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我是部隊新兵連的一個小班長,手下管著一個班的新兵。這批新兵體質都非常好,每次在連隊比賽中成績都十分突出。
其中有個叫周奔的新兵,更是全連的尖子兵。人不但長得端正帥氣,而且還能寫會畫,擒拿格鬥、騎馬跑步也都是樣樣全能。
一次,周奔在訓練的時候不小心把膀子給摔脫臼了,本也是不算多嚴重的小外傷,周奔卻特別倒黴,骨縫對位老是不佳,醫治效果也不明顯。到後來,手臂索性都伸不直了,最後周奔連兵都當不成了。做為周奔的上級,為了他今後的生活,我隻得四處奔跑托人替他申辦了傷殘證,讓他憑殘退伍。
周奔退伍後,事情卻發生了轉機。因為是傷殘軍人,當地政府很是關照,安排他到一家供銷社工作。憑著這份體麵的工作,沒多久,周濤率先娶上了媳婦,是我們這個班十幾個戰友中,最早成家的那個。
而且周奔媳婦還是位真正的江南美女,性格溫柔又賢惠。把大家羨慕得都接近嫉妒了,在鬧洞房的時候,戰友們還酸溜溜地開玩笑說,你小子當年莫不是故意把膀子摔斷的吧,要不,摔得這樣剛剛好,還不影響抱美人呢。
周奔樂嗬嗬地笑著,也不惱,沉醉在新婚的快樂中,就連周父也頻頻向我敬酒,感謝我對周奔的照顧。
本以為周奔從此以後的生活幸福比蜜甜了,可沒過多久,又出事了。
在周奔結婚的第二個年頭,一個秋天的早晨,我接到了周奔單位領導林主任打來的電話,說:“周奔,他走了……”
我無法相信,正當壯年的周奔怎麽突然間就“走”了?對方支支吾吾地告訴我:“現在不是秋天麽,秋天各地的棉花成堆的送來,在倉庫堆得像山一樣高……”
我忍不住打斷他的話:說重點!
對方被我一吼,顯得異常慌張,全然沒了作為領導應有的風範。從他斷斷續續的講述中我知道了事情的大概。
周奔,那個滴酒不沾,被我當做兄弟的戰友,昨天在晚上值班的時候,居然借酒發瘋,在高高的棉花堆上意圖對一起值班的女同事實行不軌行為。在拉扯之中不小心墜落在地,頭部不幸朝下,當場死亡……
我暈了,癱坐一旁,跟做夢似的。等到我清醒過來,我感覺自己的臉直燒得慌。我怎麽也想不通周奔在娶了漂亮賢惠的媳婦後,居然還想到去強奸女同事?我為我有這樣的戰友感到羞愧。那一刻我真後悔,如果不是我跑前跑後的幫忙把他的傷殘證辦下來,他小子就該老老實實地在農村呆著,哪來這一檔子丟人現眼的事。
最後,我還是通知了我們當時三班的所有戰友。聽到這個事情後,他們無一例外的跟我有同樣的感覺。
以後的戰友聚會中,我們不再提他,也不再想他,周奔就這樣被我們長期地、刻意地遺忘了,封閉在一個陰暗的角落,已難見天日。
就這樣了經過了十多年……
有一天,我在一則新聞裏意外地發現一個熟人,周奔以前的供銷社領導林主任,涉嫌貪汙,數目之大被判處死緩。也許是人之將死吧,那個領導居然把多年前做的一件壞事也抖了出來:當年他跟外人勾結,監守自盜,被值班人員發現後狗急跳牆,並在拉扯中致其死亡。為了推脫責任,他們用重金買通了其中一個女職員做了偽證……
我聽見他說出這個值班人員的名字,我驚呆了:他就是我的兄弟和戰友--周奔!
我激動得手足無措,趕緊把這個驚人的消息,通知了三班的所有戰友。大家情緒都跟我一樣激動,都紛紛說這事當年確有許多的漏洞:譬如周奔聰明正派,而且滴酒不沾,怎麽會突然間喝得神誌不清去做那種自毀前程的事?而且也用不著跑到棉花堆上去幹壞事吧?再說那林主任也用不著給我打電話報喪啊,而且表現得那麽慌張。現在想來是他是先入為主,讓我們早點接受周奔的死因。事情也確實如他預料的那樣,後來接到周父的報喪電話時,我們都表現得很灰心,也不願多問,更不願多想。
林主任已經判刑,我們紛紛表示要把剩下的罪人--作偽證的女人,好好地羞辱一番。不過聽說她已經身患絕症時日已不多,顯然已經得到了報應。於是我們又商量著馬上寫材料申報給有關單位,應該追加周奔為烈士。
一周後,我們一個未少的齊聚到周奔的家鄉,隻見一間又破又舊的茅屋孤零零地杵在山腳下。從村主任那得知,當年周奔出事後,其妻子又羞又恨,都沒等周奔斷七就回了娘家。沒多久就嫁給了一個大她20歲的跛子,據說當時,肚裏已經有了周家的骨肉……
兒子死了,媳婦跑了,周父受不了左鄰右舍的異樣眼神,舍棄了原來的住房,就在這山腳下蓋了間小茅房,老人家拒絕村委會的任何救濟,沒聲沒響地孤活著……
見到我們來,周父黯然的眼睛裏看不出一絲喜色,隻是不聲不響地搬出凳子給我們坐。
我把打算申報材料讓有關單位,追加周奔為烈士的想法,跟周父匯報了一通。本以為周父會像當年辦到傷殘證那樣對我們感激涕零,誰知道他仍是一臉的平靜和漠然:“算了,都這麽多年了,他那墳地荒草長得都比樹高,保不定早去投胎重新做人了,還整那個虛名作甚?”
突然之間,我的臉感到燒得慌,羞愧讓我無地自容,我們真是周奔的兄弟嗎?如果是的話,怎麽缺少最起碼的信任,以至於我們的兄弟蒙冤十餘年之久?我們不聞不問,形同路人。那些個害他的人得到了報應,而我們呢?一時間,我們失去了底氣……
周父顫顫巍巍地領著我們來到周奔的墳前,就在屋後。看得出,這裏平時幾乎沒人來過,墳前一棵本應四季常青的鬆柏青也灰頭土臉,猶如病入膏肓一般。可現在,在茂盛的荒草叢中,一個女人在撕心裂肺地嚎哭著。女人雖已老態,可我們依稀可以認出她就是周奔的妻子。旁邊立著一個半大小夥子,卻是一臉的茫然……
(原載《新故事》2009年10期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