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出毒蠍之海

第三節 入木

　　宋徽宗政和元年，皇宮內的抱梅別院正在進行著今年的書畫大賽，書畫院的書畫師雖然都拿出了自己最得意的作品，但在徽宗天子的《芙蓉錦雞圖》和《遊曬佛山詩並賦》的瘦金體書法麵前，無不黯然失色。在書畫師們一片肉麻的稱讚聲中，徽宗天子一臉的得意神色。

　　徽宗天子意猶未盡，展開了龍書案上的十幾幅書畫作品，這是各地的官員為取樂皇帝獻上書畫精品。他一邊翻看，一邊搖頭。翻到最後，龍書案上隻留下了一幅檀香木的卷軸。他漫不經心地展開--這是一幅字，上麵摹寫的是前唐虞世南的《汝南公主墓誌》，望著上麵一個個豪氣縱橫的墨字，趙佶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他的《遊曬佛山詩並賦》要是和這幅字比起來，不論是筆力還是意境，都是輸了一籌。看下麵的落款竟是襄陽米芾。

　　趙佶對米芾也是早就聞名，隻不過這個米芾非常低調，偶有書畫行世，也都是他早期並不太成熟的作品，很早就聽說他隱居了起來，十年磨劍，看來米芾他的書法已經大成了。

　　徽宗天子拿起那份卷在書軸裏的薦書一看，更是大吃一驚，襄陽府的馬府台在薦書上說--半年前，米芾在南屏山醜石湖隱居練筆的時候，有一次他喝醉了酒，提筆揮毫，寫完後，展字一看，沉著的筆力直透紙背，墨跡穿透宣紙後，那厚重的墨跡竟直入桌麵的木紋中。這可真是傳說中的力透紙背，而又入木三分了。

　　米芾一夜之間，名動襄陽，他寫的東西也成了當地一字難求的珍品。

　　趙佶望著米芾的字，隻覺得心裏酸溜溜的，宋徽宗趙佶醉心書畫，特別是獨創的“瘦金體”書法，更是高雅別致，開一代先河。可他的書法別說是入木三分，就是力透紙背的境界都沒有達到。米芾現在就是他書法天下第一的攔路虎。再有一個月就是趙佶的30歲大壽了，趙佶下旨，要讓米芾在他的大壽之日來京，當眾表演入木三分的書法絕技。

　　聖旨被襄陽的馬知府交給了米芾，米芾手捧聖旨就好像被人一拳打在了胸口上，他急忙騎上青驢，直奔襄陽府的府衙。現任襄陽府的總捕頭就是盧天霖，米芾和盧天霖的父親可是過命的交情。聽說米芾來訪，盧天霖一路小跑接了出來。

　　盧捕頭將米芾請到了房中，米芾從掖下取出一卷紙軸，放在桌子上攤開，這是他給盧天霖寫的一幅字，名字叫《盧氏擒賊表》，一百多個字寫得真如快刀斬陣，強弩千裏。盧天霖隻看得熱血洶湧，心潮澎湃。要知道米芾的字那可是一字千金啊。盧天霖連聲道謝，叫人看過凍頂烏龍茶，米芾端起茶碗，長長地歎了口氣，說道：“也不知道以後還能不能喝上這樣的好茶了！”

　　盧天霖聽米芾話裏有話，細一問，才明白米芾的苦衷。盧天霖想了想，笑道：“依您現在的筆力，入木六分恐怕都不難辦到啊！”

　　米芾連連搖頭，筆力透紙入木，在他一生中恐怕也隻有三年前那麽一次了。他在背地裏也不知從複了多少回，可是沒有一回能有那次醉後的效果。真要是當著皇帝麵前表演不成功，那他可就是欺君之罪啊。

　　盧天霖聽完，也是愁得直撓腦袋。米芾笑道：“天下人誰不知道盧捕頭破案如神，請您跟我回醜石湖一趟，幫我找到墨跡能夠入木的真正緣由吧！”

　　盧天霖想了想，點頭同意。兩個人趕了一天的路，終於在第二天的下午。來到了醜石湖。

　　南屏山下的醜石湖並不是個湖，而是一片嶙峋如波浪形狀的怪石，米芾曾經隱居在石湖小築練筆十年。看門的老仆人來福打開了房門，將兩個人迎了進去。

　　書房中還保持著米芾半年前在這裏練字時的原樣，桌椅俱全，最吸引人的就是地上的石硯，竟然有園桌麵那麽大，石硯的旁邊還立著一根兩尺長的巨大墨塊。

　　盧天霖正要說話，聽外麵傳來女孩子說話的聲音：“伯父，您回來了！”話音未落，從門外小燕子似的跑進來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這名綠衣姑娘兩手抓住米芾的胳膊高興得又蹦又跳。米芾一邊笑。一邊說她沒有規矩。轉身將她介紹給盧天霖，盧天霖才知道這個綠衣姑娘的名字叫唐雙兒，三年前父母雙亡，她就一直住在醜石湖。她是米芾米大師唯一的女徒弟。

　　唐雙兒落落大方，大眼睛看著盧天霖直忽閃，倒把盧天霖忽閃得心裏直翻騰。要知道盧大捕頭今年三十二歲，至今還是光身一人呢。

　　唐雙兒見盧天霖神情扭捏，笑了笑，從門外拿進來一個小木桶，木桶裏麵裝的是剛買回來的小魚小蝦，他來到屋地正中的楠木桌旁，彎腰在桌下抱出了一隻木盆大小的老龜來，米芾看著老龜伸脖吃魚蝦的貪樣，哈哈大笑道：“三年不見，老元還是這樣的貪嘴！”

　　這隻壽數上百年的老龜名字叫老元，因為米芾早期寫的字劍拔弩張，少了幾分沉重和穩健，他就養了這頭走起路來慢吞吞的老龜，時刻琢磨它古拙的憨態，米芾的字後來集百家所長，已至大成，這裏麵還有老元的一份功勞呢。

　　吃過了晚飯，盧天霖就開始了調查，可是查了半天，唯一發現的就是米芾用的筆精良一點，磨墨的硯台，和那塊極品鬆煙墨照別人用的大了一些，也沒查出那墨跡能夠透紙入桌的真正原因啊。

　　望著搖頭歎氣的盧天霖，唐雙兒想了想，說道：“伯父，您說這寫字會不會和當時的心境有關係呢？”

　　記得那天的情形是米芾夜宴歸來，薄醉微醒，書性大發，喚來福磨墨，筆落詩成，筆力穿透紙背，最奇怪的就是墨跡入木三分--盧天霖和米芾想了想，一起拍手點頭，沒準還真讓唐雙兒給說著了，也許那次透紙入木的醉書就是因為他氣勢旺盛的傑作。

　　唐雙兒到廚下做了四樣時令小菜，來福買來了一壺石湖陳釀，盧天霖和米芾推杯換盞喝了起來，喝到半夜，米芾想著那夜的心境，推杯而起，大呼一聲--來福，磨墨。

　　早就等著命令的來福應了一聲，操起大石硯旁的錫壺，往石硯的硯心上倒了一壺清水，兩手握著大墨在石硯中就“唰唰唰”的磨了起來。

　　唐雙兒在楠木大桌上展開澄心堂極品宣紙，米芾提筆沾墨。筆走龍蛇，他寫的正是《蜀素貼》。幾十個顧盼之間，神態飛揚的字寫完，米芾手握狼毫大筆，累得“咕咚”一聲，癱坐在了地上。

　　來福和唐雙兒將脫力的米芾扶了起來，米芾用手指了指桌子上的澄心堂紙，盧天霖將寫滿了字的宣紙翻了個身，四個人的眼睛望著紙背，那濃濃的墨跡別說入木三分了，紙背都沒有透過來呀。

　　看來這次努力是失敗了。唐雙兒扶著連連搖頭的米芾到臥室裏去歇息。盧天霖自己要求留在了書房中，他先幫來福把筆墨紙硯收拾了一下，當來福提起那個盛水的錫壺時，盧天霖不由得眼前一亮，說道：“那夜米大師寫字的時候，你這壺磨墨的清水是從哪裏打來的？”

　　來福想都沒想說道：“在後院的水井裏呀！”

　　來福領著盧天霖到後院，盧大捕頭看了看那口黑古隆冬的深井，也是連連搖頭，三年前的水井和現在的是同一口啊，同一口井裏他也不能舀出來兩樣的水吧？盧天霖揉著發痛的額頭，回到了書房，倒在床上翻騰了半天最後才睡下。

　　睡到半夜，隻聽屋裏“咕咚”一聲，驚得盧天霖“忽”地在床上坐了起來。他摸出火折子點燃床頭的油燈，掃了一眼屋內的情形，不由得啞然失笑。原來是老元乘夜深人靜，爬了出來，把那把錫壺撞翻了，正在低頭喝地上的水呢。

　　盧天霖吹燈睡覺。兩隻眼睛剛一合上，忽然一拍腦袋高聲叫道：“我知道了！”他一聲大叫，把睡在外間屋的來福驚醒了，來福手托油燈走了進來，問道：“盧捕頭，您有事？”

　　盧天霖嗬嗬大笑道：“我終於知道入木三分是怎麽一回事了！”

　　來福望著興奮得兩眼發光的盧天霖，一臉的懷疑，盧天霖對來福說道：“米大師寫字那天，你是不是把盛水的錫壺放到了硯台上了？”

　　來福別看歲數不小，記性還是相當的強，他想了想，點頭說道：“當時，我記得當時，是把這隻錫壺放到了硯台上了！”

　　盧天霖又問了問那塊大墨擺放的位置，拍手叫好，滿懷信心地道：“明天我就給你們解開謎底！”

　　第二天一大早，米芾聽完來福的稟報，興衝衝地來問盧天霖，盧天霖卻連連擺手，說時間還早，等到今天晚上定會為他們揭開謎底。三個人在焦急中等到了晚上，盧天霖叫米大師領著唐雙兒和來福住在外屋，他自己到裏屋布置去了。

　　米芾也不知盧天霖想搞什麽名堂，在焦急和不安中等到了半夜，隻聽裏屋的盧天霖一聲大叫，三個人掌燈推門闖到了屋內。

　　隻見老元趴在了硯台上。盧天霖兩隻手按著老元的龜殼，老元正在死力地掙紮呢。硯台上的錫壺是被老元弄翻了，抓住了偷水喝的老元也不用這樣張揚吧？盧天霖一解釋，眾人才明白，原來老元每天晚上口渴都要撞倒錫壺找水喝，來福有時順手把錫壺放到了硯台上，老元原本沒有爬上高高的硯台的能力，可是無巧不巧，來福在三年前那夜，就把那塊鬆煙墨斜搭在了硯台旁，老元順著鬆煙墨爬到了硯台上。撞翻了錫壺喝到了水。盧天霖將老元從硯台上搬了下來，指著硯台上的一灘水說道：“來福，你就用這灘水磨墨，讓米大師再試一試寫字的效果！”

　　來福看了一眼米芾，見米芾點頭，兩手拿起那塊鬆煙墨開始研磨。米芾心裏也是懷疑呀，等他拿起飽沾濃墨的毛筆，在澄心堂的宣紙上寫下一筆--不由得連聲驚呼，那濃濃的墨跡真好像水銀一樣，立刻穿透了紙背，直印到桌子裏。這不可能吧，不可能用老元撞翻的水磨墨就有這樣驚人的效果吧。

　　用老元撞翻的水磨墨哪有這樣驚人的效果。原來龜類有一邊喝水一邊排尿的惡劣習慣，硯台中間的那灘水並不是水，而是一灘龜尿，誰會想到用龜尿磨墨寫字會有這樣驚人的效果呢。

　　盧天霖破解了濃墨透紙，入木三分的秘密。可是米芾的臉上的愁雲還是不肯散去。要知道文無第一，武無第二，當今天子趙佶明著是叫他當眾表演入木三分的絕技，暗地裏是想借機除去他這個眼中釘啊。

　　米芾不管寫是不寫都是死路一條了。盧天霖隻是一個小小的捕頭，人微言輕，這個忙，他可真的幫不上了。

　　十天後，滿朝的文武達臣向當今天子賀壽完畢。緊接著在皇宮大內的抱梅別院便舉行了書法大會--唐雙兒和盧天霖扶著米芾走到寫字的桌子前，米芾提起桌上水晶管的狼豪毛筆來，不由得暗罵皇帝趙佶的陰毒。要知道現在正是大熱的夏天，握筆寫字時手心難勉出汗，這水晶管的毛筆杆握在汗濕的手裏，竟滑若遊魚，極難控製，米芾用毛筆沾了點濃墨，在宣紙上歪歪扭扭地寫下了一行詩來--鬢蒼蒼，齒搖搖。廉頗難飯，米芾終老。墨潤潤，紙長長，入木可式。天子尚能。寫完，米芾竟累得搖搖晃晃，一不小心，正撞在旁邊天子準備寫字的桌子上，桌上磨墨用的盛水銀壺直掉了下來，幸好被唐雙兒一把接住，又放回到桌上，不然這禍可就闖大了。

　　米芾不管怎麽努力，也寫不出墨跡穿紙的效果，更別說什麽入木三分了。

　　趙佶望著米芾蒼老的神態，冷笑一聲，他拿起禦筆，旁邊的小太監們急忙往硯台中倒水，研墨。當今天子提起禦筆，飽沾龍墨，一副瘦金體的古詩寫下來，字字穿透紙背，全部印到了桌子裏。

　　原來是唐雙兒偷著把懷中暗藏著盛滿龜尿的銀壺，和皇帝那隻盛水的銀壺換了個。

　　趙佶也沒有想到自己竟能寫出這樣的效果，文武百官齊聲歡呼，這個癡迷書畫的皇帝狂喜之下，幾乎就要手舞足蹈了，還哪有功夫追究米芾的欺君之罪啊。

　　唐雙兒和盧天霖剛鬆了一口氣，沒想到白撿了一條性命的米芾卻“撲通”一聲，跪倒在趙佶的麵前，眼含熱淚道：“天子的書法已經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真的沒有再寫下去的必要了……！”

　　趙佶高興了一半，皺眉道：“米芾，你想說什麽？”

　　米芾以頭觸地道：“愛好書畫這原無過錯，可是您是皇帝呀，如果您一心隻想著書法和繪畫，叫誰去管理這個大好的國家啊！書畫用之正可以修身養性，用錯了地方那可是要誤國的啊！”

　　米芾還沒等講完，唐雙，盧天霖以及周圍的文武大臣們全都嚇得一頭冷汗。這米芾的膽子真比天大，連誤國這樣大逆不道的話也敢說出口！

　　趙佶的臉色如紅轉白，又如白轉青，過了半晌，他尷尬地冷笑道：“朕的筆力透紙入桌，真可謂前無古人，後無來著，你一定是看著眼紅，才講出著大逆不道的話來，看在你年邁蒼蒼，胡裏胡塗的份上，朕就饒你一條性命，來人，將他們亂棍趕出紫禁城！”

　　兩旁的侍衛應了一聲，舉起了手臂粗的大棍，就要往米芾的身上打去，盧天霖一見形勢不好，兩臂一伸，把米芾抱在懷裏，那十幾根木棍“砰砰”地砸到了盧天霖的脊背上。竟有好幾根木棍都打劈了。這哪裏是在趕人，分明是在暗下殺手呢！

　　米芾還想在說什麽，身上也挨了重重的幾棍，他的右臂已經被打斷了。他被盧天霖抱在懷裏和唐雙兒一起逃出了午門。望著不停地咳血的盧天霖，米芾衝著紫禁城高呼道：“這個王朝已經病入膏肓了，就好像墨跡滲進了桌子，改變是沒法改變了……這個王朝真的要完了……！”

　　米芾回到了南屏山的醜石湖，沒用幾天，便鬱鬱而逝。二十幾年後，北宋政權被金國所滅，徹底垮台……嶽元帥舉兵反金，在嶽帥的帳下有一男一女兩員大將，屢立奇功，據說他們長的像極了唐雙兒和盧天霖，究竟是不是他們，那就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