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日兩國兩千年的交往曆史,大部分時間中國扮演著老師的角色,曆代日本知識青年懷著朝聖般的心情到中國求學、遊曆,回國之後大多研究漢學,弘揚中華文化,吉川幸之郎先生將這種文化皈依感稱為“對中國文化的鄉愁”。
清末民初,中日師生關係發生根本變化。日本在明治維新後經曆半個世紀學習西方文明,國力雄厚,軍事擴張蠢蠢欲動,甲午海戰以堅船利炮戰勝中國,一掃明季騷擾江南的浪人海盜的倭寇形象。文化上,中國一大批青年學子東渡扶桑留學政法理工農醫各科。先進科技之外,留學生帶回了日本翻譯西方科技、人文社會科學的新名詞。如果抽掉諸如革命、幹部、單位、分析、悲劇、背景等等日本漢譯西方學術的新名詞,中國本土現代漢語的大廈將完全坍塌。對於中國人來說,這是令人尷尬的文化反哺。
1929年,陳寅恪先生在《北大學院己巳級史學係畢業生贈言》一詩中寫道:“群驅東鄰受國史,神州士夫羞欲死。田巴魯仲兩無成,要待諸君洗斯恥。”如果不是列強環伺、戰爭在即,單單知識的授受是不足以言國恥的。神州陸沉,士夫掩麵,國力如此無可奈何;而中國曆史居然要到東洋島國去求教,情何以堪!向為人師者當然不願甘居人後,但是,中國知識分子的自尊,在東鄰看來,卻蘊含著大國的傲慢,甚至語言上的輕侮。
出於習慣上的輕視和漫不經心,老大中國的國民並不了解一衣帶水的日本朝廷、政府和人民的心思,先進的日本卻從來沒有放鬆對西鄰的了解和研究。
二
2005年3月,《芥川龍之介全集》中譯本問世,這是中國翻譯出版的日本作家少見的真正“全集”。其中的《中國遊記》值得中國讀者特別關注,新近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出版了單行本。
1921年,“中華民國”軍閥割據、政體混亂、社會動蕩,日本媒體開始關注正在劇烈變革中的“新中國”。是年3月,日本《大阪每日新聞》派出青年作家芥川龍之介作為特約記者訪問中國,任務是為該報逐日撰寫專欄《中國印象記》,報道“新興作家眼中的新中國”。報社為此特地撰寫了宣傳詞:
中國乃世界之謎,是最令人感興趣的國度。一方麵,古老中國猶如一棵老樹躺臥在大地上,而另一方麵,新生的中國則如嫩草一般正在生長。在政治、風俗、思想及其他所有方麵,中國的固有文化正與新世界的新文化縱橫交錯在一起。這正是中國令人感興趣的原因所在。
芥川此行內容極為豐富。3月30日,芥川抵達上海,開始為期四個多月的訪華旅程。在上海盤桓了數十日,轉赴杭州,蘇州;沿大運河赴春風十裏的揚州,再折返江南遊曆鎮江、南京;溯江而上,到達蕪湖、九江、廬山;最後到達北京、天津、沈陽等諸多北方大城市。此行的成果,就是這本廣受歡迎的小冊子《中國遊記》。
芥川是日本近代最優秀的小說家,因家學淵源,從小熟悉中國文化典籍,讀漢詩,學做漢詩,通讀過《剪燈新話》、《新齊諧》等筆記小說,以及明清幾部著名的長篇小說,寫過多篇取自中國題材的短篇小說。這本薄薄的遊記也鮮明地體現了他的觀察力、敘事才能以及他的風趣幽默。可惜這位有才華、有性情的優秀作家死得太早--遊記中也看得出來他的體弱多病,一路上頭疼腦熱受盡了折磨--令人惋惜。芥川熱愛中國,他此行的激動可想而知,充滿好奇和向往:這是唐詩宋詞裏的中國,《水滸傳》、《三國演義》、《金瓶梅》裏的中國,《聊齋誌異》裏的中國。記憶與印象一一印證,斑駁的曆史遺存、香豔的南國美人增添了他的見聞。
這是一次百感交集的旅程。新舊雜存、動蕩不安的中國給予芥川太多的刺激和迷惑。日本朝廷、軍界覬覦已久的老大中國,此刻貧窮和肮髒充斥於上海、杭州、蘇州這些天上人間繁華都市的每個角落,普通百姓苦難深重,命如螻蟻。肮髒、貧窮、怪異、神秘,卑微的眾生,破碎的山河,令人歎息。東鄰野心路人皆知,全國上下到處彌漫著反日情緒。
中國之行首站是十裏洋場的上海。20年代的上海有東方巴黎之美譽,其時尚繁華,日本東京也難以望其項背。在上海,芥川聽戲看景、品嚐美食,到“小有天酒樓”鑒賞南國美人。賞心悅目之外,還有這樣的見聞和感慨:
一間聳立在陰沉沉天空裏的中國式破舊亭子,一泓布滿病態綠色的池水,一大泡斜斜射入池中的小便……這不僅是一幅愛好憂鬱的作家所追求的風景畫,同時也是對這又老又大國家可怕且具有辛辣諷刺意味的象征。
三
到蘇州看章太炎,到北京看辜鴻銘,彼時已成為東洋西洋知識分子遊曆中國的一個重要項目。
芥川這次見章太炎是在他上海的家裏,章先生的書房牆上趴著一個碩大的鱷魚標本;讀過《中國遊記》的小川環樹先生後來也說,1932年章先生蘇州的家裏也掛著一條鱷魚標本。看來他是真的喜歡以此飾壁。關於時局,革命時期曾亡命日本的章太炎先生這樣認為:“今天的中國,遺憾的是,政治上正在墮落。腐敗成風,甚至可以說比清末更甚。至於說到學問、藝術方麵更顯得停滯不前。”吳越方言鴃舌費解,芥川借助翻譯洗耳恭聽,隻有唯唯而已:“新中國”不過如此!
前清遺老鄭孝胥也向芥川表達了對現代中國政治的絕望:隻要中國堅持共和政體,就永遠不能避免混亂。鄭還以他著名的書法,揮寫明末張醜一首七絕以贈芥川:“夢奠何如史事強,吳興題識遜元章。延平劍合誇神異,合浦珠環好秘藏。”老驥伏櫪雄心猶在,複辟前朝之誌毫不掩飾。
離開上海之際,西洋朋友瓊斯寄語芥川:“紫禁城可不看,然勿忘去見辜鴻銘。”芥川到北京如願見到了辜鴻銘先生。辜先生用英語對芥川侃侃而談,對時局多有論斷,他教導身穿中裝的芥川:“不穿西裝,令人敬佩。可惜還缺條辮子。”
關於紫禁城,芥川隻寫了一句話:“這完全是一場噩夢,一場比北京的夜空還要巨大得多的噩夢。”
民國初年的名士,“痛飲酒,熟讀離騷”已不頂事,須得出洋歸來,廣授徒,痛批時局。章太炎、鄭孝胥、辜鴻銘無一例外地關心政治,這與魏晉名士整日閑坐清談,或者胸中有塊壘隻是借酒澆愁大異其趣。芥川往訪之後,章太炎的傳奇生涯漸趨平淡,晚年隻是在蘇州流連園林設帳授徒。鄭孝胥此生最奇崛的經曆尚未開始,數年之後偽滿洲國建立,鄭孝胥出任政府總理,延平劍合、合浦珠還之誌終得遂願。1921年,辜鴻銘已屆65歲,芥川聆聽一番宏論之後,詢問:“為何先生感慨於時事而不參與時事?”辜湯生恨恨地在紙上大書一個字:老。
此前一年,英國作家毛姆溯長江而上,在成都拜見了在西方有哲學家令名的辜鴻銘,一番玄談之後,辜先生手書自己的兩首詩作為贈禮。“當中國還是一個沒有開化的國家時,所有受過教育的人都能寫幾行雅致的詩詞的。”辜鴻銘語帶譏刺,對當時被稱為“莎士比亞以來最成功的戲劇家”毛姆如是說。毛姆的朋友將這兩首詩譯成英文,居然是非常有現代感的優美的情詩;但是將近20年來,我一直沒有找到辜鴻銘文集中相對應的原作。這或許是辜先生一時興起的即席之作,否則與鄭蘇戡所書隱含東山之誌的七絕對照著看,一定相映成趣。
老大中國災難深重,山河破碎之時,好在還有幾位名士撐撐場麵,東洋西洋的遠道客人都充當了他們謙卑的學生;國將不國,但是四夷來朝的餘威還在。感謝外國學生們歸國之後寫出了《中國遊記》、《在中國的屏風上》這樣不朽的散文著作,為“中華民國”的名士們立此存照,使我們隔了八十年的時空還能遙想前輩的風采。
四
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在中國知識青年大量留學東瀛的同時,日本的知識青年,文人像穀崎潤一郎,學者像吉川幸次郎,以及本書的作者、愛好中國文化的作家芥川龍之介,紛紛遊曆中國。芥川隻是代表新聞界來報道現實中國,但日本軍國主義者對於積貧積弱的中國的侵略野心也正由此高漲。1927年東京大地震以後,登陸中國已經迫在眉睫。中日戰爭的導火索埋伏已久。
老大中國就像失勢的大家族,雖然破落,還有一座令人豔羨的豪宅,有許多價值連城的家傳寶貝。強盜們很理直氣壯要進來替主人看管,因為他們認為,大家族的子弟已經沒有能力、沒有資格看管他們的老祖產了。
中國世界語出版社出版了葉渭渠主編的《芥川龍之介作品集》,由李正倫、李實、孫靜翻譯的“散文卷”收入了《中國遊記》的《江南遊記》,與我們手上的這個譯本兩相比較,高下立判。《西湖(五)》第一句,新世界版譯為:“上了碼頭,那裏有個門,門裏清澈的水池上架著八座中國式的橋。如果俞樓的廊稱為曲曲廊,這橋不妨稱它為曲曲橋”。十月文藝社的新譯本譯為:“登上碼頭,見有一門。進門但見清水池上,橫跨著一座中國式的九曲橋。如果說俞樓的回廊是曲曲廊,這裏則可稱之為曲曲橋。”不比不知道,一比嚇一跳,就翻譯的準確、流暢,譯文的優美諸方麵,後者都要勝於前者。
八十餘年過去,彈指一揮間。老大中國正在複興。今日上海、北京早已不是芥川龍之介筆下的景象。一撥又一波青年人如過江之鯽留學東瀛,各種名目的旅遊者群趨東鄰,何時我們的訪日人士能像芥川寫《中國遊記》一樣,寫出一部真切透徹、傳真留聲的扶桑遊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