隻好每天帶著生離死別的心情去上課,一到放學,兩隻腳就好像有繩子拉一樣,小跑著趕回了家。

  但緊接著,看小人書的不良後果就轉移到了家裏,我連著燒焦了幾次飯。那個時候燒飯很麻煩,沒有高壓鍋也沒有電飯煲,飯煮開後須在火上慢慢地燜,左邊倒一下右邊倒一下。為了兼顧著看書,我就倒到左邊翻兩頁,倒到右邊再翻兩頁,自以為很負責。可看到入迷的地方,就三四頁地看了下去,忘倒了,那飯說糊就糊,快得很。我連忙丟下書采取緊急搶救措施,用筷子在飯上捅幾個眼兒,插上蔥,采用煙囪原理,指望把鍋底的焦糊味兒拔掉,也不知是誰傳授給我的,可效果不佳。媽媽回來還是聞到糊味兒了。第一次則罷,第二次又燒焦時媽媽就動怒了,一把搶過我的書就要往爐子裏丟。我急得完全不顧少女風度,跳著兩隻腳喊,那是林老大的書,那是林老大的書!我媽畢竟還是個文化人,一瞬間冷靜下來,給自己找了個台階下,說,我現在還沒工夫燒呢,留著生火用,說罷就順手夾進了柴火堆裏。我等她轉身,趕緊把書搶救出來。

  即使如此艱難,我也在很短的時間內,大概一個月吧,看完了林建軍他們家所有的小人書。看完之後我很失落,最後一次去還書時我一個勁兒地問他,真的沒了?一本也沒了?有沒有借給別人沒還的?照說我上小學三年級時就開始讀長篇了,還是繁體字豎排本的,上初中就不該再那麽迷小人書了。可是沒有可看的書啊,那個年代什麽書都沒有啊。我離開林建軍家,覺得很不得勁兒,一步三回頭,好像我把許多好朋友丟在他們家了,那都是些讓我感到親切和喜歡的朋友。後來實在難受了,我就去熱剩飯,再去他家把看過的特別喜歡的小人書重看一遍,以緩解那種沒書看的難受勁兒。

  好在無論是林建軍,還是他的兩個弟弟,對我都很客氣。楊阿姨就更熱情了,讓我減少了反複登門的畏難情緒。當然,我的反複登門也給他們帶來了壓力,尤其是期末的時候,楊阿姨會問,小禾這次考了多少分啊?又是第一名啊?而壓力最大的又屬林建軍,因為我們一般大,讀一個年級。楊阿姨看了我的成績單總要感歎說,我要是有小禾這樣的姑娘,就是砸鍋賣鐵也要給她買新衣服穿。每每這個時候,林建軍就不以為然地晃著他那大個子出門去了。

  記得那個時候林叔叔為了讓他的三個兒子提高學習積極性,曾懸賞說,誰給他寫一封信他就給誰5毛錢。即使如此,他仍沒收到一封他兒子寫的信。其實他們家經濟條件一點兒不比我們家好,林叔叔的工資比我父親還低,又多一張吃飯的嘴。可見林叔叔希望孩子學習好的心情是多麽迫切。我是從楊阿姨嘴裏知道這件事的,當時的感覺是恨不能替他們寫幾封。那年頭5毛錢多難掙啊。有一回我和同學去打了一整天的豬草,熱得渾身起痱子,賣給學校的食堂才掙了1角8分錢。我還不好意思看,一把塞進口袋裏,然後隔著布袋悄悄地捏,感覺到除了一張角票,還有3個硬幣,一個比一個大,於是猜到是1角8分錢,心裏很欣喜。那種感覺至今能想起來。我給家裏挑煤球,挑一百斤母親才給我一毛錢,算是買冰棍的。可林叔叔說寫一封信就五毛,這樣好掙的錢他們竟然不掙,我真是不能理解。我爸如果這樣懸賞,我每天給他寫一封。

  當然,現在我完全理解了。因為我自己有了一個和當初林建軍一般大的兒子。

  晚上我還沒給林建軍打手機呢,他就先打過來了。他說他一個人待在辦公室,正好可以和我聊聊天。他說他也是昨天才問到我的電話,想試試看,沒想到一下就找到我了。

  這回我們可是痛痛快快地聊了好一陣。先從兩家父母的情況,說到兩家兄弟姊妹的情況;又從兩家的情況說到自己的情況,又從自己的情況說到自己家庭的情況。讓我意外的是,他的孩子比我的還小,我都夠晚婚晚育了,他比我還晚。這麽一算,他是三十四五歲才結婚生子的。我問怎麽回事,他遲疑了一下說,是因為工作一直不安定。我暗地裏想,說不定是再婚呢。也就不再問了。

  我想起了往事,問他,你還記得小時候我上你們家借小人書的事嗎?他說好像有點兒印象。我說那時候你讓我每天借5本。你家有整整兩抽屜呢。他說是嗎?具體情形我記不得了。我說那些小人書現在還在嗎?他說不在了,我爸轉業回老家時丟了。我說那太可惜了,留著多好。他說,我那個時候很高傲,不愛理我們男生。我笑,說,其實不是高傲,是膽怯。不敢和人說話,表現出來就好像高傲一樣。他說,上高中的時候你們班和我們班搞活動,叫你和我一起主持你堅決不幹。我說是嗎,這個我記不得了。他說你怎麽忘了,那時候你是你們7班的團支部委員,我是我們6班的班長。

  我想起來了。上高中時,林建軍突然厲害起來了,不僅學習成績升上來了,還當了班幹部。大概就是人們常說的男孩子有後勁兒吧。而到了高中,我的學習成績就不如原來那麽出色了,我要在班上保持前三名已很困難,那些男生好像忽然間都聰明起來,尤其是在數理化方麵,我常需要請教他們。

  他說,我總覺得你那時候很高傲。我說,我哪兒有理由高傲啊,你也不想想,我們家當時那種情況。我媽一天到晚要我夾著尾巴做人。他說,可是我爸爸媽媽一點兒也不認為你家有問題,我爸總說你爸是個好人,我媽也總愛誇你。我笑了,我說那是因為你們家沒女孩兒。你記得吧,我們走廊上八戶人家二十多個孩子隻有四個是女孩兒。他說,好像是這樣,王樹林他們家也是四個小子。我說,哎你知道王樹林他們家後來上哪兒去了嗎?他說不知道。也轉業回老家了吧,大概在山東。

  林建軍突然說,噯,那年下鄉,你到最後怎麽沒來?我說,對呀,我什麽都準備好了,第二天就要出發了,知青辦的人又說我不符合政策,不讓我去。他說,我就是那一批下鄉的。我聽他們說你要來,還特意跑到集合的地方去找你呢。我說是嗎?我不知道。他說,我還聽說是你自己堅持要下的,你怎麽會主動要求下鄉?我說,嗐,那個時候我已經在家待業半年多了,感覺太無聊了,就想還不如下鄉呢。下鄉還有可能招個工或者當個兵什麽的。

  他說,哦,原來是這樣。聽語氣似乎有點兒失望。可我說的是實話,誰要是像我那樣在青春期時獨自一人在家待業一年,誰就會理解的。我絕不是為了出風頭。他又說,我後來知道你姐和我下在一個縣,就想找她問問你的情況,可一直也沒找到她。特別不巧,我去他們隊的時候,她恰好不在。

  我敏感地想,未必他認為我是因為他想下鄉的?不至於吧?從他父親調走以後,我們之間幾乎就沒來往了。雖然我們還在一個中學讀書,但那個時代男女生界限分明。更何況我因為家裏的事總背著包袱,內心很自卑,寡言少語的。不會有心思注意男生。

  我們正聊得起勁兒,兒子在一旁朝我打手勢。我捂著話筒問他什麽事?他說他要給同學打電話問作業。兒子的學習在我們家是頭等大事,我隻好打住話頭。我跟林建軍說,咱們改天再聊吧。他猶豫了一下說,過幾天我可能會上成都來。我說真的嗎,那太好了。他又說,其實我是到重慶開會,明天就走。我想等會議結束後,先去那個小鎮,看看咱們當年住的那個樓還在不在,然後再去看看老師和同學。如果你歡迎的話,就上成都來看你。我再次說,當然歡迎,重慶到這裏很方便的。火車汽車都很快。歡迎你來。

  但他如果敏感的話,就會發現我的歡迎詞屬於外交辭令,並非發自內心。

  放下電話我忽然想起來,他不是說有什麽事要問我嗎?是什麽事?下鄉那件嗎?他真的一直在找我?難道我當年有什麽地方讓他產生了那樣的想法嗎?

  追溯起來,少年時我們之間還真有過一次讓我臉紅的接觸。那時林建軍家還沒搬走。有一天我放學回到家,因為例假來得太多,正忙不迭地躲在裏屋換紙。忽然聽見林建軍一邊叫著我的名字一邊走進我家來。那時候我們走廊的幾戶人家因為太熟了,上誰家都不敲門,均破門而入。我聽見他朝裏屋走來,已來不及穿好褲子了,又無處躲藏,隻好蹲到床內側埋下頭。林建軍站在門口衝著我喊,我當鴕鳥堅決不答應。他那麽高,肯定看見了蹲在床內側的我。他站了一會兒,大概明白了什麽,轉身走掉。之後的兩天,我都沒好意思上他家換書,他也沒再來找我。我至今不知道他那天莽撞地闖進我們家是幹什麽。

  後來他父親就調走了,調到6團去當參謀長。他們一家都跟著搬走了。住到了河對岸6團的家屬區。當然,我們還在同一所中學,並一起進了高中,我在7班,他在6班,還是會經常見到的,但幾乎不說話。偶爾有些關於他的事,我還是聽我們班別的女生說的。他似乎成了一個女生們喜歡議論的男生,換句話說,一個比較出色的男生。

  再後來我們一起交了入團申請書,去聽團課。我們都是當時的班幹部,好學生,這種事在一起是很正常的。我知道他入團肯定沒問題,學習好,表現好,出身又好。我呢,前兩條與他差不多,後一條就不如他了。所以心裏一直暗暗擔憂。到了公布團員那天,我特意繞到學校專門張貼布告的專欄那兒,假裝無意地走過,用眼睛瞟著紅榜,一下瞟到了自己的名字,這才停下步子來,站在專欄前把紅榜放心大膽地看了一遍,當然也看見了林建軍的名字。回家後我向我媽報告喜訊,順口說,還有林老大呢。我媽說,是嗎?這下你楊阿姨該高興了。

  可是我仍不認為我們之間有什麽。

  好像有個細節,在我記憶深處亮起來。

  有一天課外活動的時候,我和我們班的幾個女生在打籃球。有必要先解釋一下,我在體育方麵是很差的,跑不快,跳不高,也扔不遠,怎麽會去打籃球呢?原來我們學校要搞籃球聯賽,每個班的男女生都必須參加。當班長動員到我們班女生時,她們指著我說,她參加我們就參加。當時我單純地認為,我是我們班女生裏唯一的班幹部,她們要我起帶頭作用。現在想來我才明白,肯定是因為我總和班上最優秀的男生在一起,開會或者討論事情,讓她們煩。比賽的時候,她們要我先上場,我就上了。但半場打下來,我連籃球的邊兒都沒摸著,一雙手幹幹淨淨的,還累得氣喘籲籲。那個個子最高、在女生裏頗有號召力的女生終於對裁判說,換人。把我換了下來。

  扯遠了,再說那天下午。我被幾個高個子女生“押”著去練籃球,我不會打,個子又小,隻好跟著她們從這邊跑到那邊。因為太專注,我朝後退的時候忽然被什麽東西絆著了,接著又被一個人扶住。回頭一看,竟是林建軍。他朝我笑笑,笑容十分燦爛。我大概臉紅了,他鬆開我,彎腰撿起那個差點兒摔絆我的籃球,大踏步地朝他的夥伴兒跑去。

  那個笑容讓我很長時間難以忘記,溫暖,親切,有點兒像自家的哥哥,又不完全是哥哥。哥哥之外的意味,我形容不出來,但它讓我第一次有了少女的懷想。

  可也僅僅是個笑容啊。

  我和他之間沒有任何溝通的渠道,或者說沒有來往的理由。不單是他,我和所有的男生都不大來往。有一回我們學校組織所有的團員去天府煤礦參觀。煤礦離我們學校很遠,等我們參觀結束回到學校時,已是夜裏十一點了。我從沒那麽晚回過家,心裏很害怕,很想和誰結伴走,但沒有哪個同學是與我同路的。當時林建軍也在場,但他家已經搬到河對岸了。我隻好一個人硬著頭皮往家走。街上冷冷清清的,一個人也沒有。為了壯膽,我就一邊走一邊唱歌。起初我很盼望能出現個把人影,可後來真的有腳步聲在我身後響起時,我更害怕了。腳步聲越跟越近,我嚇壞了,頭也不敢回,歌兒也顧不上唱,撒腿就往家跑。

  我說這件事,是想說明那個時候我絲毫沒覺得我和林建軍之間的關係很近,否則我完全可以讓他送我回家。

  兩天後林建軍又來電話了,他的聲音與前兩次有所不同,興奮了許多,我判斷一定是喝了酒。他說他已到了重慶,正和幾個中學同學在一起呢。他今天專門去學校看了老師,晚上又約了幾個同學聚餐。

  你看,果然是在喝酒。

  他說你猜都有誰?我說我哪猜得到。他就說了幾個人名。有兩個我很陌生,大概是他們班的,有兩個我知道,是我們9團的子弟,其中一個,也是當年住在我們樓上的少數珍貴女孩兒之一,小萍。

  小萍接過電話說,小禾你怎麽不來看我們?林老大都來了。我很羞愧,其實前兩年我回過那個小鎮,但我隻是坐在汽車上,從我們當年住的那棟樓前經過了一下,沒有停下來,更沒有走進去。也許那是個我不願回首的年代。事後我寫了一篇散文,《從往事門前走過》。可我無法跟小萍說這些,我隻好沉默。

  小萍又說,聽林老大說,你現在成名人了?我連連否認。我說我成什麽名人?我隻是和你們職業不同而已。小萍說,林老大也混得很好,當局長了。我說是嗎?這我倒不知道,前兩次打電話他都沒提起。小萍說,當年你們倆就是我們團裏的最有出息的,現在還是最有出息的。不像我們,一無所成。我最怕聽這種話,就好像自己把別人的好運都占了似的,連忙打岔說,你們今天在一起玩兒得很開心吧?小萍說,可不是,他們幾個男生都喝醉了。

  林建軍把電話接了過去,說,誰說我們喝醉了?我們是喝得比較多,但沒醉,就算醉了,人生能有幾回醉?你想想,我二十五年沒回來了,當年我離開時十八歲,現在四十三了。人生能有幾個二十年?我說,是啊,是不容易。他說,我今天去看了王老師,你還記得她嗎,就是教我們語文的王老師。我說我當然記得。他說,我跟王老師說起你的情況,她可高興了。她說她當年最喜歡的學生就是你和我了。我說是嗎?

  我當然知道王老師喜歡我,她常把我的作文拿到班上朗讀,有時在布置作文之前,她會讓我先寫一篇,用來啟發全班同學的思維。但她喜歡林建軍我就不清楚了,畢竟我們不是一個班的,也許那時林建軍的作文也很好?果然,林建軍說,有一次咱倆的作文被同時選進重慶市中學生優秀作文裏,一個報社的記者還來學校采訪了咱倆呢。

  我吃驚極了,這樣的美事我怎麽毫無印象?是他瞎編出來的吧。我說是嗎?我怎麽一點兒印象也沒有?林建軍說,嗐,就是王老師把咱倆叫到辦公室的嘛。我記得非常清楚,當時辦公室還有別的老師,都誇我們兩個。王老師笑得一臉燦爛。

  我努力回憶,還是沒有一點印象。我說,記者采訪些什麽?林建軍說,那個記者問你,說你母親原來是報社的編輯,有沒有在寫作上幫助過你?我說,那我怎麽回答的?林建軍說,你說我媽沒幫我改過作文,但她跟我說,寫作要用自己的語言,不要用抄來的詞匯。別人語言再美也沒有生命力,就像塑料花,自己的語言雖然樸實,卻像野花一樣富有生命力。

  我一聽沒錯,這話的確是我媽跟我說的,並且一直影響著我的寫作風格。但我還是記不起我的中學時代有過這樣出風頭的事。他說你看你怎麽忘了呢?我都記得,我當時還想,有個有文化的媽就是不一樣。

  我還是有些疑惑,那個時代,我是說20世紀70年代中葉,哪裏有選編中學生優秀作文的事?他說,你不信?我這次來找到那本書了!我有個同學在市教育局,我讓他翻資料室翻出來的。

  這下我相信了,我高興地說,過兩天你來的時候,一定帶給我看看啊。他說沒問題。然後他說,你記得不,有一次我們學校團員搞活動,去天府煤礦參觀,回家很晚,還是我送你回家的。

  我又一次吃驚了。我說是嗎?我怎麽記得是我自己回家的?還嚇得要命,還一個人走在路上唱歌。他說沒錯,是我送你的,我一直把你送到你家樓下。我一連串地說,是嗎?是嗎?是嗎?林建軍有些不高興了,說你這人怎麽回事呀,那個時候也有十五六歲了,怎麽那麽不記事啊?我笑了,不太好意思。有一瞬間我想說,可是我記得你那個笑容。

  當然我沒說。林建軍又說,哎,我一直想問你一件事呢。我說什麽事?大概旁邊的同學叫他了,他打住話頭說,算了,還是見麵再說吧。我得去敬他們酒了。他們想把我喝翻,那他們就給自己出難題了。我的酒量,不在武鬆之下。我說,你代我問其他同學好啊。

  放下電話後我有些興奮,跟丈夫說,嗐,我在中學裏竟然還接受過記者采訪呢,我一點都記不得了。丈夫說,不可能。我還不了解你,這樣光榮的經曆你還能瞞到現在?早跟我說三遍以上了。我說不是我想瞞,是我忘了。剛才我那個同學還說我呢,十幾歲了都不記事。我丈夫還是表示懷疑,說不可能,那個時候,沒這種事。

  我正想跟他據理力爭,以維護自己剛剛獲知的光榮史,電話又響了。我拿起來,還是林建軍。我沒覺得奇怪,我雖然不喝酒,但有好幾個愛喝酒的朋友,他們一旦喝多了總是想找人說話,並且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麽。我常遇到這樣的事,說不定林建軍今晚上也會打好幾個電話呢。但願丈夫不要煩。

  林建軍說,喂,我還是想現在問你那件事。我說你想問我什麽?他說我本來想見了麵再問的,可有點兒忍不住了。我說,什麽事,你問吧。他頓了一下,說,高中畢業的那年夏天,你坐渡船去幹什麽?

  高中畢業?夏天?渡船?我把這幾個關鍵詞輸入腦海,然後開始尋找。可什麽也沒找到。這回我不敢說我不記得了。我怕他又說,你這個人怎麽搞的,那個時候都17歲了還不記事。於是我猶猶豫豫地說,好像是我爸我媽讓我去6團看一個伯伯。

  話一說出口我隱約想起來了。我爸有個老同學,調到6團當工程師,初來乍到,對當地的生活很不適應,我媽常讓我拿些她做的食品,比如豆芽豆豉醪糟之類,去送給他們。

  林建軍好一會兒沒有說話。

  我意識到了什麽,又說,我在渡船上碰到你了嗎?

  他說是的,但你沒和我說話。

  後來他就放了電話,放了就再也沒打來。

  晚上我有些失眠。我想,那個夏天我坐渡船到底去幹什麽?肯定是去江北,去江北幹什麽?真的是給那個伯伯送東西嗎?也許是。可為什麽林建軍會有那樣的感覺呢?我漸漸回想起了那個渡船的樣子,是個大木船,走路的人和騎自行車的人都靠它擺渡到對岸去。我站在船邊,看著對岸漸漸近了。河邊有一些稀疏的菜地。我下了船,拾級而上。

  我們真的在船上相遇卻沒有說話嗎?

  我為什麽不和他說話?還有,他說他曾送我回家,我怎麽隻記得自己嚇得要命跑回家的事?莫非身後的那個腳步聲是他?他在悄悄送我?那到底是我記錯了還是他記錯了?

  我又一次問自己,你坐渡船去幹什麽?

  在問了若幹次後,我已不能排除,我坐渡船到江北去,除了完成爸媽的任務,還有另一種可能,那就是期待遇見他,林建軍,和他說說話。須知他們家和黃伯伯家住在一個大院子裏。我真的不能排除這一點。

  我想,等林建軍再來電話時,我就告訴他,那個時候我還是有一點喜歡他的。

  隻是我想不好,我該以什麽樣的語氣來說,調侃的語氣?認真的語氣,還是漫不經心的語氣?

  但林建軍再也沒來電話了。

  他甚至取消了他的成都之行。

  你坐渡船去幹什麽?我無法回答他,隻好將他的疑問變成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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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紀念冰心獎創辦二十一周年,我們獻上這套“冰心獎獲獎作家書係”,用以見證冰心獎二十一年來為推動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書係遴選了十位獲獎作家的優秀兒童文學作品,這些作品語言生動,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叫花子蛻變成小紅軍的故事,展現鄉村小子成長為少年特工的曆程。讀懂那一段曆史,才能真正讀懂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去,也才能洞悉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少年特工》講述十位智勇雙全的少年特工與狡猾陰險的國民黨...

  • 角兒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石鍾山影視原創小說。

  • 男左女右:石鍾山機關小說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