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來得很猛很突然,幾乎是一瞬間,天地就濕透了,城市就泡在水裏了。大街上的行人迅速逃遁,汽車飛馳而過,好像生怕一停頓就會被積水漂起來衝走。路燈在雨中明明滅滅,如另一個世界的光亮,有些詭異。
時間是晚上八點多,一些剛吃完飯準備離開的客人,被堵在了飯店門口。這種時候,出租車成了諾亞方舟,沒有絕佳運氣的人不要指望搭乘上。當然,自己開車來的不在乎,自備方舟逃生去了。可憐更多的人,不要說車,連把傘都沒帶,隻能死等雨停。一些人開始打電話求援,向家人或朋友。還有些人站在那裏發些無用的牢騷,反正跟老天爺抱怨,無效亦無害。
許林峰倒是一點兒不惱,還隱隱有一種愉悅,這愉悅整個晚上都充盈在他心裏,即使突如其來的大雨也沒衝淡。他的身邊,站著今晚剛剛認識的田青青,還有介紹田青青給他認識的方老師夫婦。
這個飯店離他家很近,不過十幾分鍾的路,他就是衝進雨裏跑回家,也濕不透內衣。正因為太近,他沒有開車來。可是,對方的三個人卻住得比較遠,沒有車是不可能回去的。作為今天這頓飯的東家,他不可能丟下他們自己先走。這個理由讓他篤定地站在那裏,站在田青青身邊。
眼見打車無望,方老師的夫人也拿出電話求援了,許林峰聽出她是打給他們女兒的:你開車過來接一下我和你爸吧……那麽大雨,根本打不上車……什麽?……真是的,你有什麽大不了的事啊?難得求你一回……我們走的時候窗戶也沒關,那麽大雨家裏肯定飄進雨了……快點兒啊,到了給我電話,我們在北門大橋的喜相逢酒店。
方老師夫人放了電話跟方老師說,這丫頭,說她最快也得半小時才能來,不知在哪兒瘋呢。方老師說,她說半小時,你就要做好一個小時的準備。方師母歎了一聲。
許林峰也不知說什麽好,他完全不清楚方老師家的狀況。他跟方老師,是在一個飯局上偶然碰到的,方老師聽說他是電腦公司的經理,馬上崇拜地說,自己是個電腦盲,一出問題就抓瞎,還希望以後能找他幫忙。許林峰一口答應。其實並不是所有的電腦公司都修電腦,比如他們公司,主要是做單位的局域網絡業務。但他沒有拒絕方老師,是因為得知方是出版社編輯,文化人嘛,讓他有一種天然的尊重,還加上一點兒同情。後來方老師果然打電話來求救了,很小一個問題,讓他如臨大敵。許林峰就派了手下一個員工去他家解決,也沒收費。後來又有過那麽兩次,都隻是象征性地收了點兒錢,這讓方老師對他印象頗佳。一來二往,在得知他是單身後,就做起了月老,把自己老朋友的女兒介紹給他。
四個人被大雨阻在屋簷下,有些窘。站在旁邊的飯店迎賓小姐就不失時機地攬客說,你們站在這兒等,還不如上去坐坐呢,三樓有茶座,也有空調。
許林峰一聽很動心,就看田青青,田青青沒有反對:好啊,咱們別傻站在這兒了,方叔叔,我請你們喝茶吧。許林峰連忙說,我請我請。方老師夫婦互相看看,再看看瓢潑大雨,就跟他們上樓了。
上得三樓,果然看到了“清雅茶苑”的牌子。走進去,才發現已經有不少客人了,都在找座位點茶,大概也是被這場大雨留下的。田青青問服務員,有包間嗎?服務員說有的,推開一扇門,正中擺著一張麻將桌,散發著一股不好聞的氣味兒。許林峰說,你們把桌子翻個麵,平的朝上,我們不打麻將,隻喝茶。田青青說,打開空調。小姐說沒問題,去找遙控器。但許林峰轉眼見方老師皺著眉,猜想他很少來這種地方,又說,要不咱們坐大廳裏?方老師說,對對,還是大廳透氣。田青青順從道,那也好。
四個人東看西看,找到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
田青青很自然地走進去坐在了窗下,方老師夫人也很自然地坐在了另一麵的窗下。這茶座是車廂式的卡座。許林峰隻好挨著田青青坐下了,和她肩並肩,麵對方老師夫婦。但許林峰心裏,還是喜歡剛才吃飯時的那個格局,他跟田青青麵對麵。那樣他可以看著她的眼睛說話,不說話時也能看眼神。
小姐過來問,幾位喝點兒什麽?鐵觀音,普洱,峨眉毛峰,還是竹葉青?田青青問,有白菊花嗎?小姐說有,田青青說,我喝白菊花。許林峰問方老師,方老師,你和師母喝什麽?方老師說,我們坐不了多久,主要看你們。許林峰說,那就泡一壺白菊花吧,拿四個杯子,另外拿點兒花生瓜子什麽的。
小姐怏怏而去,菊花茶是最便宜的一種了,還四個人一壺。
田青青扭頭看著窗外的大雨,其實窗外啥也看不清了,雨水如簾掛滿玻璃。她忽然轉頭說,哦,我家來來今晚上慘了。
許林峰沒有接話,因為她沒看他,看著對麵的方老師夫人。
來來?哪一個來來?方老師夫人問。
田青青說,我的小狗,它最怕下雨了,尤其這麽大的雨,它肯定又鑽到床底下去了,而且渾身哆嗦。我要在家的話,就得把家裏所有的燈都打開,給它壯膽。
方老師夫人說,狗狗這麽膽小啊。
田青青說,嗯。我估計它的前世是淹死的,是落水狗。
方老師夫人說,那等會兒小霓來了,你跟我們一起走,讓她送你回去。
田青青說,不用不用。今晚上就鍛煉一下它。不能總這麽膽小啊,總得經曆點兒挫折啊。
許林峰笑了,他喜歡聽她聊這些瑣碎的事,而不是什麽房價,什麽物價,什麽交通擁擠,那個讓人太累了。
他很想接著她的話說,他喜歡下雨天,尤其喜歡在下雨的時候睡大覺,特別香。但他擔心自己這麽說,田青青會不會覺得他沒情趣?或許他應該說,他最喜歡下雨的時候,和她這樣的女人一起喝茶閑聊,很爽。
但他什麽沒有說,畢竟方老師夫婦就坐在對麵。他們不是兩個人約會,是四個人,四個人約會,相當於開會。
方老師夫婦有些心不定,不時地看表。大雨嘩嘩的,絲毫沒有減弱的意思,間或還有劈裏啪啦的雷聲。方老師夫人說,慘了慘了,陽台的雨水肯定都流進屋裏了,回去又得收拾半天。轉而又埋怨方老師說,我走的時候說關了窗戶,你非要開著透氣。方老師說,早上看天氣預報,沒說要下暴雨啊。田青青說,嗨,天氣預報都是馬後炮,明天才會預告今晚的暴雨呢。
許林峰估計,方老師夫婦一來是擔心家裏進水,二來也是很少在這個鍾點待在外麵。他隻好努力找話題跟他們聊,安撫他們。
今晚許林峰很感謝方老師,把各方麵都讓他滿意的田青青介紹給了他。但他還不確定田青青對他是否滿意,這個得下來以後讓方老師去問。他本來想,今晚分手後就給田青青發個短信,主動約她再見個麵,用主動約見來表達他的傾向。現在大雨突降,給了他們繼續在一起的機會,許林峰想,是不是老天爺想成全他們啊?
自打三年前離婚後,許林峰已經見了十來個女人了,有專門介紹的,也有偶然認識的。但無論什麽情況,沒一個對上眼的。百分之九十都不靠譜,那百分之十是靠譜的,又沒看上他。有的女人剛一見麵就讓他失望透頂,甚至遷怒於介紹人,怎麽這樣的女人也介紹給我啊?其中有一個,簡直就像個站街的小姐。不是他以貌取人,是氣息不對啊。人和人相處,氣息很重要。還有的一上來就做出坦率狀,問他的收入,問他的房子,問一個月給女兒多少錢,問是否把財產都讓她來管理,直問得他怒火中燒。
有一段時間,他都放棄再婚的打算了。反正隻要他樂意,未婚享受已婚待遇他是一點兒沒問題。現在隻要付錢,什麽沒有?但隨著年齡的增長,尤其是今年進入本命年後,他忽然渴望安定下來,渴望擁有那種居家過日子的平淡生活,渴望在感覺到衰老的時候,有個人陪他一起老。
老實說,今晚來之前,他沒抱太大的希望,因為方老師說這田青青隻比他小1歲,已經35了。在此之前,他一直在30歲以下的女人堆裏扒拉著,這次隻是礙於方老師的麵子才答應來見的。但一見之下,他忽然發現有戲。照說他也見過不少美女了,但這女人跟女人絕對是不一樣,不能聽介紹,必須見真人。田青青的容貌雖說不上美麗動人,但很有韻味,尤其說話的聲音,很好聽。她的身材也不錯,可以打80分。年齡雖然偏大,但看上去很年輕,至少比實際年齡小5歲。她的工作也讓他滿意,是個公務員,在市衛生監督局工作,多難得啊。
聽方老師說,正因為各方麵條件都好,所以也是挑來挑去的,把自己搞成了剩女。田青青並不忌諱這個,滿不在乎地說,我現在已經是聖鬥士了,再不解決,就要當齊天大聖了,我可不想變成那個猴子。
看看,還有點兒幽默感呢,而且,關於財產什麽的,她一句也沒問。反倒有意無意地說,自己有房子,收入雖不高,養活自己沒問題。要不是老媽天天嘮叨,她不介意自己過一輩子。
她從來沒想到她也會相親,田青青說:“三十歲以前我覺得相親是最庸俗的事了,可是我老媽天天嘮叨,我隻好順從。我爺爺說,孝順孝順,重要的就是順,那就順唄。”
看,家庭也比較靠譜。方老師說,他爺爺是他們出版社的老社長,老文化人。他爸爸是文化局的一個副局長,媽媽是醫生,夫婦倆就這麽一個寶貝,從小寵著。許林峰從別人那兒聽來這麽一句話,寵大的孩子可能有壞毛病,但不會有壞心眼兒。
田青青還說,今年春節後她已經見了幾個了,都不滿意,不是不滿意,而是可笑。“有一個特好玩兒,在征婚啟事寫著,有模有樣無毛病,無車無房有潛力。我覺得這人挺幽默的,就去見了一下,結果,模樣且不說,還真是個一窮二白的小子。見麵過程中他大談自己的創業計劃,大概是想證明自己有潛力。可是現如今誰敢靠潛力過日子啊?物價和房價都在挑戰人的極限,等你那潛力發揮出來,它們又刷新紀錄了。”
許林峰很讚同田青青的觀點,這樣的坦率地能接受。
許林峰自忖,自己雖然是個離婚男,但應該能配上田青青,首先外形還過得去,不算帥哥也屬端正明朗派。其次有自己的公司,雖然公司不大,好歹是個老板。有車有房有積蓄。離婚後孩子跟了前妻,也沒啥拖累。這些情況,方老師應該已經告訴田青青了,估計田青青對自己也是基本滿意的,要不她跟自己說話的神態和語氣,怎麽會發生微妙變化呢?甚至,開始有了點兒小矯情?這是遇到對心思的人才會出現的情況。
田青青到底什麽地方吸引了他,他一時還捋不清,可能就是一種感覺吧,她散發出的氣息,她說話的內容,還有說話的味道,和他以前見過的女人還真不一樣。是因為她在政府機關工作?還是因為她學中文,小說看多了?
菊花茶送來了,許林峰喝了一口,實在是淡而無味,有點兒後悔跟著田青青點這個了,還是該要一壺鐵觀音的。
因為初次見麵,他也不好意思抽煙,隻好吃零食,花生,無花果,牛肉幹,有一搭無一搭的,吃兩下,說兩句。
也許是沒話找話,田青青又說起了下雨。
我對下雨過敏。你呢?這次她是轉頭過來對著許林峰說的。
許林峰說,怎麽個過敏法?
田青青笑眯眯地說,我有雨水抑鬱症。一下雨,就感覺特別孤單,特別傷感,是不是女人都這樣啊?
許林峰說,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他在說話的那個瞬間,腦子裏毫無懸念地冒出了前妻的臉龐,那個女人不是堅強,是剛強。
田青青說,我小時候不這樣,最喜歡下雨天出去玩兒了,玩兒一身水,我媽也不罵我,我媽說,孩子淋淋雨長個子。
許林峰說,我記得我小時候下雨搞惡作劇,舉著傘,走到教室裏,忽地一下,旋轉雨傘,水花四濺,女同學驚叫,我就特別得意。
田青青說,對對,我們班男生也有這麽幹的。
許林峰想,這就是同齡的好處,有共同回憶。
田青青說,可能小時候瘋過頭了,長大就沒那麽開心了。有時候大雨傾盆,還卷著風,天黑乎乎的,樹葉全部戰栗發抖,我就恨不能哭一場,哭得像這個玻璃窗一樣淚流滿麵。
許林峰樂了。如果此刻他是獨自麵對田青青,這個時候絕對應該說,下次下雨的時候,就給我打電話吧,我保證你馬上就陰轉晴。可現在不行,這麽抒情的聊天,怎麽能當著另外兩個人進行呢?
於是他大咧咧地說,我喜歡下雨,下雨睡大覺最舒服了,質量特別高,是不是方老師?
方老師還沒來得及說,方老師夫人就搶先道:他?想睡的時候,管你出大太陽還是下大雨,都照睡不誤。好幾次下大雨我半夜起來關窗戶,他都不知道,第二天早上還跑來告訴我,嘿,昨晚上下雨了。
方老師不好意思地笑笑,說,我睡覺很死。
田青青說,我還以為你們文化人都有神經衰弱症呢,我媽睡眠就特不好。
許林峰說,人的性格不能以職業分類的,我們這種粗人沒準兒還會有神經衰弱症呢。
田青青說,你不可能,你肯定屬於呼呼大睡型。
許林峰說,怎麽看出來的?
田青青說,直覺唄,你一看就沒啥城府。
許林峰想,這應該算是表揚。
許林峰跳出小我,憂國憂民道:現在的雨好像特別有殺傷力,下一回大雨鬧一回災。不是航班誤點,就是橋梁垮塌,不是下水道堵塞導致街道成河,就是某個水管爆裂居民區停水。你看吧,明天報紙上肯定全是壞消息。
田青青說,就是,我們小時候下雨好像沒那麽多噩耗。
方老師說,這是因為現在資訊發達了,以前咱隻知道咱周圍的事。
田青青說,我經常覺得,老天下那麽大的雨,是因為看到這個世界太髒了,需要洗一洗,衝一衝。
方老師說,青青真是中文係畢業的。瞧這話說得。
田青青說,你是不是覺得我有點兒小資?
方老師嗬嗬一笑,不置可否。許林峰想,到三十多歲還能有點兒小資也不易。現在的女孩子現實主義得可怕。
方老師夫人沒有加入談話,她不停地彎下身子去撓癢,田青青細心地說,阿姨是不是被蚊子咬了?方老師夫人說,可不是,我這人特別招蚊子,煩人。
田青青立即打開隨身的小包,拿出一瓶防蚊油遞給她,擦擦,可以止癢,效果還不錯。
方老師夫人就接過去擦。擦完了還給田青青,田青青說,你留著阿姨,我還有呢。接著又拿出一個小藥瓶。
這個是維生素B2,阿姨你吃兩片。我客戶說吃了這個藥,汗裏就有一種味道,可以避蚊子。
方老師夫人說,你真仔細,還隨身帶著藥。
田青青說,夏天的常用藥我包裏隨時有,什麽藿香正氣丸啊,仁丹啊,防蚊藥水啊,清涼油啊,都是客戶送的。
許林峰想,怎麽在政府機關工作還有客戶?搞得跟我們做生意的人一樣,不懂。轉念又想,看來以後有個小毛小病的,不用花錢了。
許林峰注意到方老師夫婦仍是神色不定的樣子。窗外的雨好像弱一些了,但他們的女兒始終沒出現,半小時早過去了。方老師夫人幾次要打電話催,方老師不讓,說是正開車呢,又是晚上又是下雨,不要影響她。許林峰也安慰說,就是就是,肯定是路上不好走。
其實他心裏也著急,希望他們女兒早些到,接走他們夫婦,這樣的話,他才可以跟田青青單獨聊天啊。這麽難得的機會,天時地利人和。他自己刻意營造也營造不出來。但顯然,方老師夫婦在女兒那裏已沒有權威了,這麽磨磨蹭蹭的。
許林峰說,要不我跑回去開車?
方老師連連擺手,不至於,不至於,還沒等你跑到家,小霓就來了。
田青青說,看來我得學開車了。本來我有個客戶說可以借一輛車給我開的。可是我沒駕照啊。
許林峰很吃驚,車還可以借來開?
田青青笑說,我要想借早借了,隻是不會開,所以一直沒借。
雖然笑眯眯的,還是露出了自負。
她的工作還挺吃得開嘛。許林峰再一次有了這種感覺。
田青青忽然提議說,要不咱們打麻將吧,免得幹等得心焦。
方老師夫人立即說,好啊,咱們四個人正合適。許林峰暗暗叫苦,希望方老師反對,方老師果然說,我沒興趣,小許你呢?
許林峰左右為難,說沒興趣吧,掃了田青青的興,說有興趣吧,就把方老師孤立了。他隻好含含糊糊地說,我不太會打麻將。
田青青馬上說,那咱們玩兒牌吧,鬥地主怎麽樣?我知道叔叔阿姨都會玩兒的。
許林峰連忙說,那你們三個玩兒。
方老師說,還是你們三個玩兒吧。
服務員拿來一副牌,三個人就摸上了。一牌在手,許林峰發現方老師夫人馬上氣定神閑了。看來人不可貌相,方老師夫人雖然看上去很矜持很斯文,卻是個喜歡玩牌的人。
許林峰的心思並不在牌上,而是在田青青身上。田青青的手竟然那麽細膩,跟二十多歲的人沒多大區別,顯然很注重保養;手腕上還帶著一個透亮的翡翠手鐲,他雖然不懂,也能看出價值不菲。顯然她的生活比較優越,爺爺是老文化人,父親是個局長,怎麽也有點兒家底吧。
玩兒起牌來,田青青不再是那個對雨水過敏的人,時不時地哈哈大笑,還經常冒出一些市井俚語。方老師夫人也一樣,一看就是經常在牌桌上泡著的女人。許林峰反倒顯得有些斯文了。
電話忽然響了,是方老師夫人的。方老師夫人看都不看就示意方老師接,你女兒,快接。自己繼續理牌,一臉專注。
方老師接起來說,你到啦?我還以為要明天早上才到呢……我們在三樓茶室……好好,馬上下來。
方老師關了電話跟老婆說,她到了,說門口不好停車,叫我們趕快下去。
方老師夫人說,急什麽,把這盤打了。方老師說,她該著急了。方老師夫人說,我們等了她一晚上,她等我們十分鍾算什麽。
許林峰笑笑,開始胡亂出牌,一副找死的樣子,希望趕快結束。田青青也很默契,於是方老師夫人迅速贏了。她扔掉最後一張牌,笑容滿麵地說,你們倆聯合起來讓我啊?好好,你們一條心我也高興。
她站起來準備拿包走人。忽然,兩個年輕女孩兒走了過來,其中一個上來就嬌嗔道,你們幹嗎啊,都跟你們說了不好停車還在這兒打牌,真過分!
話雖然厲害,語氣還是跟父母撒嬌的語氣。
田青青說,哦,小霓來啦?
那女孩兒叫了聲,青青姐。
方老師皺著眉頭說,你怎麽搞的?
小霓說,我怎麽啦?我能開到這裏就不錯了,你們坐在空調房裏哪裏曉得外麵的情況?街上之慘,都成河了,好多車都遭熄火了。
方老師說,我說的不是這個。
但是什麽,他沒再說,轉而介紹說,這是我女兒小霓。小霓,這是我跟你說過的電腦公司的許經理。
又問女兒:這位是?
小霓說,這是我們公司的小雲,幸好我叫她一起來的,她技術比我好,要是我開,可能都開不過來了。
小霓攬了一下身邊那個女孩兒的肩膀。那個女孩兒頭發短短的,看上去比小霓高一些,有點兒像李宇春,讓許林峰恍惚覺得麵熟。
許林峰站起來跟她們握手,我許林峰。
在握手的一瞬間,他明白方老師為什麽不高興了女兒了,小霓的穿著打扮,實在是不像是方老師的女兒,一件吊帶裙,還那麽短,一臉的濃妝,臉頰上不知抹的什麽,微微發熒光。
但這不是讓他愣住的原因,這樣的打扮他見多了。讓他愣住的是小霓身邊那個女孩兒。他見過。
還不止是見過。
要命的是,那個女孩兒好像也認出他了,微微怔了一下。
他的臉肯定變色了,心裏有些慌亂。還好茶室燈光暗,沒人察覺。那女孩兒輕輕和他握了一下手,笑說,哦,許先生。
方老師說,看這雨一時也停不了,要不你們也上車擠擠,讓小霓送你們回去?
許林峰連連說,不麻煩不麻煩。
方老師夫人拽了一下方老師說:你真是的,瞎操什麽心呢。咱們快走吧,都十點了。我還得回去收拾家裏的水災呢。
四個人匆匆離去。
終於剩下了許林峰和田青青兩個人了。
許林峰朝田青青笑笑,但笑容裏已經沒有了剛才的喜悅,滿腦子都是那女孩兒,小霓說她叫小雲,是公司同事。好奇怪,方老師曾跟他說起過,女兒在朋友的圖書公司搞策劃,策劃到夜總會去了?
她顯然認出自己了,她故意說,哦,許先生。因為那天,他給過她名片。她會告訴小霓嗎?如果告訴了小霓,田青青就會知道。怎麽這麽巧呢,偏偏碰到她們。
為了掩飾自己的失態,他拿起壺來給田青青加了些茶。茶壺很輕,許林峰招手叫服務員添水。
窗外的雨聲從嘩啦嘩啦變成了淅淅瀝瀝,但還沒有止住的意思。本來他一直盼著,方老師夫婦走了,他跟田青青可以獨處,但現在,他完全沒心思了,就跟做了賊被人拿了現行一樣。
其實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啊。許林峰心裏開導自己,離婚三年,哪可能不找去女人,自己正當年嘛,如果說一直守身如玉,鬼才信。再說她田青青也不可能沒和男人交往過。
但怎麽搞的,就是感覺心裏不對勁兒。
田青青忽然笑吟吟地說,你說你這麽好條件,方叔叔怎麽不把他女兒介紹給你?
許林峰一愣,連忙搖頭道,那怎麽可能,他女兒那麽年輕,我都奔四了。
田青青說,那我怎麽覺得,剛才小霓一來,你就有點兒心不在焉了?
許林峰說,沒有沒有,我對她沒什麽感覺。她就一丫頭。
田青青說,你看你還叫得挺親熱呢。
看來田青青會錯意了,她以為自己是看上小霓了。說明她對自己還真上心了,都有醋意了。許林峰說,我的意思是,她在我眼裏就是孩子。再說……
再說什麽?田青青追問。
叮咚一聲,是短信。
許林峰拿起來看,號碼陌生,打開,就一行字:放心吧。我不認識你,你也不認識我。
媽的,她還真認出自己了!居然還留著他的名片。許林峰心裏一緊,不過,自己不也認出她了嗎?因為她跟那個女星長得像,他印象頗深。畢竟,那天晚上,他們通宵在一起的。
她是來結盟的,還是來看笑話的?她會不會告訴小霓?
他沒有回,抬頭對田青青說,再說她也不適合我。
田青青撇嘴說,剛才我挺吃驚的,小霓怎麽穿那樣的衣服,而且妝那麽濃,我差點兒沒認出來。
許林峰說,你跟她熟嗎?
田青青說,不太熟,我們也差好幾歲呢。但上兩次見麵,她還像個學生的樣子,比較清純,怎麽說變就變?
許林峰不想談這個,可是一時又想不出話題,被人當場戳穿的感覺真不好。其實也沒人戳穿他,是他自己戳穿了自己。他不再是那個想好好找個女人過日子的許林峰了,而是,而是另一個逢場作戲的花天酒地的許林峰。田青青的確不錯,可是,他們要在一起的話,中間始終存在著那個事故苗子。
田青青又說,我覺得我們這個年齡,跟小幾歲的還是不一樣,有代溝的。
許林峰含糊地點頭,繼續喝茶。一口接一口的。好像那菊花茶泡到這會兒,才泡出味兒來。聽說菊花是清熱的,他還真需要清清熱。
田青青說,但是你們男的,是不是都喜歡歲數小的啊?
許林峰連忙搖頭:哪裏,哪裏。
他心想,喜歡年輕的是肯定的,哪個男的會喜歡老女人?但也要看拿來幹嗎,過日子肯定不行。田青青肯定誤會了,但他沒法解釋。他正在暗自糾結,忽然聽見田青青說,我想回去了。
許林峰聽出她聲音裏有些不快,還來不及說什麽,田青青就大聲喊道:服務員,埋單!
服務員應聲拿了單子走過來,許林峰連忙說,我來我來。
田青青一把將單子抓了過去,說,我說了我請客的。
許林峰已明顯感覺出她有情緒了,就沒有再爭。
哪知田青青一看就叫了起來:180塊?你們什麽茶啊那麽貴?
服務員說,一壺菊花是80元,多加一個杯子就多10元,還有那幾包零食一共70元,一共180元。如果你們不要發票的話,還可以一人送一瓶可樂。
田青青說,憑什麽不要發票?要發票,另外,叫你們老板打個折。
服務員說,我們這裏從來不打折的。
田青青眼睛一瞪,什麽叫從來不打折?叫你們老板過來。
服務員說,老板不在。
田青青說,老板不在?好啊,總有個當班的吧?請他轉告你們老板,我是市衛生監察局的,明天我們打算抽查一下你們衛生狀況。老實說,我今天一進來就感覺不佳,蚊子蒼蠅亂飛。
許林峰暗暗吃了一驚。田青青的語氣,麵部表情,當然還有說話的內容,統統都在一瞬間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不再是那個一下雨就憂鬱的小資女了。
服務員囁囁地退下了,很快,她帶了一個老板模樣的人來了,那人一上來就衝著許林峰點頭哈腰說,對不起對不起,這個小妹是新來的,不懂事。
許林峰朝田青青擺了一下頭,老板馬上明白了,衝田青青點頭哈腰說,真是抱歉,你們這樣的貴客,我們請都請不到,哪能要你們埋單呢。我請客我請客,另外再送一份果盤,好不好?
田青青冷著臉說:用不著,我從來不白吃白喝。
老板頓了一下,轉身朝服務員喝道,還不快去給這位女士結賬?按我們的貴賓金卡打折,打五折。另外開個發票。就開辦公用品。
服務員小跑著下去了,老板繼續賠著笑臉,還掏出煙來給許林峰點,弄得許林峰十分尷尬。老板說,都怪今天下大雨,我們倉庫有點兒漏雨,茶葉打濕了一些,所以我在倉庫那邊張羅,沒注意這邊的情況,要是得罪了還多包涵,多包涵。
許林峰隻好說,沒事沒事。
田青青始終冷著臉,接過發票和零錢,往錢包裏一塞,然後站起來,踩著高跟蹬蹬蹬地往外走。
許林峰隻好尾隨著一起下樓,感覺自己形象猥瑣,像個狗腿子。但不知怎麽,心裏的糾結卻化解了,有幾分輕鬆。
街上濕漉漉的,雨倒是停了。許林峰攔住一輛出租,讓田青青先上,不想田青青一坐上去就關上了車門。
許林峰說,還是我送你回去吧。
田青青說,不必麻煩了,以後再聯係吧。
許林峰看著車遠去,如釋重負。
路燈依然明明滅滅,有些詭異。他獨自往家走,路邊七零八碎地掉了些斷裂的樹枝,還有被風刮倒的自行車、廣告牌,顯得有些狼狽。他忽然想起剛才田青青說的話,有時候,老天下一場大雨,就是看到這個世界太髒了,需要洗一洗,衝一衝。
可是老天爺卻不知道,這世界是那麽不經洗,一衝刷,真相到處顯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