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歲那年,疼我的母親得了癌症匆忙地走了,我的天塌了……
我怕父親,父親是個冷漠而又嚴肅的人,從小到大,我沒見他露過笑臉。每次開學的時候他都要為我的學費跟母親吵架。他的意思我娘在當地也算是一名才女,還不是因為成分不好,隻得嫁給他這個目不識丁卻當了保管員的大老粗。
母親走後,我隻得輟學。為了償還母親看病欠下的債務,也是為了逃避父親,在那年的秋天,我揣著母親藏給我的一百元錢加入到一群南下打工的隊伍。
我們要去的地方是廣西的全州,那裏盛產柑橘。那時,由於交通不是很方便,賣不完的桔子隻能進當地的罐頭廠,也就需要大批女工把桔子剝皮抽筋兌糖水後裝進罐頭裏。
那天,堂表姐秀英領著我忙前忙後地報好了名,草草的吃完晚飯倒在床上就睡著了。
感覺才睡著不久,就被宿舍的動靜給吵醒了,隻見大夥都接二連三的起床了,我看看手表,還5點沒到。秀英一邊手腳利索地穿衣疊被,一邊交代:“快起來,要上班了!”
快速洗漱完。秀英就帶著我們幾個新手往工廠跑去。等跑到工廠大門,卻讓人難以理解:工廠大門還關閉著,可數以千記的女工都早已聚集在門口。秀英告訴我們,大家都是去搶桔子的,跑在前麵是為了搶到好剝的桔子。有的桔子筋少,剝開後在水裏一泡就筋肉分離了,而有的桔子卻布滿了白筋,不但不好剝還怎麽都弄不幹淨,一天下來就做不了多少活,活做得少工錢自然也就少……。
工廠大門一開,工人們便如潮水一樣湧入,接下來仿佛進了土匪村:搶原料(桔子),搶著送檢,完了再搶原料,完了再送檢……由於桔子剝好都是在水盆裏抽筋的,車間裏一片潮濕,水花四濺,穿著膠鞋都無濟於事。
一天下來,熟手都累癱了,不必說我們這樣的新手,更是累得手腳打顫,才挨著床沿就倒下去睡著了。
可感覺還沒睡沉就又得起床了,然後又是一天緊張而辛苦的工作。幾天如此這般,幾個新手都直喊吃不消。由於早上來不及吃早飯,餓的時候,大家便乘管理員沒注意時就使勁往嘴裏塞桔子。殊不知桔子越吃口越淡,把肚子裏本就不多的葷油都洗了個一幹二淨,一周下來,我們都臉色黃得像極了桔子。
幾個新來的開始抹眼淚,想想也才十七八歲的年齡,平時還在父母麵前撒嬌呢,以為打工好玩,幾時想到會吃這種苦?她們想父母,想在家的悠閑,於是便把這裏的種種“非人待遇”添油加醋地都寫在家書裏,寄回去朝父母訴苦去了。
沒多久,家裏就都來信了,說那哪是人做的事啊,都趕緊回來吧。
說實話,我也特想回家,特別是她們走的時候,把我的魂也帶走了。可疼我的母親不在了,父親是決不會理會我的。從小到大,他除了罵我“小討債鬼”外,連我名字都沒叫過。我除了咬牙堅持,別無他法。
那天,在經過罐頭區的時候,腳下一滑突然一個趔趄,我的手掌擦到了排列在一旁的鋒利的罐頭蓋,頓時鮮血噴湧而出。我把手放在水裏胡亂洗了一通,一陣錐心的疼痛湧了上來。我偷眼看了看掌心的傷痕,很深,似乎看到了白森森的骨頭,我頓時暈了……
後來,我的手掌被縫了八針,一個月之內別提下水的事,當然更別提說整天泡在水盆裏工作了,我失業了。
秀英建議我回家,可我感覺沒臉回家。工作沒多久,100元錢所剩無幾不說,還沒領到一毛錢工資,留下來已經沒多大意義。可是想到那100元錢,我就莫名的心痛和不甘心。我每天在工廠周圍閑逛,走到路邊烙大餅,粢飯團的攤位前就忍不住咽口水。看到人家生意不錯,我突發奇想,決定也擺個小攤,上山采板栗子來賣。
全州山多且高,板栗樹在那半山腰上,可沒想到的是,我費了老大功夫采來的板栗子基本上無人問津。原來,工人們由於肚裏餓長期沒葷油,自然對那些飽肚的粢飯團,還有那油乎乎的油大餅感興趣,有誰會瞅這些山上到處可見的野果子呢。
看著人家攤位前來來往往,我門口卻是一片冷清,想著生活費就快沒有著落,我的眼淚終於不爭氣地掉了下來……
也不知道我的眼淚起了作用,還是其他的什麽。居然有人三三兩兩地開始買我的板栗子,天黑的時候,我揣著一把好不容易賺來的毛票,點了兩張五毛的,買了兩個大油餅,頓時狼吞虎咽起來。
接連幾天,我的板栗子賣得很辛苦可也算賣掉了,當手裏聚到一百元時,我決定回家了。
在收拾行李的時候,秀英悄悄地告訴我:“你爸爸來了。”我一呆,根本不相信:“他不識字,車站牌都不認識,怎麽來?不可能的。”
“真的,你爸都來幾天了,在一家飯店洗碗打工,管吃住,不管工錢。他說你自小脾氣就像他,強,不肯服輸。所以他要我先不要跟你說,等你賺到錢了一起回家。既然你決定回家了,就叫上你爸一起回吧。”
那個驕傲倔強的保管員,那個被母親服侍得像太上皇的父親會屈尊幫人洗碗?要知道在家油瓶倒了都不會扶的。我將信將疑地跟著秀英來到一家飯店後堂,一個瘦小的人影躬在水盆裏洗著那堆得比他還高的盤子裏。那是我的父親嗎?那個瘦老頭就是我那五大三粗的父親?我輕輕地走過去,怕認錯人了尷尬。那人抬起頭來,一呆,叫:“姣姣?”手裏盤子“哧溜”滑進了水盆。我更呆!這不是父親又是哪個?他喊我小名!他瘦了,瘦得我幾乎認不出來。
父親站起來,抹抹手,拘謹的像個小孩,低聲告訴我們:家裏忙完了,就想出來打工掙點錢,誰知道錢真不好掙,所以他想回家了,可是他不識字不認路,不知道我什麽時候回去……
我的鼻子忽地一下就酸了:“其實我也想回家了,要不,一起回家?”“好好好,我去跟老板打個招呼,馬上就走。”父親很開心的樣子,進了裏間,一會就拎了幾包東西出來。
父親的行李不多,除了一些換洗的衣物外,還有一個縫好口的蛇皮袋,秀英好奇地從稀疏的網洞裏摳出一個小眼讓我看,我手眼並用地揣摩著裏麵的東西。霎時,我的胸口湧上一股暖流,眼淚終於忍不住了,原來裏麵都是板栗子,那種我采過的、野生的、小小的板栗子……
我不知道隻字不識的父親是怎樣找到我的工廠的,我也不知道一向粗枝大葉的父親又是怎樣想到托人買下我的板栗子來迎合我的倔強脾氣。直到多年以後,我也為人父母,才深深地知道:父母的愛是無所不能的。而父親的愛,更是藏在內心深處,讓人不易覺察的。
(原載於《新故事》2009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