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愛文學的人往往一半是熱愛文學本身,另一半是熱愛文學寫作這種生活方式。文學寫作作為一種勞動,其艱辛也許並不被他們計算在生活之內,或者說文學寫作的姿態就已經算是藝術家生活的本身了。在我們缺乏真正文學創作的年代,像《金薔薇》、《人歲月生活》這類外國作家談作家生活的譯本,在中國青年的心中點亮了一盞溫暖的文學之燈。愛倫堡筆下的巴黎,酒吧、歡宴和朗誦成為他們的生活理想,這種理想日後造就了許多文學經曆極其短暫的寫作者。他們有極高的文學品位,但大浪淘沙修成勝業者寥寥無幾。讀到《聆聽西藏》這套叢書,談起西藏與中國當代文學,我不免有以上的聯想。
像三十年代的巴黎之於歐美文藝青年一樣,西藏--更確切地說是拉薩及其周邊地區,成為八十年代中國文學青年心目中的聖地。風雲際會,他們懷著詩意的衝動,背起行囊來到高原佛土,八十年代的拉薩也因此成為中國文學的一個重鎮。到西藏去--流浪,或者在路上--寫作,是他們不可遏止的激情和衝動。到西藏去是一種姿態,在路上是一種姿態,寫作是一種姿態。作品有無、作品多寡已不十分重要,行動的方向已經決定了生活的內容了。去遙遠的神秘之地尋求藝術靈感,這是他們的動因之一,拉薩街頭散漫的生活方式--慵懶本身就是一種文學氣質--也適合文學寫作者生存。
無論以哪種藝術形式來描寫、圖畫、歌唱西藏,他們的旨歸是同一的:使神秘得以解除,使佛性貼近人心。藝術家的努力代表個人的追索尋求,從宏觀上說,也是異型文化互相切近、求證求解。
《西藏文學》在這一時期發表的作品質量之高,長期以來被中國當代文學的研究者忽視了。《聆聽西藏》分別以小說、散文、詩歌、紀實等方式,展示了八十年代到西藏尋夢者的文學業績。西藏文學的群體、《西藏文學》雜誌的文學史意義,第一次如此分明地凸現出來。
《聆聽西藏》的作者們大致可分為三類:一、觀光兼朝聖者。他們到過西藏,待了短短一段時間,談不上真正的西藏生活經驗,他們依然隻是遊客的身份,如詩歌作者中的王蒙、劉醒龍、海子、西渡等,散文作者中的裘山山、高洪波、阿堅、於堅等;二、朝聖兼修煉者。他們到西藏去是為了找尋另一種生活方式,在那裏生活多年,他們的創作與西藏密不可分,這些作者中的多數業已離開西藏,如子文、馬原、吳雨初、魏誌遠等。一部分迄今依然留在那裏,堅守著文學陣地,如馬麗華、賀中等。還有兩位,田文和龔巧明,已經永遠地留在西藏了;三、本土作家,也就是當地藏族作家,如紮西達娃、加央西熱、央珍、唯色等。嚴格說來,應該還可以分出第四類作者--遙想西藏者,他們從未到過西藏,但寫過關於西藏的作品,如何立偉、李馮、聞樹國等。
引人深思的是,第二類作者--他們是本叢書的主體,也是八十年代西藏文學群體的主要成員,一旦離開西藏,便極少再有文學創作,連馬原這樣被視為中國當代先鋒文學先驅的作家,在發表了他以西藏為背景的小說《死亡的詩意》之後,一直沒有重要的作品出現。詩人李曉樺出版過詩集《白鴿子藍星星》、實驗文學作品《藍色高地》等,在文壇頗有建樹,離藏以後還潛心研究過西藏民俗,現在卻辦著一家廣告公司,已經封筆。這些作者中的大多數現在從事著與文壇寫作關係並不密切的新聞、影視和出版行業,純文學創作隻是偶一為之,大有曾經滄海難為水的意味。是不是離開了雪域高原,便失去了文學之神的庇佑,失去了寫作的姿態,從而辭別了寫作生涯?如此說來,《聆聽西藏》的結集出版,對於其中多數作者而言,可以看作對往昔歲月的最好紀念。
海明威晚年在他未完成的傑作《流動的聖節》中寫道:“假如你有幸在巴黎度過青年時代,那麽在此後的生涯中,無論走到哪裏,巴黎都會在你心中,因為巴黎是一個流動的聖節。”不知西藏能在多少作家心中,像巴黎一樣成為幸福回憶的源頭。
於曉東有一幅油畫作品《幹杯西藏》,畫麵上有二十三位生活在西藏的藏漢青年藝術家,在我看來,這幅油畫的背後,他畫出了藝術家生活的神聖、幸福和感傷。
世紀末的到來,人們禁不住會想到為曆史做總結。據說馬麗華關於西藏當代文學的散論已經完成,作家子文也有意以油畫《幹杯西藏》中的人物為中心,再現這個令人難忘的流動的聖節。但是,現在如果我們要深入了解中國作家心目中的西藏,同時全麵了解西藏當代文學的實績,不妨先讀一讀《聆聽西藏》這套叢書,她將會引領我們想象、追憶,並因此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