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大我六歲,可我從來不叫他哥哥,也不叫他的名字生龍,而是顛倒著叫他龍煞(生)。意思他凶神惡煞,人見人怕。
12歲那年的暑假,村上來了唱大戲的,那時候娛樂少,我們一幫小屁孩看得是津津有味。白天大人們都出去幹活了,我就突發奇想,說沒事我們也唱戲玩兒吧?小夥伴們紛紛響應,於是成群結隊的都在我家堂屋裏集合。
為了使表演逼真,我把被單圍在腰上,上麵再披上毯子,布鞋上墜上用毛線團剪的流蘇。別說,還真有繡花鞋的味道,一會,鍋碗瓢盆叮當,表演開始了。
正唱得高興時,熱鬧的堂屋突然一下子靜了下來。我回頭一看,原來龍煞不知道什麽時候黑著臉站在了門口。一看我拖在地上滿是灰土的毯子、被單,還有剪斷的線團,頓時氣不打一處來。隨手掰了個樹枝就要往我身上招呼,小夥伴見我挨打,頓時做鳥獸散。混亂中我也跑了出去,龍煞在後麵窮追不舍……
我人小腿短,哪是龍煞的對手,眼看著就要追上了,我急中生智,拐進了路邊的一個茅房。我大聲說:“我上1號,你敢進來,我告訴咱媽!”這招還算管用,龍煞果真沒敢進來。
我在茅房蹲到兩腿發麻,估計龍煞已經等不及走了,我還在門口四處張望了一下,沒發現情況,就慢悠悠地走了出來。誰知我才一出來就被侯在一旁的龍煞逮了個正著,我頓時嚇得魂飛魄散,“哇”得一聲大哭起來。
龍煞不管我鬼哭狼嚎,隻管拿著樹枝抽我。就在這時,大姐來了,一看不得了急忙把我護在身後。我躲在大姐的身後,抽抽噎噎地回到了家。
一到家,龍煞就開始數我的罪行,說著說著又要作勢打我。我仗著自己最小,又有姐姐和母親在,就跟他頂嘴,罵他:“惡鬼,龍煞,龍煞!”
龍煞頓時不幹了,順手拿了把菜刀嚇唬我:“你再罵,再罵!我剁了你!”我知道他不敢真動手,也氣勢洶洶地頂嘴:“我就罵,就罵你,怎樣?”
“那我就剁你!”龍煞一邊說一邊使勁比劃著,我一仰頭,道:“你敢!”隻聽一聲尖叫,我也沒感覺疼,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奇怪地看著大姐捂著嘴大叫。龍煞也慌了,急忙拿手來撳我的頭皮。這時,我才感覺到疼,一會兒的功夫,眼睛上便有液體流了下來,我一看是殷紅的鮮血,頓時嚇得暈了過去。
後來,我的頭皮上就有了一塊很長很醜的刀疤,正好在中縫,兩邊的頭發怎麽也蓋不住。從那以後,我就恨死了龍煞。吃過他的虧,我再也不敢跟他頂嘴,但是我也不再理他,幾年中,我沒有跟他說過一句囫圇話。後來他結婚了,我也隻跟嫂子說話卻還是不理他。
可是我焦躁的脾氣還是讓我吃盡了苦頭,一次我把父親給惹翻了,父親跑不過我就把我關在了門外頭。
第二天,嫂子在小姐妹家找到我,接我回家。告訴我說,你哥為了你跟父親吵了一架,父親已經消氣了,回家吧……我想起一個人孤零零地在外麵遊蕩,家裏卻沒有一個人出來找過我,嫂子隻是在幫龍煞遮掩而已,我不由鼻子一酸,落下淚來。
雖然有嫂子在調和,可是習慣一旦養成,要改變卻是很難。我們家的人脾氣裏都有個“強”字,父親跟龍煞,感情也不是很好,一直以來,都是母親夾在中間調和。後來母親去世,大家的關係便都更加緊張。要強的父親把母親看病欠下來的債務一頭攬了下來,而沒有告訴已自立門戶的哥嫂。於是,我們的隔閡越來越深。最後,我賭氣輟學回家,挑起了家裏的重任。
母親去世那年,我才17歲,一直沒怎麽勞動的我隻好趕鴨子上架,忙完田裏忙地裏,忙完地裏出去打工,生活得很辛苦。可倔強的我不允許自己向哥姐們哭訴,我想母親,為什麽她沒給我安排好就一個人走了。累的時候,我就拿隻口琴跑到母親的墳前一坐就是半天,憂傷的曲子常常讓我淚流滿麵,我常常忍不住哭著抱怨:“為什麽你那麽偏心,把他們都安排好了,卻不管我,為什麽?……”
終於有一天,債還清了,我也戀愛了,那是我的初戀,美好又刻骨銘心。可是沒過多久,我又失戀了。其實說穿了也隻是我一廂情願的暗戀而已,失戀,是早晚的事。沒有人管我,也沒有人問我。我仿佛獨自走在深山老林中,被亂草枯藤牽絆住了腳步,暈頭轉向找不到回家的路。我承受不了那種撕心裂肺的疼痛,怎麽也解不開意念中自尋的那些煩惱。我頹然離開了那片生我養我的傷心地,沒有留念隻身北上。最後,隨便找了個二等男人把自己給處理了。
結婚後,我並不幸福,我們經常爭吵,有時候甚至還會動手。而老公,從來未曾讓過我,下手也不會留情。可我不願告訴家裏,我倔強地在為自己的意氣用事買單。除了偶爾的寄些錢給父親外,我幾乎跟家裏斷絕了音訊。
在工廠,我跟一幫男人做著同樣的活,忙碌和辛苦的工作讓我已經沒有了思想。生活枯燥又乏味,我就這樣糊裏糊塗的過了一天又一天。
一天,我正在上班,車間主任來通知說有人找我,但不是我老公,老公車間主任見過。我髒兮兮的手套都懶得脫就走了出去,心想是哪個神經病找錯地方了。因為,這個地方,沒有人會認識我。
出門一看,非常吃驚。原來是龍煞,他拎著一個包風塵仆仆地站在我麵前。我頓時眼睛酸澀難忍,如果是任何一個人,哪怕是老鄉,我都會毫不猶豫地撲到他懷裏,可他是龍煞。我使勁地憋了憋氣,簡單又平靜地問:“你怎麽來了?”
“家裏的事忙完了,沒活幹,來看看你。”
我沒說話,怕自己的聲音泄露自己的情緒。我把龍煞領到家裏,故意冷漠地不理不睬,安排好一日三餐外,就不想再看到他了,依舊每天照常上班,也沒陪他四處走走。三天後,龍煞居然告訴我,他在這邊找了個工作,準備在這邊長做,而因為算命的說他30歲有劫難,必須離鄉背井才可以化解。我有很多疑問,可我不想問,隻說:“隨便你,你愛怎樣就怎樣。”
我不知道龍煞有什麽本事,短短幾天,居然連嫂子的工作也找好了。第五天,龍煞就回了趟老家,把嫂子跟侄子都接了過來。在附近租了間房子住了下來,這樣,一晃就是三年。在這期間,由於龍煞的介入,老公已經不敢隨便跟我爭吵,因為龍煞凶神惡煞的警告老公並揚言要帶我回家,加之兒子的出世,我們夫妻間關係改善許多。
由於有嫂子跟侄子,我會經常去他們家,我跟嫂子和侄子有說有笑,可我跟龍煞還是無話可說。有時候去了,隻要嫂子跟侄子不在家我會立馬就走。
突然有一天,嫂子來向我辭行,這時候的龍煞已經當上了車間主任,我搞不懂他為什麽這個時候要走。老板也再三挽留,說可以加薪,可龍煞去意已定,理由是,家裏還有老父,為人子女怎麽可以長年不在家呢。
這時我突然有點心軟了,因為龍煞跟父親的關係一直也很僵,他能夠這樣想我感到很欣慰,而且三年來,我也感覺到了龍煞的關心。原來我們是同一類人,在我們倔強的外表裏麵,都藏著一顆柔軟的心。那一天,我突然想喊他一聲哥哥。我醞釀了很久的情緒,可在最後火車啟動的瞬間,那兩個字還是堵在喉嚨裏,我告訴自己,下次,下次我一定喊他一聲哥哥。
可這個機會卻再也沒有了,半年後,噩耗從老家傳來:龍煞神情恍惚出了車禍,已經命喪黃泉,從此陰陽兩隔……
接到電話的那一刻,我懵了,我根本不能接受這個事實,這麽多年,我即使再恨他可也從來沒有想過要他死,況且後來我早已不再恨他了。我無法相信那個凶神惡煞的龍煞居然說走就走了,連給我補償的機會都沒有。我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從不迷信的我朝著嫂子又哭又嚎:“為什麽,你們為什麽要回來,算命的不是說他30歲有個坎嗎?你們回來找死啊!”我瘋了般使勁搖晃嫂子瘦弱的身軀,莫名的痛讓我無法自製。嫂子淚流滿麵卻斷斷續續地卻告訴我一個驚人的秘密:“根本就沒有算命這回事,你離家出走後,你哥守著你留下的東西一夜沒睡。因為想去看你,又死要麵子,才故意編了那樣一個理由。你哥知道你過得不好,一直很自責,怪自己沒有照顧好你,你才會賭氣遠走他鄉。父親年紀大了,身體也不好了,你哥,他是沒有辦法……回來後,你哥一直心神恍惚,晚上整夜整夜地失眠,他雖然從來不肯說,可我知道他是疼你的,唉,隻是他的倔脾氣不善表達……”
嫂子說完遞給我一樣東西,那是一隻口琴,以前我刻意沒有帶走的、那隻誘發我傷心情緒的口琴!沒想到居然讓龍煞給找到揣在身上,間接成了他難過的道具,我不禁淚如泉湧,哭倒在地。可是哥哥,他再也聽不到我的呼喊……
(原載於《民間傳奇故事》2009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