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嶽清最初以書法家的身份在浙江揚名立萬,他在書法界的聲名早於他的文學名聲。他寫作舊體詩,寫散文,這都在常理之中,似乎是中國當代書法家的本分。但比較另類的是,他還寫小說,默默寫作,潛心操練多年,功夫漸入佳境,其斐然成績,就是我們眼前的這本小說集。
書法需要心境澄澈、凝神靜慮,小說需要煙火氣,需要對人的欲望洞若觀火,需要瑣細的生活描寫,因此兩者似乎冰火兩重天。但嶽清兄將兩者集於一身,圓融無礙,讓我不禁驚訝讚歎。
這本書中的不少小說,我在數年前已經拜讀,《花旗手槍》印象最深刻。
小說《花旗手槍》結構的全部支撐得力於三聲槍響。一支花旗手槍擊破鄉村的寧靜,導致了三起殺人事件。關於人民公社時期的這支手槍,還有許多的懸疑,在小說的字裏行間找不到解答,但是一個飲恨忍恥的男人扣動扳機的理由如此充分,足以讓讀者忽視、遺忘情節的偶爾滑絲乃至脫榫。確實,要將離奇詭異的凶殺寫得嚴絲合縫無懈可擊,是偵探小說或者推理小說的責任和義務。《花旗手槍》顯然誌不在此。進入核心故事的路途繞得比較遠,作者加上了敘述者“我”得病的厚重套子,得病與三聲槍響構成了不可分割的因果關聯。然而那些自然生發的充盈細節,比如弟弟以指甲掐軍棋,弟兄倆寒風中等待陌生遠親的到來,“我”用手電筒照阿英的臉……使得這個外加的敘事套子一下子輕巧起來,也使得殺人案更加惚兮恍兮撲朔迷離。作者用猶疑和謹慎減弱了戲劇性事件天生的故事張力,讓讀者更長久地保持對“我”的恐懼的好奇,對複仇者羞憤的體察,這也算得上是回避挑戰、迂回出擊的小說智慧。戰場上的機槍手往往為槍托擱一個墊肩,不會減小殺傷力,但能減小後坐力;寫小說也不妨如此。
這讓我們自然聯想到南美大陸上的故事,《玫瑰街角的漢子》或者《一件事先張揚的凶殺案》,前者的幹脆利落,後者的大開大合。為雪恥而引發的複仇,不同於捍衛榮譽的複仇。後者可以高調張揚,前者隻能低調隱忍。許高官淫人妻女,足見他並沒有原罪感,但是他能為了自尊而雪恥,足見他是“恥文化”的身體力行者。如果是直截了當的複仇,為榮譽而公開宣示殺伐,作者得去和馬爾克斯、博爾赫斯比試敘事技術,這樣的文學冒險難度太大。作者運用了迂回戰術,同樣出奇製勝。
嶽清兄自述,他的文學啟蒙得益於鄉村的納涼閑談。納涼閑談實際上是正史之外中華敘事傳統的正道。子不語的怪力亂神,都留給了江渚漁樵、荒村野老。民間傳奇要比書齋虛構來得斬截,來得生猛,有不管不顧的力度,有不容論辯隻需詮釋的強大邏輯。中國延續千年的筆記小說傳統,得之於野叟曝言,得之於捫蚤閑談,豐富、盛大而駁雜。豆棚瓜架雨如絲,正是聊齋開講時,新文學初始的周氏兄弟,都對中華文化的這一脈情有獨鍾,恰是淵源有自。
舊日的江南鄉村,籠罩著薄霧一樣的氛圍,其中混合著神秘、憂鬱、夢幻、幽怨等種種意緒,人們充滿期待又茫然不知所向。金嶽清的鄉村記憶豐富而清晰,為他的一係列作品找到了穩固的落腳點。但是人的記憶都是此刻的思維,經過了過濾、選擇、發揮、重組,客觀性隨之降低,藝術性由此提升。普魯斯特正是憑借感官的多重記憶,完成了他對逝水年華虛虛實實的文字追憶。
鄉村景象的深度記憶和納涼閑談聽來的傳奇掌故,是嶽清珍視的文學富礦。而故事轉化為小說,他比喻成女媧補天捏的小泥人,需要吹一口仙氣使他活蹦亂跳能哭能笑。故事與小說的關係是微妙的,形似但未必神似,樸素的故事與藝術的小說有著質的區別。凡是質變的發生都需要觸媒,需要點化,就像煮開後的豆漿需要點鹵,才能凝結成豆腐。至於是用鹵水點豆腐,還是石膏點豆腐,手法不同、風格不同,味道自然也大不相同。
網絡化時代,同時又是故事貧乏的時代。十八年寒窯苦守已經是遙遠的佳話,除了父母家人,每個人在他人的生命中都是斷片或者散點的存在,情節不斷發生,但是有始無終,難以構成起承轉合的故事。現今影視作品不斷改變名著,甚至舊戲重排,正是因為底本匱乏,可供改變的新的原創作品蹤跡難覓。“穿越小說”甚至無厘頭雜拌,隻能證明虛構能力、想象力的弱化。故事立不起來,布景再華麗,動作再花哨,表演再生動傳神,都是木偶傀儡,缺乏靈魂。
中國的作家和電影人,如果有誌於原創,須得尋找故事的活水源頭,找到那根生生不息的泉脈。
三年前在古城臨海初次見到聞名未識麵的金嶽清,陌生感隻有三分鍾時間。這個結實的小個子,樸實平易,卻寫得一手筆鋒淩厲、瀟灑飄逸的好字,寫得一手清新俊朗的好文章。隻有他的對襟衣服和大背頭,傳達出一點他的身份信息。他的才華是含蓄的、內斂的。也許成為了他的知己朋友,才可能了解其中的深廣。
嶽清以臨池的態度寫作,廢紙千張存其一幅,產量自然不多,但都是用心良多的精品。記得有一次,嶽清說起要寫一篇長散文,寫給自己的父親。他在醫院為病中的父親陪床,想起父親生平種種,遂立意寫作此文。我前不久問起,他說寫了十餘萬字了,還在進行中,已經寫好的還要細細打磨。
金嶽清是棲身於海濱的文學煉金術士,將生活、思考、見聞、夢想萃於一爐,創新成功帶來的滿足感遠大於黃金本身。這部小說集值得我們細細品賞,他的新作也值得我們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