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朵裏的種子

第二十六章 一條叫阿達的魚

　　渾水摸魚

　　阿達躲過保安的詢問盤查，好不容易才爬上這座大樓的天台。他是來跳樓的，可是他發現自己一靠近樓頂的邊緣，就開始頭暈目眩，他根本沒有勇氣跳下去。

　　不過，他並不是要真跳的，他隻是想用跳樓的方法討薪，雖然這個辦法是如此的沒有創意，他實在是想不出更好的路子。可是，阿達在樓頂上也站了一會兒了，盡管樓下人潮湧動、川流不息，卻沒有一個人肯多花點時間觀望他，阿達想，大概是自己爬的樓太高了，人們看不清，或者別人以為他是看風景的，或者現在人們對於跳樓的已經麻木了，沒有任何興趣了。阿達又想，自己應該帶個條幅來的，上麵寫著幾個大字：劉成成，你還我錢來。

　　劉成成是一個建築商，他欠了阿達將近一年的工資，阿達去討了好多次，都沒有結果。阿達一個人在這座城市打工，他不知道該去找誰幫忙，於是，就用上了這個笨辦法。

　　阿達喊了幾嗓子，站了一會兒，依然沒有引起別人的注意，阿達無趣地從天台上離開了，這真是一次失敗的跳樓經曆。

　　阿達坐著電梯來到了一樓，一樓是一家大酒店的大堂，正在舉辦一場熱鬧非凡的婚宴。一陣陣東坡肘子的香味讓阿達有些魂不守舍，阿達摸了摸癟癟的口袋，又摸了摸跟口袋一樣癟的肚子，咽了口唾沫，走出了酒店。

　　酒店門口立著新郎新娘的婚紗照，豔光照人、笑容可掬，阿達歎了口氣，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比他幸福。連新郎的名字都那麽喜慶，叫劉福喜。阿達看到這裏，更覺得餓了，忽然，他對自己說，不如我去沾一下這個劉福喜的喜氣了。

　　想到這裏，阿達再次邁進酒店，裏麵擺了二三十桌，氣氛極其熱烈，阿達便悄悄地在角落的一桌酒席落了座。這桌人互相並不熟悉，很少說話，這正合阿達的心意，他一個勁地埋頭大吃，吃得好不痛快，把這些天從劉成成那裏討不到錢的苦悶都拋到了一邊。

　　吃著吃著，阿達忽然想到了一個詞，叫渾水摸魚，他在心底笑了，嘿嘿，他這也算是渾水摸魚了吧！想到這裏，他把那條幾乎沒人動筷子的清蒸鱸魚，夾到了自己的碟子裏。

　　阿達大快朵頤之後，他發現新郎新娘要過來敬酒了。他知道自己再不跑路要露餡了，於是他抽身便離開了酒席。剛拐出大廳，忽然有人叫住了他，阿達慌了神，隻見一個梳著大背頭的中年人朝他走過來，口中說道：“這位先生，怎麽這就要走了？”

　　阿達尷尬地笑著：“家裏有點急事，對不起。”

　　“大背頭”將手中的一個黑包遞給了阿達：“那好吧，回禮的東西要拿上的。”

　　阿達接過黑包，有些詫異地問道：“這一大包都是我的？”

　　“大背頭”點點頭就轉身走了。阿達便拎著沉甸甸的黑包拔腿跑出了酒店的正門，一邊跑還一邊想：這有錢人的婚禮還真奇怪，搞這麽大一袋回禮的東西，還用個黑包裝著。

　　等到了租住的小屋子裏，阿達打開這個黑包，立刻傻眼了。裏麵根本不是什麽回禮的喜糖香煙之類的東西，而是一個個寫著人名的厚實的紅包。阿達打開了其中一兩個紅包，馬上就不敢看了，隨便拆開一個紅包，裏麵的錢比阿達三個月的工資還高，這一大堆紅包有多少錢，阿達不敢算，他也算不出來。

　　阿達想，這是人家收的禮金，一定是人家弄錯了，怎麽辦？當然是送回去了。還吃了人家一頓飯，哪能再拿人家的錢。可是，人家會不會拿他當小偷呢？

　　緣木求魚

　　人家已經拿他當小偷了，阿達還沒來得及將錢送回去，當晚就在電視上看到了婚宴禮金失竊的新聞，而更可怕的是，酒店門口的監控設備，清晰地拍下了阿達抱著一個黑包倉皇逃走的景象。

　　阿達這下不知道該怎麽辦了，萬一被抓起來怎麽辦啊？阿達想到了那個“大背頭”，隻有他能夠還阿達一個清白。

　　第二天，阿達正想辦法要去找那個“大背頭”的時候，他卻主動找上門了。阿達不知道“大背頭”是如何知道自己的住址的，但他顧不上這麽多了，拉著“大背頭”要去公安局說明情況。

　　“大背頭”不疾不徐地說：“昨天是我搞錯了，現在我帶你去警察局，把事情經過說明白。”

　　阿達趕緊跟著“大背頭”去了警察局，到了地方，“大背頭”對他交待了幾句：“你先去裏麵把事情說清楚，我上個廁所就來。”阿達無奈之下，先走了進去，找到一個大蓋帽，把婚宴上的事情說了個大概，又將黑包交了上去。

　　警察聽了阿達的陳述，又查看了黑包裏的東西，滿臉狐疑，阿達一心等著那個“大背頭”來給他作證，可是等了好久，“大背頭”都沒有蹤影。

　　後來，阿達才知道，他去的地方並不是警察局，而是檢察院，而他最終也被認定為盜竊，鑒於有自首行為，認罪態度較好，隻判了半年。

　　阿達怎麽也想不明白，自己隻是去混了一頓喜宴，就被關了半年之久。他記得老家辦喜事的時候，即使是個討飯的過來，主人家也要滿麵笑容地給人弄個座的。

　　半年時間很快就過去了，阿達被放了出來。阿達出來後，有兩件事馬上要去辦，第一件就是去找劉成成要工錢，第二件就是去找那個“大背頭”，質問他為什麽不去幫他作證，導致他平白無故地做了半年牢。

　　阿達順利地找到了劉成成，因為阿達沒有任何劉成成欠他錢的證據，所以劉成成根本不躲著阿達，就是強硬地不給錢。

　　阿達去的時候，劉成成正在辦公室裏欣賞一條魚。阿達不認識那條魚是什麽魚，但那條魚很漂亮，一尺多長，長著一對觸須，遍體披著閃亮的金紅色，姿態優雅地遊弋在五彩繽紛的魚缸裏。

　　阿達來了，劉成成卻裝作沒看見一樣，繼續神情專注地盯著魚缸。阿達扯開嗓門喊開了：“劉老板，你欠我的一萬四千塊錢的工錢該給我了吧？”

　　劉成成瞟了阿達一眼，伸出食指在嘴邊做了一個“噓”的動作，又指了指魚缸裏的魚，輕聲說：“別吵著它！它多漂亮啊，你知道它值多少錢嗎？”

　　阿達當然不知道這條魚值多少錢，但他明白，就是那個閃耀著彩燈的魚缸的價值，也比他的工資高。阿達忍耐著降低了聲音，討好地對劉成成說：“劉老板，你看，你欠我的工錢，都這麽長時間了。”

　　劉成成撓撓頭，麵有難色地說：“我欠你的錢，我怎麽不記得了？”

　　阿達忽然一股憤怒之火竄了上來，他衝上去，一把從魚缸裏抓出那條紅色的大魚，緊緊掐在手中，咬牙切齒地說：“姓劉的，如果你今天不把工錢給我，我就把這條魚摔死。”

　　劉成成一下子慌了，他趕忙說：“快放下，快放下，這條魚你可賠不起，二十多萬呢！”

　　見阿達仍然不撒手，劉成成急了：“好了好了，我給你錢還不行嘛？”

　　阿達終於笑了，他把魚小心翼翼地放進了魚缸，突然，劉成成一把抓住阿達的手，像是被人捏住嗓子一樣尖叫一聲，苦著臉說：“糟了，糟了！”

　　阿達低頭一看，他的手指上多了一片魚鱗，紅色的魚鱗，有著金屬的光澤。

　　“不就是少一片魚鱗嘛！又死不了的。”阿達有些擔心劉成成會耍賴。

　　“什麽，不就是少一片魚鱗？你知道嗎？這叫破壞了紅龍的品相，至少要損失兩萬塊！”劉成成揪住阿達的領口惡狠狠地說。

　　涸轍枯魚

　　阿達像一隻蔫茄子一樣，緩緩地走出了劉成成的辦公室，阿達很奇怪，自己明明來要錢的，結果卻變成欠錢的。

　　那條魚，阿達徹底認識了，叫紅龍魚，象征著吉祥富貴的，養著它可以使人發達興旺，隻有有錢人才養得起，很貴很貴，一片鱗片就要值兩萬塊錢。阿達無奈之下，給劉成成打了個欠條，六千塊錢的欠條，把那一萬四千塊的工錢也搭進去了。還好，劉老板人還不錯，他說這六千塊不著急，阿達再給他做幾個月抵債就行了。

　　阿達漫無目的地在街上閑逛，太陽很溫暖地照在他的身上，但他卻覺得很難受，呼吸有些困難，猶如一條魚被扔在泥地裏暴曬。

　　走著走著，阿達忽然碰到了一個人，這個人阿達認識，他叫劉福喜，阿達記得很清楚，因為阿達就是去他的婚宴渾水摸魚，才被關進去的。比起婚禮那天的劉福喜，今天的劉福喜可遜色多了，一臉的憔悴，阿達發現這個劉福喜其實長著這麽多的雀斑，隻是婚紗照上都被抹掉了。

　　阿達覺得有必要跟劉福喜解釋一下，畢竟吃了人家一頓，還給人家帶來了麻煩，最重要的他阿達不是個小偷，他要說跟人家說清楚，還自己一個清白。

　　阿達叫住了劉福喜，劉福喜已經不認識他了。阿達說：“你不記得啦？你結婚時收的禮金不見了，就是我拿走的，哦，不是，其實不是我拿走的……”

　　阿達還沒說完，劉福喜突然狠狠一拳砸在了阿達的臉上，阿達一下子癱倒在地上，劉福喜並沒有罷手，繼續一拳接著一拳擂在阿達身上，阿達喊都喊不出來了，他不知道劉福喜為什麽要打他，隻朦朦朧朧聽見劉福喜一邊打，一邊叫：“就是你這個小子偷我的禮金，還送到檢察院去，才害得我爸國土局的局長做不成了，你這個混蛋，我非得打死你不可。”

　　阿達痛苦地倒在地上，抱著頭蜷成一團，不停地掙紮著，像一條在太陽下被暴曬的魚……

　　平白無故地挨了一頓打，阿達覺得很冤枉。阿達想到，如果那個大背頭替他作證，他也不至於吃了半年牢飯，他決定去找那個“大背頭”算賬。阿達並不知道“大背頭”叫什麽名字，他在街上轉悠了好些天，竟然意外地碰到了“大背頭”，“大背頭”坐在一輛汽車裏，躊躇滿誌的樣子。阿達就跟著汽車拚命地追，他一定要和“大背頭”理論一下。阿達跑啊跑，累得七竅生煙，一顆心都要從嗓子眼裏跳出來了，可是眼看著就要跟丟了。

　　阿達停下了腳步，他大口地喘著氣，隻好無奈地放棄了，這時候，他看見大背頭的車子拐進了一個小區。

　　阿達走進小區，很容易就找到了“大背頭”的家，因為他家很熱鬧，門口圍著一堆人，阿達聽到人們的議論，說是雙喜臨門，一是“大背頭”升官了，當上了什麽管土地的局長，他本來是副局長，正局長因為兒子結婚收受大額禮金被雙規了，他這個副局長也就眾望所歸地轉正了！二是“大背頭”喬遷了新居，阿達找到的這套房子是“大背頭”新買的。很多人都上門來慶賀，鞭炮一直響個不停。

　　阿達在樓道門口的人叢中找到了“大背頭”，“大背頭”一臉疑惑地看著阿達，好像不認識他了。阿達在嘈雜的鞭炮聲中，大聲說：“明明是你把黑包給我的，後來為什麽不幫我作證了？”

　　“大背頭”惱怒地說：“你這個瘋子，在亂說什麽啊？還不快滾。”旁邊有人附和道：“快滾，否則打斷你的腿。”

　　阿達還想爭辯，瞅了瞅身邊那些一臉凶相的人，又沉默了。阿達想，要不算了，牢都坐了，找他又有什麽用。

　　阿達轉身離去的時候，一輛車開到了跟前，下來幾個人，小心翼翼地抬著一個魚缸，一個人還喊著：“馬局長，恭喜升遷、喬遷大喜，給您送來一條龍魚，恭祝您興旺發達！”

　　那條在陽光下閃耀著光芒的龍魚阿達認識，他不久前花了兩萬塊錢買了它一片鱗片。而喊話的人阿達也認識，他叫劉成成，阿達不久前給他打了六千塊錢的欠條。

　　陽光很溫暖，阿達卻像一條脫水的魚一樣，呼吸有些困難，他覺得難受極了。忽然，他一時間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猛地衝向了魚缸，又一把從魚缸裏抓出了那條紅龍魚，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眾人還沒反應過來，阿達已經在大家驚愕的目光逃走了，就像一條回到了水中的魚一樣，眨眼間躥得無影無蹤……

　　發表於《山海經》2010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