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獨行》中的大部分篇目,都是在1999年、2000年《十月》雜誌的散文專欄《長歌當嘯》中首次發表的。我作為責任編輯,是這些文章的第一讀者,隔了十餘年來讀這些篇章,依然親切而有餘味。
卞毓方散文的特點很多,批評家們已經條分縷析說得很充分。我隻簡單談一個觀點,是我編稿過程中印象最深的,即是卞毓方散文切入主題的角度巧妙獨特,避實就虛,避難就易,化繁為簡,巧施功力,常常收到四兩撥千斤的功效。
不妨舉兩個例子。
《長歌當嘯》專欄是以中國現代史上重要的文化人物的生平經曆、是非功過為寫作素材的,陳獨秀是無法回避的重要人選。大家知道,他是中國新文化史上的旗幟性人物,也是中國共產黨的創始人,又被清除出黨,身份敏感,曆來爭議頗多。陳獨秀的著作,討論政治、文學、社會問題、哲學、藝術、考據等等,豐富駁雜,有的還費解難懂。這根骨頭不好啃,無處下嘴。於是卞毓方另辟蹊徑,從陳獨秀身個人生活著筆,寫他的婚姻,他的兒孫命運,寫他的身後事,寫陳獨秀墓地的幾度荒廢修葺。這樣巧妙地避開了暗礁,幾乎沒有正麵涉及這位政治人物的曆史評價,也沒有硬碰硬地評判這位學者的學術成就。
卞毓方采用的是映襯法,不直接描眉畫眼,而借身影的形態寫人,就像樂府中的《陌上桑》,寫采桑女羅敷之美,不寫她的臉相如何,眉毛眼睛如何,膚色如何身材如何,神態如何,隻寫行者見了羅敷如何,少年、耕者、鋤者見了羅敷如何,以及使君見了羅敷如何情不自禁地求婚。從側麵把羅敷的美貌寫得活靈活現。《詩品》有句“不著一字,盡得風流”,也可以這樣理解:不正麵去寫一個字,反而更有力度、深度,給予讀者更深刻的印象,留給讀者更大的想象空間。這篇妙文寫透了現代史上這個重要曆史人物的生前身後,功過榮辱。
篇名也取得巧妙。20世紀20年代,陳獨秀的《獨秀文存》和《胡適文存》一樣,對當時社會有巨大的影響。卞毓方將陳獨秀的私生活、他的兒女、他的墓地稱為他的“另類文存”,有淡淡的幽默,更有深沉的興亡感慨。
另一個例子是《魔鬼夜訪錢鍾書先生》。《長歌當嘯》專欄開設不久,老卞跟我說要寫錢鍾書,我舉雙手讚成。錢鍾書先生是二十世紀中國最傑出的學者,是一位有世界影響力的大作家、大學問家。記錄20世紀中國文化史,錢鍾書是繞不開的高峰。此前不久,1998年底,錢鍾書先生剛剛辭世,舉世悲痛,法國總統也發唁電悼念這位偉大學者。
我算得上一個資深“錢迷”,大學期間就把錢鍾書公開發表的所有著作都收藏齊全。記得1985年3月《談藝錄》在新中國首次再版,我第一時間趕到琉璃廠購買。中華版《管錐編》五冊將近20年裏通讀過數遍。1987年年底我寫信給鄭朝宗先生,他此前在廈門大學招收《管錐編》研究生,我表示大學畢業後要報考,鄭先生回信說他已經退休,如果我想繼續研究,請跟北京陸文虎、四川何開四聯係切磋。後來我沒有繼續走學術研究之路,但是對錢鍾書的閱讀從未間斷,越讀越覺得錢鍾書深厚博大,藐予小子,豈敢讚一言!
但是老卞提出一個要求讓我很震驚,他要向我借《宋詩選注》。我了解到,錢鍾書的學術著作還沒有進入老卞的閱讀視野。寫錢鍾書而沒有讀過他《宋詩選注》,沒有讀過他的學術著作《談藝錄》、《管錐編》、《七綴集》,隻看了《人獸鬼》、《寫在人生邊上》、《圍城》幾部散文、小說作品,那錢鍾書這個人從何寫起呢?我很好奇也很困惑,但是我作為編輯對我們選定的專欄作者絕對信任,讓老卞放手去寫。
文章出來,讓我擊節讚歎,老卞果然老辣。大家知道,《寫在人生邊上》其中有一個名篇,《魔鬼夜訪錢鍾書先生》,虛構魔鬼暗夜來訪,暢談天上地下與人間,諷刺人情與世風。這次老卞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虛構魔鬼再訪錢鍾書先生,作竟夕長談。
據老卞自己講,他寫作此文時,將錢鍾書的學術著作也全都看了,補了課。他確實有一個強健的閱讀胃口,啜英咀華,消化代謝。《管錐編》、《談藝錄》用文言寫成,引經據典甚多,觀點凝練含量豐富,讀一遍恐怕隻能了解其大概樣貌。但我從文章中可以看出,《宋詩選注》他已經認真研讀,錢鍾書的生平也已經了如指掌。錢鍾書先生剛剛作古,已經到了他人嚐試為他蓋棺論定的時候了。
卞毓方這篇文章借魔鬼之口,評述這位偉大學者、傑出的小說家、隨筆作家的生平、誌趣、成就,幽默調侃、洋洋灑灑,錢鍾書的個性、風骨躍然紙上。內中有個細節,魔鬼談到錢鍾書的“文化昆侖”之冠冕,就是卞毓方的前同事、人民日報文藝部老領導舒展先生給戴上的,錢鍾書真心誠意地辭卻這頂桂冠,卻至死沒有如願。人死之後,名字就隻有成為道具的份了,這是聰明博學的錢先生,早就預言譏彈過的。
我與錢鍾書先生曾有一麵之緣,讀他的書二十餘年,但是除了寫了少量讀書筆記,指出《管錐編》的個別邏輯錯誤外,從未寫過關於他的散文文字,走的是所謂學問的路子。楊絳先生在《記錢鍾書與〈圍城〉》一文中說:“我認為《管錐編》、《談藝錄》中的作者是個好學深思的鍾書,《槐聚詩存》的作者是個‘憂世傷生’的鍾書,《圍城》的作者呢,就是個‘癡氣’旺盛的鍾書。”作為散文作家,卞毓方對於“三個鍾書”都有所感悟,匯到筆端凝聚成文,角度和觀點就不同於一般的學者、作家或詩人。我和老卞是兩類讀者,我是鑒賞式的閱讀,重點在文本本身,他是感悟式的閱讀,讀書是在尋找寫作的著眼點。
卞毓方這種寫法,就像武功中的借力打力,用的是巧勁,事半功倍。這一寫作特點,我猜想,與卞毓方長期擔任記者有密切的關聯。新聞記者需要在複雜的材料中找到吸引讀者的新聞眼,卞毓方在寫作對象生平資料中尋找角度,尋找文眼,為文章注入靈魂和生氣。否則,平鋪直敘,單純就事論事,給予讀者的將僅僅是一堆沒有頭緒沒有生氣的材料。
卞毓方五十歲以後才專心寫散文,因為有以前的讀書積累,有多年做新聞記者的見聞、經驗和文筆,水到渠成,有感而發、厚積薄發,發而能中,一發而不可收,終於大器晚成,成為中國當代散文的名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