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歲那年,為了讓我安心參加高考,在地質單位上班的父親給我找了個保姆來照顧我的起居。可是我並不需要,在沒有母親、父親出差的日子裏,我已經鍛煉得很獨立,對家裏突然多出來的一個人,我潛意識的抗拒。
我拒絕喊她“阿姨”之類的稱呼,而是指名道姓地對她吼:“李湘玉,誰叫你亂動我的東西的?”李湘玉則小心翼翼地辯解:“我隻是看著太亂了,整理了下,沒亂動。”一邊把我剛扔的雜誌撿起來放到書櫃裏。我搶前一步,把書桌上的書本統統掃到地上,也不知道自己的無名火是從哪來的:“我就喜歡亂,就要亂,我不要你管!”然後我摔門而去。
我像個火箭筒一樣穿梭在家和學校之間,深沉嚴肅,自我感覺卻很酷。那天在操場上看到一個光頭男生在欺負一個女生,更是義不容辭打抱不平:“垃圾,欺負女人算什麽本事!”
這個光頭男生是出了名的差生,整天調皮搗蛋打架滋事,是個人人見了都躲的混混。沒想到現在居然有人跟他叫板,便放了女生馬上把目標對準我,“那我就欺負你!”光頭上來就推搡我,我當然不會示弱,當時兩人就廝打起來。混亂中,我的眼睛被光頭打成了“熊貓眼”,而光頭也沒好到哪去,鼻子被我一拳頭打中,霎時鮮血直流。很快有人去報告了老師。最後我們都被“請”進了校長辦公室。
校長隨即電話通知了各自的家長,而我家的電話是李湘玉接的。當著好多老師和家長的麵,光頭仍然惡狠狠地警告我:“你給我擔心點,總有一天我要你死在我手上!”我明顯地感到李湘玉被嚇壞了,驚恐地望著光頭的父親。光頭的父親顯然拿自己的兒子沒有一點辦法,悶著頭抽煙隻當沒聽見,老師也火了:“你這是什麽態度?擔心開除你!”
“開除就開除!你們都給我擔心點!”光頭用手指一個一個地指過去,目露凶光。最後還蠻橫地掀翻了一張椅子揚長而去。
最後,光頭到底是被開除了。輟學後的光頭每天跟一班社會青年混在一起,依然在學校門口遊蕩,可他已經不是學校的學生,老師們拿他也沒折。隻是警告大家不要去惹光頭。
雖然表麵我不動聲色,其實內心已經有點害怕了,我知道光頭是什麽人。於是我在身上帶了把刀子。我想,隻要誰來惹我,我就叫他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一個星期後,這天正好輪到我值日,回家的時候同學們都走光了,平時熱鬧的林蔭道空無一人。當我經過一個弄堂口的時候,看見前麵有個人抱著膀子斜靠在牆上。近了我才發現那人就是光頭!我一驚,知道該來的終於來了,回頭一看,幾個小混混已從後麵慢悠悠地包抄過來!
“嘿嘿,跟我作對?我就讓你嚐嚐我的厲害!”光頭冷笑著欺上前來,隨手就把我的自行車掀翻了。我頓時惱了,知道已無退路,索性把車子扔了,先下手為強一拳往光頭臉上招呼。
我的拳頭還沒碰到光頭的臉,就被人撂倒了,數不清的拳頭,皮鞋直往我身上、臉上揣。隻覺得滿眼金星,鼻血霎時把我的衣服染紅了,可我仍倔強地不肯低頭。
就在這時,突然我感覺身上的拳頭被別人擋了去,隻聽光頭吼道:“讓開!再不讓開連你一起揍!”
“你們這幫壞孩子!怎麽就不學好呢,要打他就先打死我再說!”原來是李湘玉,我有些感動,一個人可以為另外一個人擋拳頭,甚至不計生命,除了父母,天底下還有這樣的人嗎?眼睛裏突然有種東西在湧動,我抬頭望望天,硬生生地把眼淚忍了回去。光頭一夥人終於停了下來,也斜著眼睛譏笑:“張小北,要做縮頭烏龜嗎?”我頓時又被激怒了,在這場男人的戰爭裏竟然要一個女人來為我擋拳頭,霎時我覺得她不是來救我的,而是來羞辱我的!我掙紮著站起來,就在光頭一夥笑得前俯後仰地時候,我手裏的刀子狠狠地刺進了光頭的肚子。
時間霎時停止了,每個人的嘴都張得好大,光頭的慘叫一直在耳邊回響。最後,有人報警,警察把我逮了去。
在警察局裏,我的腦子一片空白,除了害怕和恐慌我想不起任何事情。我被關了兩個月,警察居然把我放了!我又重新回到了學校。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這麽好運。我殺了人,雖然沒有致死,但是也不會判這麽輕,最起碼也不止兩個月。
後來聽老師說,光頭被我傷了脾髒,本來我最少也得判個幾年,可光頭不但沒上訴居然還為我求情。警察到學校來了解情況知道我一直是名好學生,隻是一時衝動,就沒有上訴,稍微教育一番就還我自由了。可是其中原因是什麽,老師也不知道。
我不明白光頭怎麽會輕易地放過我,我決定親自去尋找答案。
經過打聽,我找到了光頭的家。那是一幢獨立的花園別墅,氣派的雕花大門裏麵養著一隻蠢蠢欲動的狼狗。我低頭按下門鈴,一會兒,有人來開門了。我抬頭一看驚呆了。是李湘玉!她怎麽在這?電光火石之間我突然明白了:怪不得我回來她都沒去接我,原來跑到光頭家做保姆來了,或許也是她的求情才讓光頭饒了我的!我仿佛看到李湘玉屈辱的求饒和光頭得意的譏笑……
“不!我不要這樣!”我喊,“如果是這樣,我情願去坐牢,你為什麽要這樣做,為什麽?我不稀罕!”
我再也受不了了,車轉身隻想快點離開這個屈辱的地方。
“既然來了,何必急著走?畢竟是你傷了我,最起碼也表示下歉意吧。”說話間,光頭已經從屋內慢慢地走了出來,顯然傷口還沒徹底複原。“張小北,真羨慕你好福氣,有這麽好的一位阿姨。”轉而又對李湘玉說:“好了阿姨,您去忙,我跟小北聊聊。”
麵對光頭清純無害的目光,我煩躁的心情慢慢平靜下來,我也想聽他到底想說什麽。
“阿姨她是個很好很好的人,小北,你要懂得珍惜。”光頭的話讓我無比納悶,我發現此時的光頭已經沒有絲毫的頑劣,“賊”一般的眼神也沒有了,好似成熟很多。我沒有插嘴,靜靜地聽他說。
“我跟你一樣是單親家庭,不同的是,你母親是去世了,而我的父母則是離婚的。父親忙自己的事業都已自顧不暇,除了用錢打發我就不能給我一點點時間了。為了不被父親忽略,我不時地製造些事端想吸引父親的注意,可是換來的卻是父親的心灰意冷和徹底放棄,任我自生自滅、不聞不問。而我索性破罐子破摔,陷在這種惡性循環裏無法自拔。其實我知道這樣做是不對的,可我不願低下頭來臣服,即使那個人是我父親。如果不是李湘玉阿姨,我想我是完了。”
我納悶了:“這些跟李湘玉又有什麽關係?”
“在我受傷住院的日子裏,父親忙工作不能也不願意來看我。是李阿姨一直衣不解帶地服侍我,為了全心照顧我,也為了償還並不是她兒子--你的過錯,她丟掉了自己的會計工作。不僅如此,還說服了我父親重新接納了我。現在,即使再忙每天他都會抽時間來陪我,我太開心了,傷好了我就要回學校了。以後,我要懂事些,爸爸已經夠累了,這陣,感覺他老了好多……真的,我一點都不怪你,相反還要感激你。對了,李阿姨是真的愛你關心你,你知道為什麽她會在我們打架第一時間趕到嗎?”我隱隱知道原因,卻又不由自主地問:“為什麽?”
“因為那陣她天天跟著你,上學躲在你後麵看你進校門,放學又在附近等你,生怕你遭到一點點危險了。能夠做到這點的,有時候父母都做不到,可李阿姨做到了,你說她不值得你喊她一聲阿姨嗎?”
“不!我不想喊她阿姨。”我哭了,哭得稀裏嘩啦,很沒有男人氣概。一直在觀望我們的李湘玉跑了過來,滿臉擔憂之色。我再也忍不住了,抽噎著撲了過去。
“媽媽!”我哽咽著呼喚,李湘玉跟觸電一樣地晃了一下,眼淚頓時流了我一臉。
是的,李湘玉本是我的繼母,現在是我最親愛的媽媽。
(原載於《新故事》2008年2期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