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調好顏料後,老董提起筆,點了一點在畫布上,一看,還是不對,偏黃了,缺營養似的。剛才是偏深,發黑。這個麥綠色今天好像躲起來了,老董怎麽都找不到它。他氣惱地將顏料盤全部洗掉,再重來。可這一回,色差更大了,簡直到了難看的程度。本來麥綠色是老董最喜歡的顏色,最動人的顏色,可是今天早上,搭進去一個多小時了,老董怎麽都找不到它。
老董把筆一扔,有些心煩,抽出一支煙點上。
腦袋發蒙,好像裏麵全是糨糊,而且是幹了的糨糊,一點兒畫感也沒有,腦子是腦子,手是手,畫布是畫布,連不到一塊兒去。難道真的是老了?江郎才盡了?不可能啊,他現在這個年齡,對畫家來說應該是正當時,就算不在頂峰,離下山也早。
老董走到落地窗邊,推開窗戶,將嘴裏的煙吐出去,免得寶貝起來了,又是一頓抱怨。
哦,下雨了,一點兒聲音也沒有,但樹葉亮了,地麵黑了。空氣中略微有些土腥氣,絲絲縷縷地滲入他的心肺,心情頓時清爽了許多。隱隱約約的,他捕捉到了什麽,汗臭?撲鼻的飯香?從菜地裏直接采下的黃瓜豆角的涼潤?還是壓著聲音的偷笑?久遠的生活場景在腦海裏忽隱忽現。
但還來不及看清什麽,一個嬌滴滴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老公,你幹嗎呢?
老董忙不迭地將半截煙丟出窗外,然後轉身,看見自己的嬌妻穿著半透明的睡衣嫋嫋婷婷從樓上下來。
寶貝起來啦?
老董總是叫她寶貝,隻是開心的時候,貝字是兒化音。相反的時候,尾音就收得很幹淨。現在這個“貝”字就是去聲,略偏嚴肅。
寶貝眉頭微蹙,嗔道,你又抽煙。老董知道瞞不住,嘿嘿一笑:今天狀態不好,抽兩口。
寶貝說,不是我不讓你抽,是醫生不讓你抽呀。
老董說,知道知道。他故意岔開話說,今天怎麽起那麽早?才十點多。
寶貝說,我餓了。然後她走上前,胳膊從他腋下伸過來,抱住他的胸口(因為寶貝比他高10公分),嬌滴滴地說,就怪你昨晚老折騰,把我搞餓了。
老董又是嘿嘿一笑,轉頭親了一下寶貝的額頭說,去喝碗豆漿吧,還有小籠包子,我熱好了。寶貝說,大清早吃什麽肉包子嘛,油膩死了。老董說,光喝豆漿不行啊。寶貝說,我說的是你,老是喜歡吃油膩東西,越來越胖了,難看。老董嘿嘿一笑說,那麽小的包子,才多少肉啊,不至於長胖。
寶貝一扭身,去端了杯豆漿,拿了兩片餅幹。
老董在這方麵真是佩服寶貝,為了保持身材,很能忍嘴,這不吃那不吃的,有時候一頓飯隻吃青菜,跟隻兔子似的。老董不行,沒有肉,毋寧死。
老董說,要不,咱們今天出去轉轉,找個四川餐館兒解解饞?寶貝說,那你不畫了?老董說,狀態不好,我想休息休息。寶貝說,怎麽回事兒?昨天也說狀態不好。老董說,搞創作是這樣的,有時沒有感覺。別急,狀態好了畫起來很快的。
寶貝撅撅嘴說,那好吧,我去換衣服。
老董知道這寶貝換衣服化妝,得個把小時,重又坐回到畫架前。試圖再找找感覺。
老董今年五十五,寶貝今年二十八。一看就知道這是他中年起義的收獲,具體說,是一年前起義的收獲。
一個男人,年輕時如果沒好好折騰一下,經曆一個短暫的春天就到夏季或者秋季,很少有終生無憾的。多半都會暗暗遺憾,之後暗暗彌補。也有一少部分會揭竿而起,建立新政權。
老董就屬於那少部分。他的前半生一直被人誇為老實厚道,守著結發妻子過樸實安穩的生活,卻偏偏在年過半百之後,情迷心竅,一天之內毀了英名。
不過老實人終歸是老實人,老董就是情迷心竅,也不會做那種瞞天過海,家裏紅旗不倒,外麵彩旗飄飄的事。他很認真地對待他的出軌,要給寶貝兒合法的婚姻,也真誠地尊重前妻,不讓其蒙在鼓裏。
反而是老董的老友,一起下過鄉的老李,年輕時折騰得太凶了,上了歲數後氣定神閑,跟老婆過得很踏實。他反複規勸老董,不可輕舉妄動,老伴兒老伴兒,就是老來伴兒,好比你低價位買進的股,在手上捏了幾十年,穩穩當當地增值,你竟然要拋掉換新股!而且還是創業股!
但老董一個勁兒搖頭,聽不見去。俗話說老房子著火沒得救。如果著火的是女人,會把自己像盆水一樣潑出去,不計後果;如果著火的是男人,會把老婆像盆水一樣潑出去,不管死活。反正潑的肯定是女人,女人是禍水嘛。
老董跟老李推心置腹地說,哪怕我跟我寶貝兒的婚姻隻能維持半年,我也要走這一步。不走這一步我後輩子都將在後悔中度過。人生苦短,我一定要嚐嚐幸福的滋味。寶貝兒是老天爺賜給我的禮物。
老李隻好袖手旁觀了。
老董的妻子原本是堅決不撒手的,已經年過半百了被拋棄,也太悲慘了點兒。何況當年老董追了她一年才追到手,她在家的地位一直蠻高,怎麽說垮就垮?可有一次她偶然在餐廳遇見了寶貝,突然就明白老董為何起義了。那寶貝確實非同尋常,照說老董原先也找過美女當模特兒,閱過不少春色。但這個女子不僅漂亮,且風情萬種,不僅風情萬種,且十分發嗲,那眉眼兒,那腰肢,感覺是秦淮河裏浸泡出來的,男人看了不心動就不正常。
前妻頓悟,自己肯定是拽不回老董了,拽回來也是個僵屍。而且她還注意到,自己與那寶貝同歲的兒子,死盯著寶貝看,仿佛想抓過來一口吞下去。若不讓老頭兒趕緊和寶貝結婚,還不知會發生什麽亂倫的事。於是她痛快地簽了字。
老董算是離婚男人中的極品了,除了沉痛檢討道歉外,給了老婆一大筆錢,還有房子。雖然他不差錢,但能那麽痛快地分割財產,是需要良心的。沒良心的,他可以使個計謀讓前妻人財兩空,因為前妻是糊塗人,絲毫不清楚他們到底有多少積蓄。
老董搬進了他的另一處房子,和寶貝兒過上了神仙般的生活。
老董從來不知道男女在一起還可以這樣快樂,一比較,才知道自己原來跟妻子在一起,也就是溫飽而已,現在才算小康。
但畢竟是個寶貝,屬高耗能產品。一年下來,消耗的不僅是老董的體力,還有他的財產。雖然他心甘情願,但還是有坐吃山空的恐慌,於是,當老李介紹一位老板給他,讓他來這裏畫畫時,他一口答應了。
相比之下,這個老板才是真正的不差錢,他拿了自己的別墅給他住,拿了輛車給他開,還專門找了傭人照料他們,燒飯洗衣服打掃衛生,叫他什麽都不管,隻管畫畫。而且畫一幅,收購一幅,隻要他畫得出來,不愁銷路。
老董和寶貝已經來了一個多星期了,第一幅畫已經交稿,老板雖然是暴發戶,卻還是懂一點藝術的,尤其這些年倒賣名畫,在真真假假之間穿梭,也提高了審美水平。就跟那些盜墓的,最終成了半個文物專家。他婉轉地批評老董,畫作的水平不及他原先的作品。老董有些尷尬地解釋道,他還不適應此處的創作環境,等慢慢找到感覺就好了。老板非常理解,叫他不著急,慢慢畫。
但第二幅,似乎比第一幅還要沒感覺。這讓老董暗暗有些毛躁了。
昨晚寶貝也不知怎麽了,特別來情緒,一次又一次地撒嬌,他一方麵興奮,一方麵又感覺有些招架不住。難道是月亮圓了漲潮了?今天早上起來,有些疲憊,喝了杯參茶才打起精神來。可拿起畫筆就跟拿筷子似的,一點兒創作欲望也沒有,隻想吃。
寶貝打扮完畢出來,老董不由得微微蹙眉,寶貝穿了件瘦長的有蕾絲邊兒的上衣,下麵是超短裙,超短裙裏又套了條緊身褲,老董搞不懂這是什麽風格,反正不像個已婚女人。
老董婉轉地說,你前兩天網購的那條旗袍式連衣裙呢?還是那件好看。寶貝說,那個穿起來像個婦人一樣。老董說,你現在就是婦人嘛,我可不想人家以為你是我女兒。寶貝頓了頓腳,隻好去換。在這方麵,她還是很聽話的。
過了一會兒寶貝再出來,就變了一個人,寶藍色無袖連衣裙,把她的身材勾勒得楚楚動人,鮮美無比。老董的虛榮心又一次得到了極大滿足,不是誰都能在這個年齡擁有如此動人的嬌妻的。既然如此,付出代價也是應該的。
不過,老董又發現這連衣裙領口太低了,那麽雪白耀眼的胸脯,老董實在不想與人分享。他要寶貝去披件外套,寶貝嚷嚷說,那麽熱,套個外套像病人一樣。老董就看著她,不說話,寶貝隻好披上一條真絲披肩作為妥協。
坐上車,寶貝變戲法似的,將一頂帽子扣在老董頭上,老董頓了一下,沒有反對。他知道寶貝嫌他老,而他顯老的重要原因,就是這個禿頂。寶貝經常說,你一戴帽子,就年輕十歲。
假裝年輕了10歲的老董,開車帶著強作成熟的寶貝兒,駛出了別墅小區,和諧地駛往城裏。
雨還在下,看著不大,聽上去也沒有聲音,但卻很密,絲絲縷縷的,灑在擋風玻璃上,一會兒就看不清路了。老董打開雨刮器,心緒也隨之濕潤起來,好像有什麽聲音在耳邊隱約響起……
寶貝說,要不咱們先去逛伊勢丹?聽說那裏的名牌比較正宗呢。
老董心裏咯噔一下,說,你現在不是喜歡網購嗎?寶貝說,網購的東西都是大路貨,我也得有幾件正經名牌啊。老董說,這都快12點了,你不是說餓了嗎?先吃了午飯再說吧。寶貝沒有堅持,歡快地說,好嘛,那我來給你找一家川菜館哈。
寶貝拿出她的蘋果手機,上網,一陣擺弄,馬上說,一直往前走,中山北路那邊,有一家醉川菜,聽名字肯定還可以。
老董忍不住摸摸她臉:我的寶貝兒真能幹。
寶貝把他的手拿掉:專心開車。
老董不得不佩服,寶貝這方麵確實厲害,什麽事都能在網上搞定。這大概就是“80後”的強項了(兒子這方麵也超強)。前兩天老董發現襪子帶少了,寶貝立馬在網上給他訂了一打,有時候老董畫畫需要查某首古典詩詞,也不用去翻書了,都是寶貝上網幫他查到的。
襪子送來時,老董發現裏麵夾了張明信片,明信片上用鋼筆寫著:親,願我們帶給你快樂。老董很疑惑,你認識這老板?寶貝說不認識啊。那他怎麽叫你親?寶貝說,嗨,真老土,現在都這麽叫。
親?搞不懂。他叫寶貝都還是三個字呢,親愛的。現在陌生人和陌生人都這麽親近了嗎?
街上有些擁堵,現在的擁堵,已經不分晴天雨天,不分什麽上下班高峰時段了,隨時都在堵。老董為了避開擁堵,就駛入一條小巷。剛駛入,忽然一腳踩住刹車,差點兒讓後麵的車追了尾。寶貝身體往前一衝,叫了一聲,你幹嗎啊,嚇死我了。
老董說,我突然看到一家飯店。
他在路中間掉頭,然後靠街邊停下。
這家店肯定好吃。老董邊說邊下車。寶貝抬頭,看見一個很小的門臉,上麵寫著“打平夥”。
寶貝說,你搞錯沒有,這種蒼蠅館子你也進?
老董沒答理寶貝,徑直往裏走。
店裏人很多,每張桌子都是滿的,也沒人招呼他倆。老董大聲喊了句,老板,吃飯!一個小姑娘走上來操著四川話說,哎呀對不起,莫得(沒有)位置了。老董也立即換了四川話說,咋莫得位置了喃?小姑娘笑道,是老鄉噻,真的不好意思,昨天就訂滿了。老董說,生意那麽好啊?那我們先去該上(街上)轉一圈兒再來如何?小姑娘說,也不行,今天全天的客都安滿了。
寶貝在一旁不滿地說,好奇怪哦,有生意都不做。小姑娘說,你們是第一次來吧?我們這個店,一天隻做50位客人的飯菜,多一個都不行。一直是這個樣子。
老董說,你越這樣說,我越想吃了。我可以預訂嗎?
小姑娘說,當然可以。
老董說,我訂明天晚上嘛,兩位,寫起哈,蔣先生。
重新回到車上後,老董的神情已經與前不同,有了笑意,有了暖意。
明天可以過癮了,可以大飽口福了。老董毫不掩飾地說。寶貝不滿,我曉得你想吃川菜,不是給你查好了嗎?老董說,我怕大館子不正宗。寶貝說,這個未必正宗,都是外地人燒的。老董說,這個肯定正宗,服務員都是四川人嘛。川菜一般都是小店子正宗,再說這家店每天控製客人數量,說明重視質量。
其實最重要的老董沒有說,他之所以那麽性急地走進那個小店,那麽性急地想品嚐他們的菜,是“打平夥”三個字電到他了,倏地一下,和早上他推開窗戶聞到的泥土腥氣接通了。
我一看到打平夥,就曉得有搞頭。老董說。
寶貝哼了一聲:就曉得吃,不曉得你要把自己催肥成啥樣子。
老董說,我們當知青兒那陣,最愛打平夥了。
寶貝把座位上方的鏡子拉下來,自我欣賞一番,然後拿出口紅抹了一點兒,吧唧了兩下嘴巴,問:“啥子是打平夥嘛?”
老董說,打平夥就是幸福生活。
寶貝哼了一聲。
老董說,打平夥嘛,就是大家把好吃的拿到一起來燒,一起分享。
寶貝說,就是AA製哇?
老董說,不是,沒那麽平均,哪個富有哪個就多出一點兒。確實沒東西的人也可以蹭飯。
寶貝說,那不公平嘛。
老董說,那個時候哪有那麽計較哦。我們當知青的時候好餓噢,簡直沾不到油腥氣,腸子寡淡得很。有時候實在想吃肉了,就去幹壞事,逮人家農民的雞。要麽就拿個竹竿,去挑人家掛在屋簷上的香腸臘肉。
簡直想不出你還幹過這些。寶貝說。
老董繼續說,有一回有個農民家死了頭豬,是害瘟死的,就拿去埋了。我們就盯著他們,看他們埋在哪裏,等到夜裏就悄悄去刨出來,弄回家醃上鹽巴吃。嘿,你不要說,雖然是瘟豬,燒出來一大鍋,蔥薑蒜請齊,隻有那麽香了。現在吃的那些肉,都沒有那個香。
寶貝做出很惡心的表情。老董說,你根本體會不到我們那時的生活,我有一回實在餓癆凶了,腸子寡淡得想發瘋,就喝了半碗豬油。
寶貝立即捂上耳朵,啊,不要講了不要講了。
老董笑,我就要講,我就要給你這個“80後”憶苦思甜一下。有一回,老李,就是你認識那個老李,鉤了人家一塊臘肉。那個時候他最不老實了,經常去村子裏跳豐收舞。他早就看好村長家掛在屋簷下的臘肉了。他娃膽子大,月黑風高夜,就去鉤了一大坨,鉤回來又不曉得咋個吃,就想喊我們點上的一個很會燒菜的女知青來幫著燒。他娃雖偷東西膽子大,跟女生說話膽子卻特別小,非要讓我去喊……
老董頓住了。
寶貝問,後來呢?
老董不說話,好像突然啞住了。
寶貝又說,你咋個不說了呢,那個女知青來沒有?
老董說,肯定來了嘛,我出麵哪有喊不動的。不是吹牛,我年輕的時候,還是很招女娃兒喜歡的。
寶貝哈哈大笑,難道你年輕的時候是帥哥噻?
老董說,帥倒談不上,有才啊,會畫畫,還會講故事。
寶貝說,我暈,吹牛不上稅哦。
寶貝一邊說,一邊將耳機塞進耳朵裏。
老董不再說話了,但腦子裏仍在回憶:
那天他去叫那個女知青時,女知青正在房間裏擦澡,雖然穿了件小褂,並且背對著窗戶,但亮出的胳膊和大腿,還是把他震翻了。他傻愣了一分鍾,撒腿就跑,麵紅耳赤的。老李問他怎麽了,他謊稱遇到條野狗追他。
老董沒想到女人的身體會那麽好看,比男人好看很多。他以前畫女人,都是平麵的,穿著衣服的。老董也沒想到那女知青那麽白,大約是臉已經曬黑了,白得耀眼。這驚人的一幕深深地刻在了老董的腦海裏,一直到新婚之夜,才挖出來還給老婆。老婆說,我說呢,你每次看到我眼睛都看著別處,好像心懷鬼胎似的。他說,那是因為我總覺得你知道我看到了,所以有犯罪感。
那天晚上,兩個女知青都來了。他們知青點就兩個女知青,一個很會燒菜,姓申,一個很會唱歌,姓王。分別被他們稱為女神(申之諧音)和女王。再加上幾個男知青,聚了一屋子,個個都餓癆餓瞎的,等著享受美味。女神很會燒菜,簡直像有一雙神奇的手,就是白菜蘿卜,也可以炒成美味佳肴。她當大廚,其他人做下手,剝蔥刮薑搗蒜什麽的,個個都忙得很開心。
但那個臘肉放得太久了,表麵一層黢黑,女神又洗又刮,整了半天才下鍋。臘肉不多,就加了很多蘿卜。然後大家使勁兒燒火,很快臘肉就冒香氣了。
臘肉剛冒出香氣,大家的口水就出來了,一個個輪流去掀鍋蓋看:好了沒有?咋還沒好?女神就按著鍋蓋不讓大家掀,說早得很,不要慌,都來掀鍋蓋,熱氣跑了更難燒趴(四川話,燒爛燒軟之意)。
怎麽辦呢?等在一邊兒實在難受,老李讓女王唱歌。女王說,深更半夜的,唱鬼歌啊,還是讓老董來講故事吧。女神也說,對對,老董講個長點兒的故事,兩個小時以上的,肉就趴了。
老董本來一直縮在角落假裝看書,見兩個女人都要求自己講故事,隻好走過來,拿著手上的《悲慘世界》說,我隻有讀故事嘍。
老董就開始讀,讀生活在悲慘世界裏的冉阿讓。真的一直讀到淩晨一點多,肉終於燒趴了,簡直香得都有文學氣息了,等候已久的餓鬼們撲上去,每人舀了一大碗,也不怕燙,狼吞虎咽的,一邊吃一邊喊,太好吃了!太巴適了!
老董也顧不得了,丟了書撲上去舀了一碗,又一碗……他比別人還多吃出了一種滋味,眼前總是晃著白白的身體……
結果那晚上,每個人都吃得太飽脹了,飽脹得一個個睡不著覺。老董隻好繼續讀《悲慘世界》,一直讀到天亮……
唉,那個日子。
吃過午飯,老董和寶貝為下午去哪裏發生了分歧,寶貝一直惦記著伊勢丹,想馬上去,好好逛一下午。老董卻想回去睡午覺。寶貝不高興地說,我都陪你吃了川菜,你也該陪我逛商場啊。老董說,這兩件事根本不對等,吃飯你也享受了的,逛商場我覺得純屬受罪。
後來還是老董妥協,答應把寶貝送到伊勢丹,自己將就在車上打個盹兒。寶貝揣上老董的卡,扭搭扭搭下了車。老董把座椅放平,躺下,搭上寶貝扔在車上的披肩。
這家川菜館實在一般,辣又不辣,麻也不麻,下次不能來了。老董閉目養神,記憶中的臘肉燒蘿卜,在腦海裏冒著騰騰熱氣,真的是太鮮美了。老董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結婚頭幾年,這道菜是他們家的看家菜,逢年過節,或者有朋友來,老婆總會燒一次,臘肉是自己做的臘肉,偶爾他也專門去買塊青城山的老臘肉,蘿卜是那種大白蘿卜,一燒一大鍋,兒子出生後都還吃過兩回。這菜是什麽時候開始淡出他們家飯桌的,他已經記不得了,也許是從他很少回家吃飯開始的吧,老婆說做起來沒人吃,懶得麻煩。
老婆燒菜似乎有天賦,燒個南瓜都香氣撲鼻。原來不管多忙,老董總要回家吃飯的,想著老婆的菜就來勁兒。後來,也是無奈,出差,應酬,以外麵吃為主,家裏吃為輔。再後來,味覺好像開始變化,對老婆的菜沒那麽入迷了。
老董想著想著,忽然翻身坐起,調好座位,迅速駕車離開伊勢丹,一路東張西望,很快發現一家農貿市場。停車,直奔進去。
他突發奇想,要自己燒一回臘肉蘿卜解饞。
等寶貝提著紙袋上車時,一眼就看到了放在後座上的肉和菜,不由得驚叫起來:你搞啥子名堂哦,買這些幹啥子?
老董說,嘿嘿,今天晚上我們兩個來打平夥嘛。
寶貝說,你就曉得吃,一說吃就來勁兒。
老董說,我也是為了創作……你看看那個韭菜,那個辣椒,多好看,那個綠,就是我今天早上想要的綠。我找找感覺。
寶貝皺著眉頭說,反正你曉得我不會燒菜的。
老董說,你打下手就行了,幫我洗菜,我來主廚,我們兩個結婚這麽久了,還沒讓你嚐過我的手藝呢。
寶貝說,你會燒菜,我咋不知道?
老董說,嗨,沒機會實踐,理論上都掌握。
沒想到忙乎了一下午,老董的“打平夥”還是以失敗而告終。
沒辦法,那臘肉雖然燒熟了,卻有點兒齁,蘿卜又太鹹。總之味道完全跟老董記憶中的不一樣。就兩個字:難吃。
加上寶貝一直在旁邊潑冷水,從他下鍋起,就不斷地說,能好吃嗎?老董開始還說,肯定好吃。你想嘛,我當初都脹得睡不著覺。後來,慢慢沒有信心了,不再說話。寶貝等不得,自己吃了兩根香蕉填肚子。等老董把菜擺上桌,她隻勉強嚐了一點兒,再也不肯碰了。
老董責怪寶貝一點兒都不理解他,他說,我都經常跟你學新東西,陪你看演唱會,你就不能偶爾陪我懷下舊?寶貝說,我又沒過過你那個生活,咋個懷嘛,好笑得很。老董說,你沒過過的生活多了,我看你不是都很有興趣?寶貝說,你簡直是扯橫筋哦,自己菜沒燒好,氣撒到我頭上了。
一扭腰就上樓去了。
剩下老董一個人,守著一鍋黑糊糊的菜,發呆。
以前兩個人也鬧過,從來都是老董去哄寶貝,這次老董忽然失去耐心了,堅持不去哄。他心想,你就算是比我小一半,也是成年人了。我愛幼,你怎麽不尊老啊?
雨又下起來了,淅瀝瀝的,老董忽然有些傷感。
第二天下午不到5點,老董就收拾了家夥,催寶貝出門。
寶貝情緒不高,胡亂穿了件體恤在身上,妝也沒化,垮著一張小臉坐到車上,耳朵裏塞著MP3,一副免談國事的樣子。
老董想到馬上可以享受久違的川菜了,不想再跟她計較。
很快到了“打平夥”飯店,老董一說自己的名字,果然留了座位,靠牆的一張小桌,最多三尺見方,頂上照著一盞橘黃色的燈,很溫馨的樣子。
老董拿著菜單,一個個菜名讓他感到無比親切,無比興奮。他一口氣點了好幾個:回鍋肉,辣子雞丁,麻婆豆腐,虎皮辣椒,泡豇豆炒碎肉……
服務員打住他說,先生,你們隻有兩位,菜應該夠了。
老董一看,噢,已經五菜一湯了。可是看到那些誘人的名字,真忍不住,又加了個幹煸四季豆,然後是酸菜肉絲湯。
服務員說,六菜一湯,恐怕太多了,去掉兩個吧。
老董說,沒關係,吃不完我打包。
服務員說,那也不行,我們廚房忙不贏的。
寶貝在一旁大聲說,去掉一個回鍋肉,那麽油。
老董說,不行不行,總共才兩個葷菜。去掉一個虎皮辣椒吧,就去掉一個吧,我太想念川菜了。
服務員笑笑,沒再堅持,拿上菜單要走,老董忽然又叫住她:哎,我忘問了,你們店的招牌菜是什麽?
服務員說,臘肉燒蘿卜。
老董大驚,你們還有這道菜?
服務員笑,是啊,這是我們店特有的,其他川菜館都沒有。
老董心情一下子激動起來,很久沒有過的激動。他們居然有這個菜,這個菜在菜譜上是絕對不會有的,是他們幾個知青兒,準確地說,是女神當時胡亂燒出來的,難道這個老板也下過鄉當過知青?
老董忍不住問,你們老板當過知青兒?
服務員說,對,所以這個菜也叫知青菜。
老董說,真的嗎?這個,我可以見見你們老板嗎?
服務員說,我去看看在不在。
寶貝說,我簡直服了你了,又點這個。
說罷站起來就去洗手間了。
老董獨自坐在那裏,莫名其妙的,有些心慌。他拿出煙來點上,穩穩神。當然,他知道這個老板肯定不會是前妻,雖然這菜是前妻創造的。前妻退休後又被單位返聘,還在上班呢。何況這家店一看就是老店了,起碼有幾年了。也許當知青的都有過類似經曆吧,都會就地取材燒菜的吧?
服務員很快端了臘肉燒蘿卜上來,老董知道,這種菜是先燒好的,放在爐子上熱著,有客人來了馬上就可以盛一碗。四川人稱其為燒菜。還有專門的燒菜店。
服務員放下菜,從口袋裏拿出一張名片放在桌上:先生,我們老板這會兒不在,你先用餐。她回來了我告訴她。
老董迫不及待地拿筷子去品嚐。啊,就是這味道,真香啊,爽啊,愉悅啊。他的心情大好。
寶貝回來了,老董馬上說,寶貝兒你嚐,就是這個菜,我昨天想燒的就是這個菜,太好吃了,太過癮了。
老董一邊心滿意足地大嚼大咽,一邊拿起桌上的名片來看:“打平夥”美食店,經理王素青。
王素青?王素青?是女王?
老董大驚失色。竟然在這裏見到女王,那個不會燒菜隻會唱歌的女王?難怪,難怪他們有這個菜!他已經有30年沒見過女王了。最後一次見,還是老董跟前妻結婚的時候,老董還記得女王當時有點兒醉態,還跟他開玩笑說,我要是那麽會燒菜,你會不會娶我啊?是不是女人隻要抓住了男人的胃就抓住了男人的心啊?那以後我也要學燒菜了……
如果女王知道他跟女神分開了,還不得把她的大眼睛瞪出來?說不定會把一碗臘肉燒蘿卜扣在他頭上!尤其是,他還帶著個下一代……
老董不敢想象,也無顏麵對。他突然站起來,掏出三百元錢放在桌子上,一把抓住寶貝說,我們走。
寶貝莫名其妙,嘴裏還含著一塊蘿卜,跌跌撞撞地問,幹嗎,幹嗎?你又發哪門子神經?
老董一言不發,將寶貝拉出了“打平夥”,塞進車裏。
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