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佛山文藝》的市場發行量,它在普通讀者中的廣泛影響,稱之為文學大刊毫不為過。但是它的做派在文學刊物中比較另類。西裝革履是服飾,長袍布靴也是服飾,不是誰高誰低誰俗誰雅,隻是風格和誌趣不同。我比較認同《佛山文藝》作者群的民間身份和草根氣息。
在市場化的逼迫下,不問黑白不計成本追逐名家成為當今的辦刊時尚。文學期刊乃至選刊一味照著名家和熟人的名字打鉤,既維持了保險係數,又照顧了人情,全然拋棄了眼光和公平這兩個編選家必具的品質。但是王侯將相也要凡人做,名家大家出道前也都是無名小卒。現今電視娛樂節目紛紛開壇選秀,塑造平民偶像,昔日門檻最低的文學界居然關起門來自娛自樂,繆斯有知情何以堪!
社會日漸民主,傳媒如此發達,懷才不遇的事情難得發生了。與時俱進的文學青年乃至文學少年都有機會在網絡上展示自己的得意之作。然而網絡是有局限的,一是它浩若海洋,瀏覽者如同一葉扁舟隻能隨風飄蕩,網絡編輯有意選拔賢良也難免力不從心。二是網絡文學最吸引眼球的,往往是因為浮麵的、刺激性的元素,有時甚至是反文學的元素。網絡海選是最蒼白無力的民主。優秀的網絡文學還是要從海上登陸,要回到紙麵上。超級天才畢竟少數,資質中上的人也需要提攜和鼓勵,需要讓眾人看得到,需要切中肯綮的批評。
多年來一直看《佛山文藝》,每期封麵一個新鮮美女,名媛有,多數還是無名秀女。作者三教九流四麵八方,不拘一格選人才。《佛山文藝》是開放自由的文學碼頭,給了文學新人停靠登陸的機會。站穩立場,不忮不求,這是《佛山文藝》不同凡俗之處,也是其生命力之所在。
《筆會》
淩鼎年在中國的微型小說圈子裏是個名頭很響的作家,資曆深,作品豐富,在這個行當裏頭已經做到了頂點。他在縣級市的機關工作,周圍的人未必了解他的成就和尊榮,不知他是否像《筆會》中的莊大運一樣,有股不平之氣。莊大運的雞零狗碎、無事生非,他大概不會有。
作為高產的微型小說作家,淩鼎年已經具備了將一切生活素材轉化為小說題材的心理機製,以前我有幸讀到了他的部分作品,筆涉百科令人折服。這次他將自己常常置身其中的文學筆會作為題材,可謂駕輕就熟。近萬字的短篇小說不像微型小說一樣常限於一時一事,但是《筆會》的起承轉合輕鬆自然,顯示了作者的功力。
文學筆會上的濃情豔事,上個世紀最後20年由盛而衰,現在幾乎不大聽聞了。並非不存在,隻是大家不再關注。小說中的“金秋筆會”,豔事也有了新時代氣息:很功利,目的明確;很直接,不需要軟磨硬泡。豔事之外的各色人等,也不閑著,醋意借著酒意,鬧得風生水起。深夜追尋鮑小雅是戲劇高潮,假使當年金聖歎讀到此節,一定密密加圈,紅批讚語。
歡宴終究要散,熱鬧總要收場,風流雲散各回各家,是始亂終棄、不得人心的結尾。所以要將“鮑小雅跟誰走”做個包袱最後抖一抖。像他的許多微型小說一樣,淩鼎年用了含蓄的留白的手法,讓讀者去發揮想象求解微妙。
熱鬧的小說,需要頓挫有力的收尾,含蓄即是無力,罩不住全篇。微型小說更是如此。
《風清月白的愛情》
初讀小說,我還以為回到了上世紀80年代初期,這樣的愛情、這樣的巧合、這樣樂觀單純的敘事語氣,如今的小說中非常罕見。當然,作者是人物命運的主宰者,他有權利不顧其他人(讀者)的猜疑“賦予”故事以合理性。無巧不成書,生活是寫書的原材料,書本也以改變讀者命運來回饋生活。大家不要忘了,小說中的風清,“是個喜歡文學的女孩子,自己寫了不少詩歌和散文,每次寫了都寄來讓他看。”而男主人公“他很有文學天分,……發表過不少作品呢。”文學能使人單純,從而也使我們讀到的這個故事單純。
愛情不需要理由,或者隻要一個理由;有巧合就有緣分,也就有了充足的理由。但是,小說除了要將鬆散的、瑣碎的生活細節凝聚起來,構成情節和故事,還要引導讀者看到生活表層之下的潛流,要有一點理念、深度或者意義。單純的小說,缺乏洞察力,往往就像對新聞人物的抒情特寫。
愛情故事中的兩個女主人公,在場的、做了老板娘的名叫“月白”,離世的、在追憶中的名叫“風清”,兩位本來毫不相幹的女人,因為共同愛戀過一個身有殘疾的青年,於是她們也有幸共同分享了“月白風清”這個中國簡明成語。文字遊戲中的巧思顯而易見,算不得離譜,並且還表露了作者對兩樁愛情和兩個女主人公頷首不言的讚許。可惜,如此對榫的巧合,終究還是留下了刻意雕琢的印痕。
《喝口酒暖暖身子》
一個懷著發財夢想的男人,將貨車開到道路險峻的山頂上,許以重金雇了當地男人趙山,偷挖山上的古樹化石,並且要運出山去。這座山已經被當地蠻橫霸道的煤礦礦主兼村長買下。當年趙山老婆為了讓他從井下調到井上,同礦主睡了一覺,居然懷孕還生了一個女兒。趙山為此打斷了老婆的雙腿,卻又不忍拋棄女人和女兒……
這樣驚險刺激的故事用影視劇來表現,效果會更加強烈;懸念、緊張、情色、溫情,一樣也不少,是典型的西班牙風情半商業半藝術電影的故事。小說的優勢在哪裏,隻是為影視提供一個方便改編的底本嗎?如果回答是肯定的,這多少會讓我們這些“文學工作者”感覺沮喪。可真實情況是,自從張藝謀將《妻妾成群》拍成了大紅大紫的《大紅燈籠高高掛》,有多少中國小說家,提起筆,敲下鍵盤,都懷著“影視改編的焦慮”!文學幾乎淪喪為強勢媒介的附庸。
《喝口酒暖暖身子》不是“焦慮”的產物,驚險刺激不是它的目的,所有尖銳鋒利的部分都被細節纏繞起來,減弱了殺傷力,怨而不怒、哀而不傷。一萬餘字的篇幅,靠的是一筆一畫的工筆細描來交代如此複雜、大開大合的欲念、恩怨、情仇、悔恨。雪花冰涼,酒精溫暖,命若螻蟻,情重似山,命運之鍾震蕩著不屈的回聲。小說的格局稍小、不夠舒展可能是個遺憾,但是結構精心、含量豐沛,足以填缺補短。
《祖母的季節》
許多小說作者追求的境界--讓讀者信以為真、感同身受,《祖母的季節》達到了。我武斷地認為,《祖母的季節》是一篇散文,至少,故事的核心是有本源的。中國農村的這些家長裏短雞零狗碎是虛構不出來的。也隻有當散文讀,我們才能接受這種毫不講究章法布局的平鋪直敘。
平鋪直敘的小說,經典中也有,《聊齋誌異》是典型代表。因為是“異史氏”記錄狐怪鬼神、村野異聞的仿史傳作品,所以要老老實實一步步作代,玩不得半點花哨。比如其中講後母狠毒、兄弟孝悌故事的《張誠》,起首就是這樣:“豫人張氏者,其先齊人,明末齊大亂,妻為北兵掠去。張常客豫,遂家焉。娶於豫,生子訥。無何,妻卒,又娶繼室牛氏,生子誠。牛氏悍甚,每嫉訥,奴畜之,啖以惡草具。使樵,日責柴一肩,無則撻楚詬詛,不可堪。隱畜甘脆餌誠,使從塾師讀。”不敢想象,現在還會有人這樣老實巴交寫小說,寫散文、寫報道都不會這樣。
但是《祖母的季節》畢竟難比《聊齋誌異》,理由很明顯:一是前者太抒情,後者純客觀。《祖母的季節》裏作者與故事貼得太近,“我”不僅參與故事,而且在情節的間隙,解釋動機、流露感情。而蒲鬆齡在不動聲色講完奇聞軼事之後,隻是以“異史氏”的名義抒發一段感慨。二是前者隻有分而合一個大轉折,太簡單,而聊齋故事,長一點的,往往是三折四折乃至五六折。
作為小說,我打三星,因為它主觀、簡單。作為散文,我可以打到準五星,因為它真誠、樸素。
《死了一點點》
《死了一點點》是這一期雜誌(《佛山文藝》2006年11月上)技術上最成熟的小說。夏夜裏老蔣的那場春夢,以及他一點點形成又遽然破滅的第二春夢想,講來如風行水上波折自然。小說也有不深不淺的理念,議論收放有度恰如其分:“失去老伴後,他就剩下1/2個人了;老板娘又不辭而別,他就剩下1/4個人了;將來他或許還會認識令他心動的女人,隻要他為她們動一次心,他就會因此而剩下1/8個人,1/16個人,1/32個人……”道出了一個將入暮景的老實男人的幽怨心情。
篇尾,老板娘不辭而別一走了之,從老蔣的視野中消失,而且也從故事中消失了,全無交代。真實生活中可能如此,但對於這樣一篇故事性很強的小說,是不負責任的做法,也是致命的缺陷。如果不是作者的寫作狀態匆忙草率,那就是作者虛構故事的能力還存在欠缺。
中國當代小說的一個主要毛病,就是不能“終篇”,不是肚腹軟就是尾巴短。二十多年來,中國作家的進步不小,得到了諾貝爾文學獎獲獎者的真心誇獎,以往全無技巧、純以內容取勝的新中國小說,終於可以從博爾赫斯、馬爾克斯那裏出師,並且與師傅同場競技了。所謂淡化故事、以語言或意念取勝,隻是怯場者的托詞,自信的作家從來不怕競技甚至炫技。但是競技看客多風險也大,一失手便全盤皆輸。他們開場很好,氣勢不凡,盤帶、過人、反越位,功夫嫻熟,不亞於國際球星,但是到臨門一腳時,常常踢飛了。名家作品,如莫言的《月光斬》、《師傅越來越幽默》,葉兆言的中短篇集《陳小民的目光》中的多半篇什,皆是如此。
許仙孜孜矻矻寫作多年,修煉有成,也許一場春雨他就要破土而出了,所以我們要參照名家大家來批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