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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大半個晚上我讀書,冬天我到南方--艾略特《荒原》

  心上家山

  我的中學老師孫海航先生新近出版了一本散文集《話說“沙上”》,內容多涉及我的故鄉--現今江蘇省張家港市北部地區,即書名所示的“沙上”地區--的人情、物理、風景、掌故,讀賞之餘,引動了我的蓴鱸之思。

  我旅居北京已經二十七年,成為北京市的市民也已經20年,在此輾轉賃居,定居,娶妻生子,完成了人生的大部分要務,但是身份意識、行為作派沒有絲毫北京特色,語言南腔北調,時常被出租車司機當作來京做生意的江浙小老板。我並不在意要做北京的主人公,恬然自適於在北京做客的感覺。北京的好處是,你可以居住多年不必理睬本地民風民俗,不必對傳統文化發生審美感應,而一樣從容不迫優遊自在,你可以在此終身做客而沒有拘束感,更沒有人下逐客令。

  “冬天使我們溫暖,大地/給助人遺忘的雪覆蓋著,又叫/枯幹的球根提供少許生命。/……在山上,那裏你覺得自由。/大半個晚上我看書,冬天我到南方。”T。S。艾略特《荒原》裏的詩句仿佛是專門為我而寫。我像候鳥一樣,習慣到南方過冬。蘇南不是候鳥的溫暖目的地;冬天的江南空氣濕度大,陰冷潮濕。我的戶口遷出家鄉二十餘年,我讀大學那年出生的姑娘大部分已經出嫁了,所以我的父母兄姐弟弟把冬天回家的我當作客人一樣看待,似乎順理成章。在我以回家的名義回到的故鄉,我被當作客人;在我生活最久、“成家”的地方,自我感覺是個客人。“在家做客”,是怎樣奇怪的身份意識啊!

  早年讀到唐詩裏賈島的《渡桑乾》:“客舍並州已十霜,歸心日夜憶鹹陽;無端更渡桑乾水,卻望並州是故鄉。”少年之心平添無端的感傷。故鄉也許隻能這樣定義:你曾經停留,而後不得不離開的地方。故鄉也許隻是紙上的、心上的,那個地理上的、標注著坐標經緯、存在山河樹石花鳥的故鄉,最終將漸漸幻化成為概念。

  近二十年來,老家的父母官改造自然的超常能力,使我記憶中的具象的故鄉完全消失,麵對一排排擁擠的房子,找不到一點兒新舊對應的物證。孫老師的《話說“沙上”》書前附錄了一些老照片,對之我真有恍若隔世之感:那些平房,那些屋前屋後的小河,還有石橋、樹林、竹園……現在在哪兒呢?

  當年大學全班同學第一次共同遊賞北京城,選擇了紫竹院公園。進得園來,我不禁啞然失笑:這樣的風景,蘇南在在皆是,怎麽在北京就成了著名的公園了!1999年,參加文學研討會第一次到達離老家不遠的周莊,同行們對周莊的小橋流水白牆黑瓦讚不絕口,我心想:數十年前我的故鄉也是這樣,隻是周莊舍不得去舊立新,所以成了世界文化遺產。這樣的心思說不出口,免得讓同行者以為我是自誇祖上比趙家還富的阿Q。

  青年時代我盡量避免懷舊,永遠不言感傷,也曾有心做一個漂泊天涯的浪子,“我要揮霍掉青春的歲月/去做鐵石心腸的船長”。青春的尾巴現在漸漸脫手而去,雖不是柔情似水卻也未能修煉到鐵石心腸,吾不能學太上之忘情。有位極端人士說,沒有被記憶的生活,等於不曾生活。鄉夢不曾斷,隻是曾經的故鄉、記憶中的故鄉,已經從地理上徹底移到了紙上、心上。

  江陰、無錫、常熟三縣交界,有一座以吾家姓氏為名的小山。四年前,我與詩人龐培行經此山,詩人歎曰:“因為三縣皆不管,有人炸山作為建築材料,此山將夷為平地。”江河可以人工挖成,石山可以人工壘就乎?我隻能望山而興歎。

  沙上的江南

  山北水南謂之陰,我出生在江蘇省沙洲縣,沙洲縣1962年由江陰縣、常熟縣各一部分合並而成,我家位於江陰那一部分,因此以祖籍論我是江陰人,也是出生在長江以南的地地道道的江南人。早年逢到填表格,依照出生地填寫,我父親填的籍貫是江陰縣,我則需要填沙洲縣。內心我還是想填江陰縣。百萬雄師過大江,“東起九江,西至江陰”,天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何等神氣!

  身不由己做了江南人,似乎對自己的這一重身份毋庸置疑。但是到了聽得懂大人說話的年紀,我就知道長江以南的沙洲縣有兩種人:江南人,沙上人。兩方民眾語言存在差異,風俗也不一樣。江南人似乎門第要高貴一些,哥哥姐姐學江南人說話,聽起來蠻洋氣。地理上的分界線我不清楚,恐怕還是以語言和風俗來分界的。我的大姑母嫁到了泗港,那裏似乎就是江南,或者接近江南。從小聽表哥表姐操著洋腔洋調的江南話,小鬼心思裏不免既羨且妒。

  沙洲縣麵積隻有999平方公裏,居然就有明顯的文化分野;偉大祖國960萬平方公裏,文化該是多麽豐富複雜!

  身居江南而不是“江南人”,這是何等莫名其妙而令人惱火的事。但是有火氣還無處發泄,因為這是約定俗成的,祖輩、父母、親友都這麽說。

  讀過兩年書的人都知道江南是個美好的詞匯。“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可惜我居住在沙上的江南。

  讀高中到了後塍中學,當地似乎是江南、沙上的交匯處,學生來自沙洲各地,江南人、沙上人旗鼓相當。西窗共讀,同學情深,感覺不出同學之間的“種族歧視”,但大體說來,“江南”的學生家庭要富足些。那時民風淳樸,同學之間不會誇財鬥富,學習不佳、品行不端而矜矜於父祖輩財勢的學生,三年之中未曾一遇。後來聽得孫海航老師說,江南、沙上民眾界線分明,如同東晉的寒族士族,例不通婚。初聞之下,暗自慶幸:好在中學沒有戀愛,否則遭到暗戀多時的某位江南佳麗的冷麵拒絕,含羞忍辱痛心疾首之時還不知道是種族差別在作怪。要知道,那時候所有的戀愛都是指向婚姻的啊!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後塍中學有一次可以光耀校史的外交活動:成名於中國台灣、定居於美國的著名校友劉宜良先生回國探親,特地到母校拜訪。餘生也晚,沒有躬逢其盛,據當時在後塍中學校辦工廠工作的父執張永清老伯形容,是連廁所都噴了香水的,足見重視。劉宜良先生1984年在美國飲彈斃命,傳說是因為撰寫了刺痛蔣氏家族的《蔣經國傳》而招禍。劉宜良先生有一個名震中外的筆名--江南,想來關注中美關係、台海局勢的人士至今都沒有忘卻。念其名如見其人,不難推想,劉先生奔命於中國台灣、偏安於美洲的歲月,魂牽夢縈的一定是江南的故土、故人,還有江陰縣崇真中學,即今日的後塍中學。

  “江南”之美好,可以入古人詩詞,可以入遊子夢鄉,可以為史傳署名。但在我的青蔥歲月,這個美好的詞我用得並不坦蕩。

  寂寞沙洲冷

  不同於江南,我對“沙洲”二字長期產生不了美好的聯想,小時候練習鋼筆書法,沙洲二字的草書怎麽寫都別扭,更使我對“沙洲”平添隔膜。革命聖地井岡山有一個沙洲壩,毛主席在沙洲壩上挖了一口井,“幸福不忘毛主席,飲水不忘挖井人。”這句話當年小學生像念經一樣掛在嘴上,然而我還是對“沙洲”喜歡不起來。

  大概是1986年吧,事情有了變化,我在北京,同鄉同學告訴我沙洲縣改成了張家港市。我內心居然沒有由縣民一躍成為市民的喜悅,反倒有一絲惆悵。細細體察,我省悟到,地名是字麵上的故鄉,不是單純的一個名詞,行之久遠地名就有了生命。就地域指代的精確性而言,沙洲不遜於江陰;就文化性息量而言,江陰以其悠久的曆史、群星璀璨的文化人物而聞名於世,沙洲與之不可比量。從沙洲縣到張家港市,地名中的文化含量喪失殆盡。

  1998年,我的戶口由北京市西城區德外派出所的集體戶口,遷到我的住房所在的海澱區東升派出所,填寫出生地一欄,戶籍係統的電腦中居然沒有“沙洲縣”,那一刻,我真有物是人非之感。

  我對沙洲的漸生的愛意還在蘇詞中得到強有力的精神支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意境多麽幽渺、深遠。2003年以後,我將自己的QQ名字確定為“沙洲冷”,朋友們問起來由,我都要做上述如此這般的解釋,還不忘補充一句:沙洲雖冷,一點也不寂寞;沙洲冷是個念舊的人,感傷的人,一個熱心人。

  在文化上,我是不可救藥的保守主義者。此為一例。

  據史料記載,唐朝高僧鑒真東渡日本,其出發地在今天張家港市的鹿苑鎮,如今張家港市冠名於香煙、白酒、服裝上的“東渡”之名即由此而來。由此推想,至少在一千三百年前,今天張家港市的大部分土地還淹沒在萬裏長江入海口的波濤之中,等待歲月的沉澱,淤積成如今天上海市的崇明島或者張家港市的雙山島一樣的泥沙島嶼,然後與大陸連接。命之曰沙洲,真是名副其實。據說沙洲縣最初得名,是因為新四軍建立了中國共產黨沙洲支部;見微知著,窺一斑可知全豹,新四軍不愧為一支文明之師。

  吾道不孤,幸虧還有孫老師這樣有心人,以“沙上”作題為舊日江南立此存照,我身為其中一分子倍感親切。對於早已跨過小康門檻的張家港人,這是塵封已久接近遺忘的話題。文化不隻有物質形態,豐裕財富並不就意味著高度文明。曆史可以改寫,文化隻可以因承續而建設,就像淹沒的沙洲,即使在水底,也是不可忽視的存在。

  能不憶香山

  故鄉最有名的山,與北京最有名的山名字相同,都叫香山。

  我對香山最早的記憶,是老宅西南方向夏天太陽落山的地方,那一塊黑色的剪影。剪影一年四季都在遠方與我對望著,讓我好奇,就像羅大佑《童年》唱的,“為什麽太陽總落在山的那一邊?”止不住想過去看看它的真麵目。

  我外婆家在中興鄉大德村,九思街旁邊,小時候去外婆家都是隨著父母步行過去的,要向著香山方向走十幾裏路。離外婆家越近,那一抹黑影就越來越大。天氣晴朗的日子,站在外婆家的院子裏,能看清香山上細如發絲的小路。

  第一次登上香山,在初中二年級。新德初中組織學生春遊,隊伍浩浩蕩蕩開過去開回來,將近一天,因此還帶了開水和幹糧。站在香山頂上,看阡陌縱橫,人細如蟻,遠眺長江,蒼蒼茫茫,大有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之襟懷。教導主任田舜華老師和班主任孫桂林老師,要我指揮同學們合唱《歌唱祖國》,我這個上不了台麵的人,推三阻四之後勉強揮舞了兩下便作罷了。但是登香山頂而歌唱祖國,確實是由衷的情不自禁的抒情方式。這次春遊大家都很興奮,有一位同學後來在作文裏寫道:“香山啊香山,美麗的香山,請相信我一定會卷土重來。”香山仍在,美麗依舊,不知道這位同學後來有沒有真的“卷土重來”。

  多年後我方才得知,香山海拔一百五十米左右,仿佛泰山腳下的一個小石丘,但是在沙洲、江陰境內,一馬平川之中,香山無疑是萬眾矚目、傲視群雄的最高峰。

  第二次去香山,在後塍中學讀高中期間,和同鄉同學張亞華一起走過去的。兩個正值青春初期、自負自戀的少年,下山之前意猶未盡,在一塊石頭上刻下了“到此一遊”字樣。猛回首,這已經是將近三十年前的往事了,香山上的那幾個字,大概早已經被雨打風吹去了吧。

  二十餘年來,我四海為家,見識了無數名山大川,但香山一直是魂牽夢縈的最深刻記憶。二十餘年裏,沙洲縣消失了,中興鄉、九思街、新德初中消失了,但香山還在。想來它也依然會是故鄉一代代少年第一次踏青春遊之去處吧。

  江河可以人工開挖,石山卻非堆積而成,它是億萬年前的火山爆發在地表的遺存,哪怕隻是一個小山頭,也是世間滄桑的見證。2000年我從虞山鎮去南京,到了無錫、江陰、常熟交界處,聽到顧山開山取石的爆炸聲,心中有無法形容的鬱悶甚至憤怒。當年昭明太子代父出家隱居並編訂《昭明文選》的地方,現今瘡痍滿目,即將夷為平地。

  從堪輿學上說,山水皆有靈氣,開山取石無疑斷了當地的龍脈。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物。浙江有山有水,蘇南有水少山,蘇南人的性格中正缺少浙江人的剛毅堅韌。我希望香山能避免顧山的厄運,為張家港這片由沙洲淤積而成的土地保留一個曆史的見證者,保留一條鍾靈毓秀的龍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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