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冷不丁地來了。走出門,涼颼颼的風撲了個滿懷,夏曉蕙打了個顫,看看別人,都穿夾衣了。遂返回家找外套,一時找不出合適的,隻好把女兒掛在門後的運動衣套上了。運動衣紅藍兩色,挺豔,夏曉蕙有些別扭,她突然感到中年來臨,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心態。
夏曉蕙穿著紅藍色的衣服擠入了熙熙攘攘的菜市場,買菜還是照過去的習慣,買8口人的菜。她一邊買,一邊在心裏搭配,牛肉燉蘿卜,紅燒肉,家常豆腐,幹煸四季豆,虎皮辣椒,白菜粉絲湯。天冷了,得吃的熱乎點兒。
早上女兒說她,真不知道你在想什麽?你不覺得丟人嗎?
夏曉蕙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但她不覺得丟人。有什麽可丟人的?這是她一貫的生活狀態,二十年來她每個周末都去,已經去過上千次了,怎麽能說改變就改變?不行,她做不到。她得去。
夏曉蕙把買好的菜全部掛在自行車龍頭上,推出菜市場,上了大街,貼著路邊兒騎行。現在的大街已經越來越沒有自行車的位置了,汽車道拓寬很多,把自行車擠入羊腸小道,羊腸小道裏還塞滿了電動車。就最近這一個來月,她已經被電動車撞過兩次了,可她不可能鑽進任何一輛小車內。至於電動車,即使買得起她也不敢騎,何況她不想花這個錢。
紅燈。她站下來,等它變綠。
電子鍾在跳著數字,90秒。真夠長的。如果她生活中亮起的那盞紅燈也能重新變綠,多長她都願意等。
忽然,一陣濃濃的香甜襲入她的肺部,她深深吸了一口,同時四下張望,看見一個老婦人,一手提著菜籃,一手握著一小把桂花,穿過斑馬線。香甜的氣息就是從那裏飄來的。哦,桂花又開了,秋天又來了。她一直目送老婦人走過去,腦子裏忽地冒出個念頭,花香襲人老啊,桂花香一次,秋風起一次,人就老一歲,那個老婦,是多少次的花香將她送入老年的呢,60次,還是70次?而自己,還可以嗅多少次花香呢?莎士比亞有首十四行詩裏寫著:“四十個冬天圍攻你的容顏,在你的臉上挖掘壕溝”。莎士比亞還是不夠優美,如果讓她寫,她會寫,四十次秋天的花香,熏染出你臉上的滄桑。
想到這兒她覺得自己好笑,恐怕滿大街任何一個人,也不會想到她這個樸實到老土的中年婦女,騎在自行車上想莎士比亞的詩吧?
綠燈終於亮了。
摁門鈴,開門的是小姑子,小姑子眼睛裏出現吃驚的神色,但僅僅一瞬間就緩過來,叫了聲嫂子。
嫂子,你來啦。
隨著小姑子的叫聲,客廳裏的一家人都抬起頭來,夏曉蕙一一喊過來,爸爸,媽媽,妹妹,妹夫,弟弟,弟媳,可一家人都隻有一個表情,默不作聲地點頭。
最後還是弟媳婦站起身來迎她:大哥他今天不過來?
夏曉蕙說,沒關係的,他來不來沒關係的。
夏曉蕙本來還想說,以前他不來的時候,我不是一樣的來嗎?來做飯,洗碗,把小荔帶來給你們看,這二十年不一直是這樣的嗎?
但她什麽都沒說,直接提著菜進了廚房。
婆婆跟進廚房:哎喲,你又買那麽些菜幹嗎啊?家裏都有,我已經叫陳姐去買了。上星期我就跟你說了,不要再買菜過來了。
夏曉蕙說,嗐,習慣了。
小姑子也跟進來了,說,嫂子你這樣讓我們多不好意思啊。
夏曉蕙說,沒什麽啊,我也要吃的啊。
正說著,門開了,一個夏曉蕙不認識的女人走進來,提著幾個大塑料袋。婆婆說,喏,這就是陳姐,我們這星期剛請來的。
夏曉蕙仍微笑著說,那好啊,今天大家多吃點兒。
夏曉蕙挽起袖子,開始做事。她不想再和她們說話,她真希望她們都趕緊走開,讓她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在廚房待著,洗菜、切肉、燒菜,在這樣的忙碌中回到從前。
坐下後,一家人都有些沉默,隻是端著碗吃。後來公公說,小荔呢?還好嗎?
夏曉蕙說,本來她今天要一起過來的,她說好久沒有來看爺爺奶奶了,很想來的,都要出門了,公司經理打電話把她叫去加班。我讓她趕快去,她剛工作,表現很重要的。
公公說,她還適應吧?
夏曉蕙說,適應的,經理常常誇她靈活,說新招進來的幾個裏麵,數她最能幹。上個月還給她發了獎金,還說下次出國要帶上她。她的英語很溜,有她就不用翻譯了。
說到女兒,夏曉蕙話多了許多。
婆婆笑了,說,這孩子就是能幹,像她爸。
夏曉蕙笑笑。她已經習慣了婆婆這種表達方式,隻要是小荔的優點,一律都是他們孫家的,能幹,像她爸,漂亮,像她姑姑,擅長運動像她小叔,沒一樣像她的。隻有一回小荔駝背,婆婆就說,你這孩子怎麽跟你媽一樣啊!
夏曉蕙知道她從來就沒有融入這個家的,雖然這二十年她都努力地往裏紮,紮得她都看不見自己了,結果到了才發現,她還是跟一滴油似的在水麵上滾動。
弟媳忽然開口說,嫂子,我覺得你應該有個新的開始了。
弟媳的話很突兀,跟剛才的話題完全不接頭,但一家人卻並不詫異,好像一直在談這個話題似的,婆婆和小姑子都點頭,公公和小叔子默默吃飯。
夏曉蕙笑說,已經是新的開始了呀。原來我周末過來燒菜做飯你們什麽也不說,也沒有請阿姨,也不會自己買菜。現在已經變了呀。
夏曉蕙不知道自己怎麽還笑得出來。
弟媳婦說,我是說,你要為自己打算,不要再……再做這些事情了。一點兒沒有意義的,真的。
夏曉蕙很感激弟媳婦,她明白她的話,在這個家裏,弟媳婦是唯一願意與她交流的人,也許是因為她們都是兒媳婦?
夏曉蕙說,我這就是為自己打算啊。
弟媳婦撇了一下嘴,說,我實在不想說你嫂子,你看看你穿的,四十多歲的人了,也太隨便了。
夏曉蕙看看自己的衣服,笑說,今天一下冷了,沒合適的,我臨時穿了件小荔的外套,再說回自己家裏,又沒外人。
小姑子說,不講究也得對得起自己啊,嫂子去好好買幾件衣服吧。現在哪還有穿踩腳褲的?那是十年前流行的了。你這樣去上課,你那些學生沒說什麽嗎?
弟弟說,行了,你們少說幾句吧。
婆婆說,曉蕙,我們也知道你的心情,也理解。小誌他的確對不起你。可畢竟你們已經離了,你總這樣,我們也很為難的。弄得小誌他現在周末都不願意回來了,這樣下去不是個辦法啊。
夏曉蕙說,我覺得我沒做錯什麽,過去我一直都這樣做,你們都說我做得好,現在怎麽了?我們離婚協議上寫了的,要繼續互相關心互相幫助,不能形同路人。
小姑子說,可你這樣做,搞得好像我們一家都對不起你似的。
夏曉蕙說,沒有啊,怎麽會呢,你們怎麽會對不起我呢?你們剛才不是一直叫我嫂子的嗎?
一家人都不再做聲了。隻有那個陳姐,莫名其妙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沒人跟她解釋,也解釋不清。這是他們孫家的“經”。
兩個月前,夏曉蕙的家裏發生了變故。準確地說,是她的男人發生了變故,他要分裂出去,另立一個家。
當男人孫哲誌提出這個重大的變革計劃時,夏曉蕙絲毫不吃驚,她早已察覺到他有問題了,她隻是采取了鴕鳥政策而已。現在孫哲誌把她的腦袋拽出來,向她宣布真相,她隻好麵對了。
孫哲誌講話非常有條理,大概醞釀已久。他首先說是他不對,他對不起她,背叛了對她的感情。然後又說,如果他不說出來,不解決這個問題,那就更對不起她了,是把她當傻子呢,夫妻之間是應該坦誠的。最後強調說,他得向那個女人負責,不能再傷害第二個人了。所以,他就決定,離婚,再娶那個女人。
夏曉蕙看著他,一言不發。
孫哲誌補充說,因為是他不好,所以夏曉蕙要有什麽條件的話就盡管提出來,他會盡量滿足她的。孫哲誌說得非常坦然,就好像他在接受記者采訪,或者在跟部下們交代事情。
當時也是周末,周末的早上,就他倆在家,四周都很安靜,許多人家都在睡懶覺,電話也沒醒,正是談離婚的大好時機。
夏曉蕙起得很早,她沒有睡懶覺的習慣,即使是周末,她也按時起來了,做早餐,收拾屋子,拖地,擦窗,洗衣服,熨衣服,摸摸索索忙個不停。家務事就是這樣,你如果願意做,可以做一天。
孫哲誌說這話時,夏曉蕙剛把熨衣板支起來,準備熨衣服,熨鬥插上電,紅燈還亮著呢。她好像沒聽懂似的,一直盯著孫哲誌。孫哲誌有些不自在,把目光挪開。
夏曉蕙終於說,我知道了,你先去吃早飯吧。
孫哲誌一步三回頭地進了廚房,眼裏似有些惶惶不安。
夏曉蕙擱下熨鬥,轉回書桌前,拉開抽屜,拿出一份打印好的《離婚協議書》。這是她幾個月前發現丈夫有問題時寫下的,雖然她跟鴕鳥一樣把頭鑽進了沙裏,但她還是在沙堆裏思考了很多,並做好了迎接襲擊的準備。
她把協議書拿到廚房交給孫哲誌。
孫哲誌有些愕然,正盯著剛盛好牛奶雞蛋的碗,猶豫著要不要端起來,他怕夏曉蕙衝進來跟他撕扯,以至打翻。他怎麽也沒想到會出現這樣的情節。他對一起生活了二十年的妻子缺乏想象力。
他接過協議書。協議書上寫著:第一,男女雙方同意離婚,以協商的方式,在協商過程中態度友好,不說相互傷害的話;第二,男女雙方要把事情的影響控製在最小範圍內,不得將此事告訴雙方單位和家人;第三,男女雙方不分割財產,男方除換洗衣物外,淨身出門,但隨時可以回來;第四,男女雙方離婚後仍要互相關心、互相幫助。
孫哲誌看完了說,你這個協議沒有可行性啊。首先,不告訴單位是可以的,不告訴家人怎麽行?
夏曉蕙說,不告訴單位是替你著想,堂堂局長,弄個婚外戀不好。不告訴家人是替我著想,你知道我們家的情況,經不起這個事。我們彼此關照吧。
孫哲誌哼哼兩聲,又說,那麽,第三點,什麽淨身出門?我又不是出差,怎麽可能隻帶換洗衣服?
夏曉蕙說,在我看來你就是出差。
孫哲誌說,這個家可以留給你,可是我們的所有存款你也打算一個人全要?
夏曉蕙說,我一個人哪裏花得完?那還是我們三個人的。隻是不讓你帶走而已,你要花,就回來花。
孫哲誌又說,荒唐!荒唐!
夏曉蕙說,我荒唐還是你荒唐?
孫哲誌忽然火了,說,你這根本就沒有誠意,你是在故意為難我。
夏曉蕙說,你別發火嘛。我故意為難你?我哪裏有?我那麽痛快就同意離婚了,我怎麽會故意為難你呢?你讓我提條件我都沒提。
孫哲誌說,你心裏明白,夏曉蕙,我最受不了你的就是這個,假裝若無其事,心裏麵完全是另一回事。你為什麽不把你心裏的真實想法說出來?我都說出了最真實的想法。
夏曉蕙說,最真實想法就是不同意離婚。
孫哲誌說,那為什麽還要寫這個?
夏曉蕙說,我怕你鬧到法庭上去,鬧得人盡皆知,你不怕丟人我怕,我還得在學生麵前維護自尊呢。再說繞一大圈兒,最後還是個離,勞民傷財。何必呢,我不喜歡浪費時間。
孫哲誌說,那你也可以發泄啊,別做出那麽可憐的樣子,讓我覺得自己很糟糕,很差勁兒,很沒人性。
夏曉蕙說,難道你不是嗎?
孫哲誌鼓起眼睛正想說什麽,電話鈴響了。夏曉蕙看了一眼牆上的掛鍾,原來已經十點多了,肯定是母親的電話。夏曉蕙朝孫哲誌做了個手勢,意思是,暫停。
夏曉蕙接起來,果真是母親。夏曉蕙麵帶笑容,與母親閑聊。每個周末,夏曉蕙都要給遠在老家的母親打個電話,說說情況。如同她每個周末要回婆家一樣,已成慣例。今天她延誤了,所以母親就打過來了。但夏曉蕙的心情多少還是受了影響。她簡單說了幾句,借口有事情要出門,就擱了電話。
等她擱了電話回頭,發現孫哲誌已經不在屋裏了。
一個月後他們離了。
夏曉蕙就離婚協議的第三點作了讓步,將存款二分之一給了孫哲誌。起初孫哲誌不滿,說夏曉蕙得了房子和家具,就該多分他三分之一的存款。夏曉蕙說,房子永遠都有你一份,隻要我賣了肯定分你一半,不賣的話你總不能從中間鋸開。孫哲誌說,可是我還得另外花錢買房子。夏曉蕙說,那是你自己願意的。孫哲誌又磨磨嘰嘰地說,前年你生日,我給你買了根白金項鏈,兩千多;去年你生日,我給你買了一塊一千多的表。夏曉蕙說,孫哲誌,我希望你不要讓我說出更難堪的話了。孫哲誌說,怎麽了,我說錯什麽了嗎?人家那些離婚的,房子都要折算成錢的,我們這個雖然是舊房子,也值二十多萬呢。夏曉蕙冷冷笑道,那人家還有精神賠償呢,你要不要給我加上?孫哲誌說,我了解你,你不會要這個的。她冷冷地說,我也了解你,你從大半年前就開始動心思離婚了,你會沒有準備?平日裏你收的紅包,不比工資少,你以為我不知道?孫哲誌訕訕地說,簡直亂說。但不再就此糾纏了。
倒是女兒小荔不滿。
小荔對此事表現得比夏曉蕙預想的平靜,後來夏曉蕙想,自己都那麽平靜,女兒有什麽可不平靜的。小荔隻是問她,媽你怎麽就同意了呢?你怎麽那麽好說話呢?他想怎麽樣就怎麽樣啊?你至少應該讓他給你50萬再離。夏曉蕙說,他哪裏拿得出。小荔說,那就堅決不離,拖住他呀。夏曉蕙說,不離又能怎麽樣?他一天到晚不回家我更覺得難過。他心思早不在這個家了。小荔說,你什麽時候發覺他有問題的?夏曉蕙說,就今年春天,他突然改變形象,把頭上的毛移到了下巴上,我就覺得不對。小荔忍不住撲哧一笑:你居然還能拿這事兒開玩笑,I我服U!
夏曉蕙也笑起來,說,I也服了I。
母女倆一起笑。這是孫哲誌提出離婚後夏曉蕙第一次笑。她還以為自己再也不會笑了呢。
今年春天,孫哲誌有一天回家,頂了個光頭。夏曉蕙很詫異,沒有問,孫哲誌主動解釋說,夏天要到了,剃光了涼快。隔了一段時間,孫哲誌的下巴留起了胡須。夏曉蕙說,這是哪個大師的造型啊?孫哲誌說,不好嗎?人家都說好。夏曉蕙說,哪個人家啊?孫哲誌含混地說,嗯,我也就是試試看。再接下來的一天,夏曉蕙看到孫哲誌穿了一件嫩黃色的翻領T恤衫,夏曉蕙就心裏有數了。一個46歲的男人,這麽倒騰自己的形象,內心肯定是不平靜的。但她除了被動等待,沒有任何辦法。一直等到孫哲誌攤牌。
在孫哲誌攤牌前,夏曉蕙曾獨自一人跑到城外的河邊兒坐著,認真思考了一個下午,或者說反省了一個下午,自己到底有沒有做錯什麽,讓孫哲誌不滿,以至另起爐灶?她坐在河邊那家茶鋪裏,要了一杯最便宜的茶,一年一年地梳理下來,一直到前年她進入更年期為止。
梳理的結果是:她的前二十年妻子做得近乎完美。她承擔了全部家務,承擔了孩子的教育,孩子從小學到高中畢業的所有家長會,都是她開的。據不完全統計,至少50次吧。如果說有一點兒問題,就是前年進入更年期後,她的脾氣似乎沒有從前好。但僅僅是沒有從前好,也依然是好的。每次發作難受時,她都隻是默默睡在床上。孫哲誌問她怎麽了,她就跟他說可能是更年期。孫哲誌說,那怎麽辦?她總是說,忍吧,會過去的。她既沒有摔過東西,也沒有大喊大叫。僅僅有的時候說話聲音高一些,或者不耐煩一些。她自己都覺得自己很了不起。
難道是因為性生活出了問題?進入更年期後,自己的確沒什麽興趣了,有時候也看出孫哲誌有那個念頭,她總是假裝沒看見,去改作業、去備課或者索性看肥皂電視劇到深夜。可夏曉蕙認為這不該算個問題,他們已經人到中年了啊,女兒都22歲了啊。
既然原因不在自己,夏曉蕙就知道無可挽回了。既然無可挽回,那就承受。夏曉蕙不可能因為這個尋死。那太搞笑了。
夏曉蕙跟女兒說,記住你媽的教訓,以後找對象一定不要主動,婚前主動了,婚後就被動。
女兒說,放心吧,我要讓別人追上十年八年的再結婚。
夏曉蕙嫁給孫哲誌,是在二十三年前,那時孫哲誌23歲,她25歲,屬於姐弟戀。但在外人看來,孫哲誌要老成得多,夏曉蕙看上去還像個女學生。這樁婚事是夏家不滿,孫家也冷漠,總之沒什麽人看好。但兩家都是有文化的人,還是尊重了他們本人的意願,所以他們順利結了婚。
其實在大學裏,孫哲誌喜歡的不是夏曉蕙,而是另一個小女生。但畢業這股大浪把他們打散了,小女生往上漂,漂到北京,進入國務院某某部;孫哲誌往下落,落到郊縣,郊縣的一個“國營”工廠的宣傳科。孫哲誌的情緒非常低落,失戀,分配不如意,加上踏入社會的不適,總之整個進入了人生的低穀。
在低穀的某一個黃昏,周遭寂寞寧靜,天地間充斥著細細密密的雨絲。孫哲誌百無聊賴,周遭的寂寞寧靜加深了他的孤獨。他在自己的宿舍裏醉酒,連飯都不想吃。他感覺自己被這個世界遺棄了,可憐得不行。
這時門被敲響了,仿佛天使光臨,夏曉蕙出現在門口。夏曉蕙說她到郊縣開會,順便來看他。看著笑意盈盈的夏曉蕙,額頭上還沾著一縷被雨水打濕的頭發,孫哲誌的感動,幾乎超過了當初得到小女生的初吻。孫哲誌甚至暗暗責備自己,在學校裏為什麽從未注意過夏曉蕙,她也容貌秀麗,身材姣好,聰明好學,溫順柔和。可他視而不見,被小女生擋住了雙眼。
一件事情發生的時間是多麽的重要,同樣的事情發生在不同時間,會是完全不同的效果。夏曉蕙倒是什麽也沒說,沒有安慰也沒有表白。隻是用她帶來的一袋東西為孫哲誌做了一頓熱乎乎的晚飯,然後替他打掃了屋子,洗了衣服。當他倒頭大睡時,她就走了。
以後夏曉蕙每個周末都來,做完這一係列的事情後就走。孫哲誌自己都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把她當戀人的。反正當單位同事說,你女朋友來了?他會笑嗬嗬地點頭。夏曉蕙的出現,讓這個偏遠的單位變得溫馨美好了。孫哲誌恢複了自信,打起精神開始奮鬥,並努力往城裏調動。而夏曉蕙對他的一切都持認同和讚賞的態度。
後來夏曉蕙承認,她在大學裏就喜歡他了,但他從來不正眼看她,她隻能暗戀。暗戀到深處,就有了行動,畢業後她為他留在了當地,沒有分回故鄉工作。後來聽說小女生飄入雲端、昔日戀情已隨風而去的消息,她才鼓起勇氣出現在孫哲誌的麵前。從某種程度上說,她很感激小女生的離去。
不料這個暗戀的前科,竟讓孫哲誌在夏曉蕙麵前有了優越感。夏曉蕙好像也認同他這種優越感。婚後夫妻之間長期存在著地位的差異。有一次吵架孫哲誌竟說夏曉蕙是“乘虛而入”:我那個時候情緒低落意誌薄弱,你那樣做,我自然就降了。夏曉蕙很生氣,反擊說,如果說“乘虛而入”那肯定是你,不要忘了我們的第一次,就是在我生病時發生的。孫哲誌說,那都什麽時候了?我要再沒表示你會覺得我太無情。夏曉蕙說,你簡直沒良心!你當時說我是你的救星,是上天賜予你的禮物。孫哲誌說,哼,那個時候嘛,說的都是胡話,神誌不清醒。夏曉蕙說,我才是昏了頭瞎了眼!
夏曉蕙說完後想,他們是多麽無聊啊。他們都爭著往他們的青春歲月上潑髒水,好像那不是他們的青春,可以隨便踐踏。
雖然沒有轟轟烈烈要死要活的愛,但婚後生活還是平靜的,他們有了女兒,女兒乖巧懂事,學習也好。孫哲誌經過努力,終於調回市裏,進入市級機關,當上了處長,而後副局長,局長。夏曉蕙則一直做她的中專老師,畢業分配到那個學校後就一直在那個學校,而且一直在老師的位置上,最多當過班主任。女兒上高中後,她把班主任辭了。二十多年來她的生活就是一個中心兩個基本點,中心是女兒,基本點是丈夫和學校。
偶爾大學同學聚會,男生總是說孫哲誌太有福氣了,遇到夏曉蕙這樣以丈夫為中心的妻子;而女生對夏曉蕙說得最多的一句是:你怎麽還那樣啊?
夏曉蕙不知道算表揚還是算批評。從她們的語氣上感覺,是批評。
可不這樣,又哪樣呢?
直到孫哲誌改變,她才被迫發生了改變。不知道下次大學同學聚會,大家又會說什麽。遺憾嗎?還是祝賀?
街上的顏色一下淡了,濃烈的夏景一夜之間褪去,平添幾分涼意。夏曉蕙依然騎著她的自行車,駛入大街。大塑料袋擱在前麵的車筐裏,下麵墊著厚實的舊報紙,上麵蓋著一條羊毛圍巾,穩當又暖和。
周一的機關總還是忙碌的,雖然人們的臉上還是帶著周末放鬆之後的痕跡。走廊上有人和她打招呼,有的說一聲你來啦。有的就叫一聲夏老師。她很滿足,一一點頭。好像一切都如從前一樣,什麽也沒改變。
夏曉蕙直接走進孫哲誌的辦公室,他不在。夏曉蕙就坐下來等,剛拿起桌上的報紙,門響,孫哲誌推門而入。
夏曉蕙習慣地打招呼說,出去辦事了?
孫哲誌一怔,眉頭毫不猶豫地皺成一團:你怎麽又來了?
夏曉蕙說,什麽叫又來了?我不送過來,你會回家去喝嗎?上次醫生一再叮囑,不能中斷,要吃三個療程。
夏曉蕙指指桌上的那一大包藥,神情很平和。
孫哲誌說,夏曉蕙,你到底要怎麽樣?
夏曉蕙壓低聲音說,你吼什麽呀,別人聽見多不好啊。不是說好了離婚後也要互相關心嗎?你不關心我我不勉強,但我得關心你,我得遵守協議。
孫哲誌的臉漲紅了,喉嚨管鼓動了兩下。
夏曉蕙說,你千萬別生氣,生氣對你肝不好。我這就走。她站起來指著桌上包得嚴嚴實實的袋子說,這裏麵是一個星期的藥,每天一包,全部熬好了,你每天取一袋,在微波爐裏熱一下。
孫哲誌說,你簡直不可理喻!
夏曉蕙說,我還嫌麻煩呢。要不,你把你那位介紹給我,我把熬藥的事交代給她?
孫哲誌氣得一句話也不說,拉開門示意夏曉蕙離開。夏曉蕙看著他,這個和自己生活了二十三年的孫哲誌,怎麽說陌生就陌生了呢?目光冰冷,一點溫度都沒有。以前給他熬好藥,他至少還說聲謝謝。
這時一個眼鏡兒拿了份文件進來了,看見夏曉蕙打招呼說,夏老師又給我們孫局長來送藥啦?
夏曉蕙點點頭,轉頭對孫哲誌說,記著喝啊。在微波爐裏熱3分鍾就可以了,用中火。高火危險。喝的時候小心點兒。
孫哲誌沉著臉說,知道了。
眼鏡兒跟她客氣道,不坐了夏老師?
夏曉蕙說,不了,我今天上午還有課。
夏曉蕙關上門走了。
到底是個什麽樣的女人,勾去了他的魂?夏曉蕙的好奇心又出來了。難不成是個天仙?
最初夏曉蕙知道那個女人存在時,非要見一麵不可。但孫哲誌死活不同意,連那個女人的名字都不告訴她,而且大包大攬地說是自己的錯,自己追的她,她並沒有“勾引”自己,夏曉蕙要怎麽生氣怎麽責罵都衝他來好了。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
夏曉蕙忽然覺得男人好沒出息,為一個女人可以變成這樣,真的麵對敵人恐怕早當叛徒了。根本原因在於他知道夏曉蕙不會把他怎麽樣的,敵人是真的會要他命的。
夏曉蕙一失望,也就失去了鬥誌,不見就不見吧。
夏曉蕙接到同班女生陳琳琳的電話,說他們班大學同學打算國慶期間聚會一次,時間定在6號,她作為聯絡員,特來通知她和孫哲誌:“大家都說你倆是我們班碩果僅存的原配夫妻呢,一定要來。”
夏曉蕙以少有的熱情連連答應,說好的好的,我們來。我也好久沒看見班上的同學了,怪想你們的。
夏曉蕙隨後即給孫哲誌打電話。辦公室沒人接,手機又不開。
夏曉蕙已經數天沒打通過孫哲誌的電話了,起初她以為他出差了,後來突然意識到,他是故意的。他的辦公室有來電顯示,他不接她的電話。至於手機,他可以換號。
夏曉蕙沒有生氣,她把電話打到了局辦公室,找到辦公室姚主任。夏曉蕙說,姚主任,麻煩你叫一下孫局長,他辦公室電話壞了。姚主任自然聽出了她的聲音,連忙跑去叫孫哲誌。孫哲誌氣得牙癢癢,卻也隻能乖乖地過來接電話。
夏曉蕙把同學聚會的事情一說,孫哲誌就說,我不想去,你自己去吧。夏曉蕙說,那我跟同學們怎麽解釋?就說你和小蜜旅遊去了?孫哲誌沒聲音,夏曉蕙估計他在忍,難道姚主任在旁邊,這麽不懂事?夏曉蕙就繼續說,要不我就說你住院了?孫哲誌終於發火說,隨你怎麽說,你不把我毀了不罷休!
然後啪地擱了電話。
夏曉蕙看著話筒笑了一下,好像看到了孫哲誌那張臉。她知道孫哲誌不會那麽幹脆拒絕的,他不是那種率性的人。
她按了一下插簧,又打過去。果然還是姚主任接電話,夏曉蕙笑意盈盈地說,姚主任,瞧我們家老孫那脾氣,昨天晚上吵了兩句,到現在氣還沒消。我話還沒說完呢,麻煩你提醒他吃藥。他老是忘,醫生說那樣效果最不好了。
姚主任連連說好。
也算給他個台階下。嗬嗬。夏曉蕙覺得自己很了不起,這麽沉著。
放假的前一天,女兒小荔回來了,小荔不是回來陪娘的,是來跟娘請假的,她說整個國慶七天,要和老板去香港。夏曉蕙問,是去玩兒還是去工作?小荔含混地說,我們這種公司,工作和玩兒不可能完全分開,兼而有之吧。
聽小荔說話的口氣,就跟已經做了公司老板一樣。夏曉蕙沒再問什麽,在這個家裏,她總處於聽的狀態,過去聽丈夫的,現在聽女兒的,不詰問,不抱怨,不反對。
小荔走過來攬住夏曉蕙的肩膀說,你想要什麽?我給你買。老板給了我一千港幣。夏曉蕙說,那還不夠你自己用呢,別管我了。小荔隨即從口袋裏拿出一遝錢,估計有1000塊,遞給夏曉蕙說,那你自己去買嘛,過節有個過節的樣子。夏曉蕙說,你才多少工資啊,給我那麽多幹嗎?小荔說,我發的過節費。你一定要拿著,而且一定要買衣服,過了節我檢查哈。
夏曉蕙隻好接過來,說,你是不是想跟我說什麽?
小荔一愣,說,沒有啊。怎麽了?
夏曉蕙說,你那點兒小心思,我還能不知道。
夏曉蕙看著女兒,22歲的女兒多漂亮啊。亭亭玉立,麵容姣好,真不知以後會便宜了哪個臭小子。
小荔默了一會兒說,那我就說了。媽,別再去那邊了,真的不要去了,算我求你了。
夏曉蕙說,是你爸讓你跟我說的吧?
小荔說,和他無關,是我不希望你去。你去一次我難過一次。你為什麽那麽放不下啊?他那樣對你,如果是我,永遠都不再見他,那麽狠心的人有什麽可留念的。
夏曉蕙說,不要亂講,他是你爸。
小荔說,其實媽你現在還不老,好好收拾打扮一下,振作起來,完全可以開始新生活啊。
夏曉蕙說,你想讓我再嫁?你比我還想得開啊。
小荔說,我當然希望你和爸永遠不分開,可我不也得麵對現實嗎?你老這樣,我也心裏揪著。
夏曉蕙不響。
小荔說,我看我爸也是怪可憐的,因為你老去我奶奶那邊,還老去他單位,那個女的跟他吵了好幾回了。他很難過,那天跟我說的時候都掉淚了……雖然我討厭那個女的,可是有什麽辦法,他在乎她啊。你們反正已經分開了,就讓他重新開始吧。
夏曉蕙把目光從女兒身上移開,她不想那麽不滿地看著她。原來女兒心裏還是疼她爸的。讓她重新開始,其目的是為了讓她爸重新開始。可她沒有不讓他重新開始啊。他們這都是怎麽了,搞得好像是她不對,他們反而成了受害者似的。
但她還是點點頭,算是答應女兒。
心裏難受得不行。
國慶節的早上,夏曉蕙先給自己娘家打了個電話。
她不敢回娘家看父母,她怕自己掩飾不住情緒,讓母親知道離婚的事。妹妹8年前就離了,一直沒有再婚。現在和父母住在一起,她要是再離,母親會受不了的。夏曉蕙家就姐妹倆,離一個是百分之五十,離兩個就是百分之百。夏曉蕙在電話裏跟母親解釋說,這個假期學校有補習班,不能回家看他們。母親倒是沒起疑心,還挨著把女婿外孫女親家公親家母問了一遍。夏曉蕙一一作答。
之後,夏曉蕙就給婆家打電話。她想,人不去,問候電話還是應該打一個的。沒想到電話一過去,得到的消息是婆婆住院了。不知怎麽,夏曉蕙心裏竟有幾分歡喜。她當然不是幸災樂禍,而是覺得自己終於有理由過去了。
當天夏曉蕙就趕到醫院去看婆婆了。婆婆也不是什麽大問題,洗澡的時候忽然眩暈昏倒了。害怕是心血管係統的毛病,不敢大意,就住院觀察了。陳姐天天守在醫院,這讓夏曉蕙不至於為自己是否來醫院守婆婆而犯難,以前總是她這個大兒媳守的。
夏曉蕙在醫院見到了公公,見到了弟弟弟媳,見到了小姑子,就是沒遇見孫哲誌。夏曉蕙忍不住問婆婆。婆婆支吾說,他這段時間很忙。後來陳姐私下告訴夏曉蕙,孫哲誌和那個新女人去九寨溝了。
同病房的人問婆婆,這是你女兒嗎?婆婆含混地說,嗯。
夏曉蕙說,哪裏,我是媳婦,以前的媳婦。
病房裏的人很詫異,夏曉蕙卻不在乎,她又回家給婆婆燉湯。在孫家做媳婦時,婆婆就喜歡喝她燉湯,老鴨冬筍湯、排骨蓮藕湯、蘿卜牛肉湯,她都拿手。這回谘詢了醫生,她燉的是排骨蓮藕湯。婆婆過意不去,夏曉蕙朗朗地說,沒事的,就算我們做了二十年鄰居,我也該這麽做啊。
第四天,夏曉蕙終於遇見了孫哲誌和那個女人。他們旅遊回來了。進門的時候,恰碰上夏曉蕙在給婆婆盛湯,婆婆笑盈盈地接過來說,哦,好香。孫哲誌沉著臉叫了一聲媽。婆婆似有些尷尬,好像做了兒子的叛徒。夏曉蕙體貼地說,噢,你來了,我正要走呢。
說罷就站起來,收拾了保溫桶,出門。
走出門,才發現門口還站著個女人。夏曉蕙憑直覺,知道是孫哲誌的新女人,就好好地看了她兩眼,心下不以為然地想,沒多漂亮啊,我還以為美若天仙呢,不過就是比我少活了幾年嘛。
女人不看她,借著她推開的門進了病房。
夏曉蕙走過護士站時,幾個護士都很詫異地看著她。她心裏有些絞痛,但仍然麵帶微笑,緩步下樓。
走下樓後,夏曉蕙突然對自己感到不滿了。她看見她,那個奪走她老公破壞她家庭的人,怎麽能若無其事呢?不說指著鼻子罵,至少也應該義正詞嚴地訓斥兩句,不訓斥兩句,也得刺兒她兩句。讓她在眾人麵前丟丟醜,出出她自己裏的惡氣。可是,她竟然一言不發,好像無所謂似的。那個女的會怎麽想?肯定會覺得她很無能。
夏曉蕙對自己非常不滿,一時心裏窩囊起來。
同學聚會定在6號。頭天下午,夏曉蕙專門抽時間去了服裝城。她推著自行車一路看過去,看到有家顧客很多,衣服也不少,就鎖車進去了。一進去,小姐就熱情地迎上來說,大姐,選衣服啊,隨便看看嘛。
夏曉蕙看了一下標簽,嗯,還不算貴。
小姐在一旁說,我們這裏的衣服最實惠了,又好又便宜,好多下崗工人都在我們這裏買。
夏曉蕙心裏咯噔一下,怎麽,自己看上去很落魄嗎?
挑來挑去,夏曉蕙買了3件衣服,按女兒的旨意,外衣一件,褲子一條,毛衣一件。總共花了不到300元錢。於是又到另一家店買了一雙皮鞋。一共花了500塊。這在夏曉蕙來說,是很大的開支了,尤其是花在自己身上。但想到女兒的心意,想到同學聚會,夏曉蕙還是沒有心疼。
總不能穿得讓人覺得她很落魄吧?過去好好的時候可以不在乎穿著,現在不好了就得在乎。
夏曉蕙將一身穿戴整齊,認真吹了一下頭發,站到鏡子前,新新的一身,稍有些不自然。管它呢,估計女同學們個個都會打扮一新的。前幾次聚會,就屬她穿得儉樸了。
說十點聚會,夏曉蕙決定十點半再去,她知道孫哲誌肯定要拖到吃飯前才會去的。
正想著,電話來了,拿起來,竟是孫哲誌。
在此之前,夏曉蕙想過多次,下次孫哲誌再給他打電話,她一定要刺他兩句:我看見你那個新人了,你的水準也不高嘛,就為這麽個女人動這麽大幹戈啊?我還以為是天仙呢。總之得好好出口氣,或者幹脆就不接,聽見他的聲音就給他掛了。
可是,當孫哲誌那個一貫沙啞的聲音出現在她的耳邊時,她竟然把所有準備好的話都忘得一幹二淨了,她不但老老實實地拿著聽筒,而且緊貼在耳邊,生怕聽不清。
孫哲誌沉著嗓音問,明天在什麽地方?
夏曉蕙說,在錦繡苑。
孫哲誌不滿地說,跑那麽遠的地方去幹嗎?
夏曉蕙說,大概那裏可以打牌吧。
孫哲誌說,哪裏不能打牌啊。
夏曉蕙說,是不是那裏便宜些?我也不清楚。
孫哲誌神氣活現地問,夏曉蕙小心翼翼地答。他們之間一直就是這樣的對話狀態,好像定了型似的,一切都沒有改變。
你幾點去啊?夏曉蕙又問。孫哲誌說,現在還不知道,我還有事,要晚點兒。夏曉蕙說,那我就說你們單位有事。孫哲誌說,隨便你。
夏曉蕙放了電話,心裏有幾分高興。
孫哲誌還是不敢太過分的,隻要他肯去,他就得老老實實在眾人麵前扮演一天的丈夫,夏曉蕙的丈夫。瞞過這一天,下次大學同學聚會還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呢。
至少在同學麵前,那個女人還不敢出現。
夏曉蕙獲得了短暫的滿足。
一進大廳,眼前熱氣騰騰的,鬧哄哄的,夏曉蕙還沒把眼前的人看清,就聽見有人叫她。轉頭,是他們班的美女陳琳琳。
陳琳琳上來一把挽住她的胳膊,熱情地說,嗨,曉蕙,怎麽現在才來啊?
夏曉蕙心裏很感激她,她很怕來了受冷落。她既不會打麻將,聊天也是弱項,更不擅長和男同學T情。
原先夏曉蕙並不喜歡陳琳琳,孫哲誌老枝出牆時,夏曉蕙還懷疑過她,因為陳琳琳就是靠孫哲誌調進他們局的,她原來的單位垮了。陳琳琳雖然和夏曉蕙是同學,但看上去比夏曉蕙至少年輕10歲。衣著時尚,臉龐光潤,而且還單身。夏曉蕙懷疑她的理由很充分。當然,後來的調查結果表明,不是陳琳琳,是個比她倆小20歲的年輕女子。孫哲誌和她完全是一個思路,不但不是一個路,就不在一個平麵上,他要跨越代溝。
陳琳琳把她拉到一張茶幾上坐下,又招呼服務員給她倒茶,好像夏曉蕙是上她家做客而不是來參加聚會。陳琳琳就是有這個本事。
陳琳琳問,怎麽樣,過節出去玩兒沒有?
夏曉蕙說,沒有,天天上課。我們那校長就知道掙錢。
於是兩個人閑扯了一陣現在的大專院校招收費生的情況。忽然陳琳琳說,你最近心情還好嗎?
夏曉蕙說,挺好的。
陳琳琳說,你這個人啊,就是喜歡強撐著。
夏曉蕙說,我怎麽強撐著了?我真的挺好,沒病沒災的,工作也不是特累,家務也不是特多,我隻需要給自己弄飯就行了。
陳琳琳說,唉,我真忍不住想說你,你幹嗎不打扮自己啊?其實你也不顯老,就是穿的太隨便了,幹嗎不買幾件好衣服啊?
夏曉蕙看看自己的衣服,有些奇怪。難道陳琳琳沒看出自己穿的是新衣服嗎?
陳琳琳似乎看出她的心思,直截了當地說,你穿的衣服樣式太老套了,料子也過時了。還有鞋,現在誰還穿這種方頭皮鞋啊?最起碼是小圓頭,要麽尖頭。
夏曉蕙低頭看陳琳琳的腳,果然又尖又亮。
陳琳琳繼續說,你看你哪像省城的老師,就跟縣城上做小買賣的女人一樣。這麽穿你不覺得別扭嗎?
夏曉蕙搖頭,說不覺得啊,我一天在家待著,偶爾出門,衣服能蔽體禦寒不就行了。再說,那麽尖的鞋,穿著多不舒服啊。
夏曉蕙沒好意思說自己的衣服是這次過節才買的。
陳琳琳恨鐵不成鋼地歎了一聲氣,說,怎麽離婚對你沒起作用啊?我離婚之後就猛然醒悟了,第一變化就是學會了自戀。我以前隻知道愛兒子愛老公,傻到家了。女人自己不愛自己,就沒人愛了,特別是咱們這種中年女人。你也應該改變才行啊,再說女人要是不自戀,那肯定很沒味道的。
夏曉蕙沒興趣聽這個,這個話題與她絕緣。她的心思在孫哲誌身上,他怎麽還沒來啊?她喝了口茶,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問,孫哲誌沒跟你說到底為什麽離開我?我哪點兒讓他不滿了?
陳琳琳說,他沒跟我說。但是男人嘛,你應該想得到,就是那點兒事唄。夏曉蕙說,哪點兒事啊?陳琳琳湊到她耳邊說,性生活。夏曉蕙說,他都多大了,他都46了!陳琳琳說,46怎麽了?正當年啊。你沒看見報紙上電視上說的那些七八十歲的老頭娶小老婆的事?夏曉蕙說,那些是不正常的。老夫妻就是做個伴兒。陳琳琳說,啊呀呀,我看你真的有問題呢,你是不是把人家撂一邊了?
夏曉蕙不吭聲。
陳琳琳說,別說四十多歲,五十多歲也不該這樣啊。哎,悄悄告訴你哈,我都還很需要呢。夏曉蕙詫異地看著她,說你不是離了嗎?陳琳琳臉上浮出很幸福很滿足的笑容,離了也不一定要睡素瞌睡啊。其實隻要互相喜歡,什麽都不是問題啊。
夏曉蕙有點兒坐不住了,也有點兒煩了,原來她和孫哲誌還是一路的,一路貨色。她擱下茶杯說,我到那邊去和其他同學打個招呼吧。
陳琳琳一把拽住她說,別急,我還有正事沒說呢。
夏曉蕙望著她。陳琳琳吞吞吐吐地說,聽說,你現在,還是每周都去,孫哲誌他們家?
夏曉蕙說,是啊,怎麽啦?
陳琳琳說,別去了,真的,幹嗎啊,離都離了,離了誰不能活啊。他們家人那樣對你,你再去多沒自尊啊,我聽著都難過。
夏曉蕙說,我不難過,我不去才難過。
陳琳琳走過來拉起夏曉蕙的手說,曉蕙,開始新生活吧,一切都無法挽回了,你完全可以重新找一個的,真的。不管是結婚還是不結婚,別再糾纏他不放了,一點兒意思都沒有。
夏曉蕙忽然火了,說,什麽叫糾纏不放?我不是同意離婚了嗎?不是給他自由了嗎?他要再婚,再再婚,七婚八婚都隨他便。他還想我怎麽樣,立即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嗎?你問問他,是不是要我消失?
陳琳琳連忙說,別生氣別生氣,我也是沒辦法,受人之托。
夏曉蕙說,就因為他是你的局長,你就站在他一邊?
陳琳琳說,不是的,我也是真心希望你能有一個新的開始。他這樣對你,你幹嗎還對他那麽好?男人一旦變心,對你來說就是一塊石頭,你用什麽都暖不過來的,你就是用火燒他也會不會軟的,隻會更硬,而且還會變黑。扔了他吧。我聽說他們馬上要結婚了……
夏曉蕙說,什麽時候?
陳琳琳說,好像就是元旦吧。
夏曉蕙默了一會兒,站起來說,我去一下衛生間。
她低頭匆匆穿過大廳,拐入側廊。一滴眼淚湧出來,她不想讓陳琳琳看見。她進入衛生間,插上門,門響的瞬間,眼淚滑到腮邊,摔到了地上。人老了,真是什麽都變得緩慢。這滴淚從眼眶出發,滑到腮邊,跌落在地,起碼用了三分鍾。
站起來時,夏曉蕙忽然感到心慌氣悶,接著一陣潮熱襲來。她心裏明白,更年期的症狀又出現了。已經有半年沒出現了,她還以為過去了呢。她定了定神,做深呼吸。但汗水還是湧了出來,額頭上,背上,腋下。過了一會兒,腋下冰涼,背上冰涼,額頭也冰涼。
她隻好放棄做一天孫哲誌妻子的機會,悄悄出了大門,如來時那樣,乘公共汽車回家了。
讓夏曉蕙意外的是,她一到家,孫哲誌竟然打來電話,問她,你怎麽走了?
夏曉蕙說,你不是希望我不出現嗎?
孫哲誌說,可是他們說你來了一會兒就走了,招呼都不打一個嗎?弄得我沒法解釋。
夏曉蕙說,你就知道你你你!從來不管別人死活!下次帶你的小老婆去參加好了!你多榮耀啊,多風光啊,你還知不知道你姓孫啊!
孫哲誌嚇了一跳,說,你這個人怎麽這樣?好心好意問問你。
夏曉蕙說,我就這樣了,怎麽樣?你不滿啊!
聲音之大,把孫哲誌嚇了一跳,嘟嘟囔囔地放了電話,大概是說她有病。
夏曉蕙想,我就是有病,還病得不輕。
平息了一會兒,她想,剛才沒把孫哲誌嚇著吧?她從來沒這樣對他吼過。可是,她真的想吼。她忽然感到自己恨孫哲誌,恨這個讓她難受的男人。她從來沒恨過誰,現在卻恨得牙癢癢,真的想衝到他麵前扇他兩耳光,再啐他一口。看來電視劇裏那些扇耳光的戲都來源於生活的啊。
夏曉蕙感覺自己很難受,比最初孫哲誌提出離婚時還要難受。為什麽呢,是不是那個時候她還抱了希望呢?現在知道他要結婚了,是徹徹底底地甩下她了。她給他熬藥,上他們家做飯,去醫院看婆婆,一切的一切都白搭了,她就接受不了?
元旦結婚?想的真美啊,新年新氣象啊,快活啊。
她原以為結婚就是兩個人相守一輩子,無論貧富,無論疾病,無論醜美,無論年邁,卻沒想到他把甜的那頭吃了,就要扔掉乏味的這一頭。早知如此,當初又何必那麽死心眼兒地追他呢,隨便找一個不就得了。
夏曉蕙出現心慌心累的次數越來越多了,多得她自己都感到了害怕。她也試了很多種排憂解愁的方式,比如抽煙,她悄悄買了一盒煙,可是抽得嘴巴發苦,滿屋子煙味兒,無效,還是難受。比如喝酒,她從櫃子裏翻出兩瓶學生送的酒,還是劍南春呢,喝了一小杯,就把胃燒得疼起來,還是無效,忘憂?忘個屁啊,滿腦子轉悠的就是孫哲誌和那個女人;她甚至試過泡網,在網上找人瞎聊,卻沒有一個能聊5分鍾以上,還總碰到性騷擾的。她還試過胡亂消費,那天拿著女兒給的剩下的5百元錢,發瘋似的去買了雙尖頭高跟鞋,可還沒到家就後悔了,又去退,差點兒和售貨員吵起來。
怎麽辦呢?
夏曉蕙去學校上課,學生和老師都問她,夏老師你生病了嗎?教務主任甚至讓她抽空去查個體,是不是身體什麽地方出了毛病。夏曉蕙總是跟他們解釋說,這段時間腸胃不好,正在吃中藥調整。
其實夏曉蕙幾次想到了死,她似乎理解了那些自殺的人,這個世界再沒有了牽掛,再沒有了光亮,再沒有了溫暖。可是,自己若走掉,孫哲誌倒無所謂,女兒也會挺住,最最受不了的肯定是父母了,父母一定會遭受到下地獄般的煎熬。她不能那麽自私。
夏曉蕙不想跟任何人訴說。可是,以她多年做老師的經驗,自己這樣總悶著是不行的,會瘋掉的。於是她上網搜索心理谘詢網站,終於找到一篇針對性比較強的文章:《離婚後怎樣撫平心靈創傷》。
離婚後不要再抱希望,應該徹底切斷脆弱渺茫的一絲線,徹底放棄不切實際的希望。
離異後與人建立起坦然、溫暖的關係非常重要。親友給你的支持越多,你複原越快。
躲進安靜的角落,一個人慢慢療傷,這是不正確的。
夏曉蕙決定聽專家的。不管怎樣,先走出去。看有沒有可能,建立新的溫暖的人際關係。
夏曉蕙翻箱倒櫃找自己的遊泳衣,那還是談戀愛時,孫哲誌給她買的。總算找到了,在她專門存放舊衣服的一個箱子裏。她確信能找到的,她不會扔,也不會送人。曾經紅豔豔的遊泳衣已經成了粉紅色,且粉得斑駁陸離。她在身上比劃了一下,忽然有種入水的衝動。有多久沒遊泳啦?二十多年了。
昨天去看病,醫生一再說,她現在這種情況,尤其需要要加強鍛煉,多運動。越是一個人待著越不好。於是回來的路上,她就直接去了體育館,買了一張遊泳卡,一次25元,她咬咬牙,買了20次。遊泳館在室內,恒溫。這樣的話不用等夏天來臨,她就可以開始鍛煉了。所有的體育項目中,她隻會遊泳。
其實醫生的話隻起了促進作用,想鍛煉的念頭是產生在同學會那天。陳琳琳說的一堆話裏有一句她是認同的,要想抓住孫哲誌,得先抓住她自己。看看她這段時間變成什麽樣了,說得嚴重一點兒就是行屍走肉。她得振作起來,挺起胸來。
沒想到遊泳衣還能穿,雖然小腹有些鼓鼓的。她揣著幾分興奮幾分陌生,選了一個無人的泳道,悄然入水。哦,被水浸泡的感覺真好。她伸開雙臂,舒緩的劃水,遊起來,瞬間,那種熟悉的感覺回到了她的體內。入水之後,暗舊的粉色泳衣又回到了紅豔豔的狀態,如一條紅色的鯉魚,在水中輕慢滑動。
夏曉蕙是上午去的,她相信那個時候人最少。果然,整個池子隻有兩個人。夏曉蕙遊得很慢很慢,好像真的是一條魚,在毫無目的地搖頭擺尾。魚兒遊在水中,往事便如水草般糾纏上來,裹住了魚兒。
那個時候孫哲誌所在的國營大廠有個遊泳池,雖然無比簡陋,卻能夠滿足她的喜好。夏曉蕙總是要遊上一千米才過癮。孫哲誌雖然也會遊,但遠不如她好。兩人常常在晚飯後一起去,一起去的話夏曉蕙就遊不了那麽多了,兩人總是長時間地站在池邊說話,那個時候還不太開放,談戀愛的男女在水池裏想親熱的話,隻能假裝成師徒。通常是男的把女的橫抱在懷裏,認真傳授泳技。女的必是膽小如鼠,稍微一動就驚叫並且緊緊摟住男人。孫哲誌沒有這個條件,即便他遊得很好,想讓夏曉蕙裝成不會遊卻很困難。夏曉蕙從來就是個不會裝的女人,不會裝傻,也不會裝笨。所以他隻好把手伸進水下,鬼鬼祟祟的攔她的腰。但那種鬼鬼祟祟的感覺,還是讓夏曉蕙覺得很幸福。一直到有一天,夏曉蕙發現自己懷孕了。當然不是在水裏受孕的。但她從此離開了水,懷孩子,生孩子,養孩子,一上岸就是二十年,幾乎要成魚幹兒了。
夏曉蕙悶頭遊,來來回回的,思緒也來來回回的。
她發現自己又在想孫哲誌了,真是不可救藥。
抬頭換氣的一瞬,忽然聽見旁邊有人和她說話,遊起來就不冷了是吧?夏曉蕙很詫異,是跟自己在說嗎?看看池子裏沒其他人,顯然是了。但她假裝沒聽見,遊走了。一個毛頭小夥子,難道還會來和自己搭訕?夏曉蕙不知是該高興還是該不高興。想想,應該是高興的吧。也許穿著泳衣戴著眼鏡兒和帽子,他把自己當成年輕女孩兒了。
嗬嗬。夏曉蕙很難得地樂了一下。
她遊到頭,看見小夥子嘩啦啦遊過來,是自由泳,遊得很棒,像專業隊員。夏曉蕙想不明白,這樣的小夥子怎麽會大白天有空遊泳?
夏曉蕙等他遊過來,跟他打招呼說,你遊得很好啊。
小夥子笑笑,沒有否認。
夏曉蕙又說,你是專業隊員?
小夥子說,我是這裏的教練。
哦。原來是這樣。你看我遊得動作哪裏不對?小夥子就過來給她比劃,糾正她的動作……
嗬嗬。夏曉蕙笑起來。實際上什麽也沒有,她遊到頭,就爬上岸去更衣室了。隻是進更衣室之前,她回了一下頭,看到小夥子正嘩啦啦地遊過來,是自由泳,遊得很棒,像專業隊員。
夏曉蕙用力蹬著自行車,回家。
這段時間她幾乎每天都去遊泳,可是並沒能夠“與人建立起新的溫暖的關係”,她隻是和水建立了關係,她在水裏很自在。那個第一次和她打過招呼的小夥子再也沒有出現了。其他遊泳的人,多數都是結伴而來。她每次遊了上來,都會感到更加孤單。
車子像是沒氣了,蹬著很費力。也許是遊泳消耗了體力?天氣越來越冷,老天一直陰陰的,不知是要下雨,還是要落雪,暗天裏仿佛藏滿了陰謀詭計。她被裏裏外外地陰籠罩著,包裹著,差不多陰到地獄裏去了。想想自己多麽失敗啊,人不醜不傻,性格隨和,家庭背景中等,職業也不錯,可是快五十歲了,卻忽然失去了丈夫,一天到晚蹬個破自行車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裏穿行,最重要的是,生活中沒有一件讓她快樂的事。
夏曉蕙已經有半個多月沒和孫哲誌聯係了。但並沒有擺脫他,昨天夜裏又夢見他了,夢見她跟他一起在孫哲誌早年那個工廠裏,他們一起做飯,做好飯後,孫哲誌竟然叫那個女的一起來吃。在夢裏,夏曉蕙還給那個女的盛飯呢。真可笑,真荒唐。夏曉蕙對自己太不滿意了。她該恨他們才對,恨他和她。恨一個人怎麽那麽難啊。
夏曉蕙回到家,馬上把屋子裏所有的燈都打開,想製造一點兒溫暖和明亮的感覺。
然後,她下決心找那箱書信。就是那箱她和孫哲誌共同創作共同署名發表的情書,計有200餘封。
她記得信是裝在一個健力寶的紙箱裏,害怕潮濕,下麵還墊了塑料袋。擱哪兒去了呢?已經找了好多次了,床底下門後,哪兒哪兒都沒有。奇怪。總不會是孫哲誌帶走了吧?
夏曉蕙氣餒地坐下來喘氣,一抬頭,看見了,原來孫哲誌把它擱在了大立櫃的頂上。夏曉蕙搭凳子上去夠,夠不著,反倒騰惹起了櫃頂上的灰塵,嗆得她難受。
夏曉蕙就給孫哲誌打電話,沒人接。打手機,手機又轉到了留言台。她就發短信。現代通訊好啊,想藏起來是不容易的。夏曉蕙發短信告訴孫哲誌,有要事找他,他必須回來一趟,不然她就去單位。
果然,中午下班後,孫哲誌不耐煩地出現了,進門就說,下午局裏要開會,講話稿還沒準備好。夏曉蕙說,你不用緊張,我就占用你十分鍾。她指指衣櫃上的紙箱:幫我拿下來就行了。
孫哲誌當然知道那箱子裏裝了什麽,是他們一起裝好,一起放上去的。他看了夏曉蕙一眼,不知道她又要起什麽妖蛾子,但他不敢拒絕,隻好踩凳子上去拿。
夏曉蕙忽然攔住他,讓他等等。她跑去拿了件舊衣服,還有一頂浴帽,讓他換行頭,生怕把他西裝弄髒了。
孫哲誌看著夏曉蕙遞過來的一件紅黑格子呢子短大衣,那都是什麽時候的了,是夏曉蕙上大學的時候穿的吧?他想拒絕,但考慮到櫃頂上確實藏汙納垢,他這身西裝下午還得坐主席台,隻好穿上,又老老實實地將浴帽戴在腦袋上,這才踩凳子上去。
夏曉蕙在底下扶凳子,忽然抑製不住地笑起來,孫哲誌說,你笑什麽?夏曉蕙笑不成聲的說,你這個樣子,你這個樣子太好笑了!孫哲誌垮著臉說,別笑了,快接箱子!夏曉蕙還是笑得不行,簡直就直不起腰來。孫哲誌發火了,吼了一聲,夏曉蕙,接箱子!
夏曉蕙嚇住似的,突然停下來,呆呆地看著他。孫哲誌被她這麽一看,覺得自己有些過火,緩和了語氣說,快接啊,我要抱不住了。
夏曉蕙就把箱子接住,放到地下。
孫哲誌說,你笑什麽啊,差點兒把我摔了。
夏曉蕙蹲下去,打開紙箱。
孫哲誌嘟囔著去衛生間洗手,他忽然從衛生間的鏡子裏看到了自己:頭上是花浴帽,臉上一抹灰,身上是格子女裝。的確非常滑稽,任何人看見了都會發笑的。他也忍不住咧嘴起來。但馬上又克製住了,他不能笑,絕對不能笑,一笑氣氛就變了,陣線就亂了,夏曉蕙該有新想法了。
孫哲誌用涼水嘩啦嘩啦地洗臉,把笑意洗掉,然後扯下帽子,脫下衣服,這才從衛生間走出來。他看見夏曉蕙,竟笑了一下,盡管他馬上轉過臉去,夏曉蕙還是看見了。
夏曉蕙說,你什麽時候結婚啊?孫哲誌愣了一下,說,還沒定。夏曉蕙說,結婚別忘了通知我啊。孫哲誌不響。夏曉蕙又說,你們會要孩子吧?孫哲誌說,你問這個幹嗎?夏曉蕙說,我想她那麽年輕,肯定想要孩子。孫哲誌不吭聲。夏曉蕙又說,不過先說好了,你們如果有了孩子,不許叫我阿姨,要叫我奶奶。你想要不了兩年,我們女兒也會生孩子的,不能把倆嬰兒弄成兩代人啊。
孫哲誌終於板起了臉,說,你煩不煩啊。
夏曉蕙不再說了,張著兩隻撲滿灰塵的手,看著孫哲誌把西裝外套穿上,拉開門。孫哲誌走出去,又回頭不自在地說,你,那個,趕快洗洗吧。
夏曉蕙等他關上門,連忙進衛生間,一看,原來自己的臉上也抹了很大一塊灰,眉毛還沾了蜘蛛網,難怪他笑。
笑就笑嘛,還死忍著,真是的,真沒勁兒。難道換個老婆連笑也得搭上?損失忒大了。
夏曉蕙忽然發現自己對他已經沒那麽氣了,可以調侃了。
看來網上那篇文章說,要徹底斬斷聯係,並對任何人合適,對她夏曉蕙來說,還需要一絲聯係,哪怕細若遊絲。並不是她想靠這絲線把他拉回來。她隻是想給自己這輛迅速下滑的車一個緩衝。
是的,最終是要滑到溝底的,她知道。但是,請慢一些。
三天後,夏曉蕙又給孫哲誌發了條短信。
現在她索性不打電話了,就發短信。短信真是個好東西,不是省錢,而是免去了多少尷尬。夏曉蕙在手機裏寫道:我已整理好了信件,你的那部分是你自己拿回去保存還是我保存?孫哲誌竟然給她回複了:還是由你統一保存吧。夏曉蕙又寫到:這麽說你認為它們還是有保存的必要了?孫哲誌又回複到:你到底想幹嗎?夏曉蕙又寫到:我就是想弄清楚過去的日子在你心裏的位置。如果一切都沒有意義了,就拿走自己處理掉。
無奈之下,孫哲誌又來了。
孫哲誌板著臉說,那你就把我的那部分給我吧。
夏曉蕙就從書房拿出個小紙箱,交給孫哲誌。孫哲誌打開,裏麵是整整齊齊的信件,上麵都有日期。夏曉蕙說,我按時間排列的。孫哲誌忽然發現,那上麵全是夏曉蕙的字跡。孫哲誌說,你拿錯了,這些是你的。夏曉蕙說,沒有錯,這些信從我寫給你以後,它們就是你的了。法律上肯定會這樣界定的。而你寫給我的才是我的。
孫哲誌有種上當的感覺,瞪著夏曉蕙,夏曉蕙讓他瞪,一點兒也不回避。他很為難,拿走吧?好像他們之間還沒了斷,而且,放哪兒呢?不拿走吧,一時半會兒還找不出個理由。弄不好又被她抓住話把兒。孫哲誌終於說,我發現你這個人很難纏啊。夏曉蕙說,你不是已經脫身了嗎?
正在這個時候,門鈴響,竟然是女兒回來了。
一下子,三個人都很高興。夏曉蕙高興自不用說,女兒好長時間沒回來了。孫哲誌是覺得救了駕,夏曉蕙至少不會在女兒麵前跟他鬥嘴。女兒呢,看見爸爸媽媽竟然在一起說話,還以為關係有了轉機呢。
女兒分別擁抱了一下爹媽,高興地問,爸,你怎麽回來了。
孫哲誌訕訕地說,我,我回來找點兒資料。
夏曉蕙說,我把我們過去的書信整理出來了,你爸過來拿。
女兒順手就從紙箱裏取出一封,孫哲誌很緊張,夏曉蕙也不自在,連忙說,別看了,都是灰。
女兒不聽,打開了,沒想到裏麵全是折紙,有鳥,有兔子,有船,有房子,有五角星,都是用學生考試卷兒折的。每個折紙上還寫了字,比如“送給你一座房子,我們以後一起住”,比如“我會劃著這條船來看你的”。
女兒萬分驚訝,看看爹,又看看娘。無論如何,她也想不到她的爹娘,當初會如此天真爛漫,如此溫柔多情。在女兒的目光下,夏曉蕙還是有些不自在。孫哲誌更掛不住臉了,拿上包說,我來不及了,下午要開會,下次再說。
拉開門就走掉了,幾乎是逃離。
夏曉蕙把女兒手上的折紙放回到信封裏,放回箱子裏,再搬進書房放好,然後才問女兒,你吃飯沒有?
女兒好半天沒說話,背對著她,站在書桌前,好像在看牆上的照片。夏曉蕙以為她在為剛才的事情難過,就說,沒什麽新情況,我已經接受現實了。他跟她馬上要結婚了。
夏曉蕙說得很坦然,她意識到自己真的已經調整過來了。
可是,沒想到的事又發生了。
隻聽女兒幽幽地說,我也馬上要跟他結婚了。
夏曉蕙不知道自己聽見了什麽,你說什麽?
女兒仍背對著她,說,我說,我跟他,我們老板要結婚了。
夏曉蕙張張嘴,又閉上,又張開,就張在那裏了。
女兒回過頭來,看著她,說媽,我知道這事你無法接受,尤其是現在,爸有情況,我又有情況。可是我必須告訴你了。我沒時間給你緩衝和考慮了。想跟他結婚的人很多,我必須得抓住機會,他已經答應了。本來我想打電話告訴你的,怕你不相信。你現在什麽也別說什麽也別問,先消化一下,再跟我爸商量一下,然後,我們三個人明天一起談一次。
女兒說完就拉開門,好像要在夏曉蕙反應過來之前逃走,突然她又回過頭來抱住夏曉蕙,輕聲在她耳邊說了句,“對不起,媽媽”。
然後關門走掉。
劇情轉換得如此之突然,完全把夏曉蕙踢出去了。
夏曉蕙等自己心慌腿軟的勁兒過去一些,才給孫哲誌打電話。
她上來一句就是:你有女婿了。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還能調侃。本能的?還是嚇傻了?孫哲誌稍稍愣了一下,說,你是說小荔有男朋友了?夏曉蕙說,不是男朋友,是老公,很老的老公。
孫哲誌聲音一下大了,說,你說清楚,怎麽回事?夏曉蕙說,你覺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