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盡藏

第十八章 講故事的人

　　中躍在鎮江一所高校教授化工機械十多年，業餘寫作小說十多年。他還屬於青年作家之列，但依照他勤謹真誠不事喧嘩的寫作姿態，已經算得上文壇的老派人物了。

　　中躍的小說題材繁雜多變，亂花迷眼，而風格反差甚大，仿佛左右手交替寫作。近年他的小說“現實性”增強，遊戲筆墨漸減，客觀敘述幾近“零度風格”。他試圖在新作中表現為一個講故事的老手，而其不經意間顯露的樸拙，卻如同一位文學新人。

　　小說文體是經常被革新的，新小說、反小說的小說最終都取得了正統地位。中躍是小說領域的改良主義者，完善遊戲規則但並不自立規則，如不斷線的風箏，淩空高飛而有所牽引；他的努力，旨在探索小說中故事的諸種可能。不斷求新求變之中，小說自有其不可廢不可易的元素存在；小說家的一切勞作，是為了更接近這個名詞最初始、最樸素的定義：講故事的人。

　　中躍早年寫一些誇張的、激情外露的、含有道德訓誡意味的小說，現在的小說則含蓄、隱晦得多，他謙恭地站在一邊，讓故事本身來說話。《習慣痛苦》（《十月》1999年第2期）是熱鬧的，這個無厘頭的外甥女攪得“我”頭昏腦漲，也使讀者不免惶惑：新世紀是否真會產生一批這類新生代的魔女？小說的主題，恐怕並不隻是小說中反複提及並以此為標題的“習慣痛苦”四字，它透示了人生在某些境況下的荒唐、無奈。《習慣痛苦》存留著中躍既往小說的一些特征。而《鬥地主》（同前）則是冷色調的。相信年屆不惑、懷戀青春的知識男女都會遭遇幾場各懷心思、難免感傷的同學聚會，這正是小說的好素材。《鬥地主》中，“中躍”雖是小說的主要人物，卻像一個冷漠的旁觀者。大音希聲，《鬥地主》的故事下麵隱藏著情思意緒的潛流。

　　小說的使命在於講故事，故事是一切小說的基本成分，是一切小說的“最大公約數”（E。M。福斯特語）。雖然山頂洞人就開始了講故事這種語言活動，但小說興起以後，講故事日漸成為一門精致的手藝。講故事要不斷設置障礙（或者說揭示矛盾，提出疑問）、跨越障礙（解決矛盾，消除疑問），要為情節安排、語言斟酌、視角選擇、人物塑造花費許多巧妙的心思，雖說是工匠般的手藝，也需要“匠心獨運”。在《習慣痛苦》中，作者用兩封信開始和結束故事，視角轉換了，人稱改變了，鬧紛紛的戲劇場麵得以停頓。不惜以語調和場景的大轉折切入故事和終結故事，雖不免生硬、突兀，但也直截、明了，不拖泥帶水。

　　故事對於小說的意義，是不言自明的，現在卻少有人理直氣壯地提起。受惑於現代批評家傲慢的偏見，“故事性強”似乎成了小說品位不高的委婉說法。英國當代小說家毛姆，因為故事講得好，小說本本暢銷，被一些趣味高尚的批評家，比如愛德蒙威爾遜，視為隻會講故事的“二流作家”。毛姆晚年有一段表露心跡的話：“除了是一個講故事的人（story teller），我從不把自己偽裝成其他什麽人。講故事使我愉快，我講了許多故事。對於我來說，僅僅為了講故事而講故事是為知識界所不喜歡的一種活動。我努力以諒解的心情來承受我的不幸。”話裏有幾分賭氣，但句句真心實意，是他一生筆耕的心得。

　　1991年秋天，小說家I。B。辛格去世，《時代》周刊載文悼念，作者感歎：世上最後一個講故事的人（tale teller）去了。辛格是講故事的好把式，但不該也不可能是最後終結者。加西亞馬爾克斯正在撰寫他的回憶錄，標題就是：活著為了講故事（Vivir Para Contarlo）。

　　寫小說的人，擁有一個別名，極謙遜、富於自知之明，又包含自尊與自信的別名：講故事的人。

　　在飯桌上我們就能講故事，但小說中的故事當別具風味別有深意。這是三言兩語難以說透的話題，且讓我們讀了中躍的小說以後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