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友蘭先生的《三鬆堂全集》至今(1988年)已出版了三卷,收錄了二十年代的《人生哲學》,抗戰期間的《貞元六書》、《南渡集》和近年成書的《三鬆堂自序》。這部文集,展示了風雲變幻的二十世紀一位中國知識分子,在傳統與現實、中與外的衝突和抉擇中的思想發展軌跡,是一部民族與時代的神聖憂思錄。
二十年代初,馮友蘭先生開始從事哲學研究時所麵臨的,正是中國幾代知識分子普遍感到困擾的尖銳矛盾:新舊曆史交匯時期東、西文化的對立與衝突。給這個問題尋找一個廣泛的解答,和在廣大的曆史背景下對中國傳統文化作一種廣泛的解釋和評論,貫穿了馮先生六十年的哲學研究和創作活動。經過對曆史的考察和現實的分析,他逐漸認識到,東西文化的差別,不僅是地理區域的差別,也不隻是曆史時代即近代、古代的差別,更確切地說,它是社會類型的差別--中國封建社會有兩千年曆史,農業文化發達,以家庭為本位;西方經過了工業革命,早幾個世紀進入近代化,以社會為本位。中國社會的近代化落後了一大步,首先必須補工業化這一課。《貞元六書》之一的《新事論》(1940年)的主題就是探索中國社會近代化的自由之路的。它顯然比梁漱溟先生三十年代致力的“鄉村建設”更高一籌。
馮友蘭先生在中國現代哲學史上屬於所謂“新儒家”,這一派學者“在辛亥、‘五四’以來的二十世紀中國現實和學術土壤上,繼承發揚孔孟程張朱王,以之為中國哲學或中國思想的根本精神,並以它為主體來吸收、接受、改造西方近代思想和西方哲學,以尋求當代中國社會、政治、文化等方麵的現實出路。”(李澤厚語)紛亂的時代、古今中外各種思潮的交匯,為新思想的萌發提供了契機,同時也決定了新思想成分的複雜,存在著內在矛盾,以及不可避免的時代色彩。馮友蘭先生是一位哲學史家,因此他把自己的哲學體係建立在對中、西哲學傳統一定程度的認同基礎上,而整體卻是程朱理學的邏輯發展,故名之曰:“新理學”。
新理學對程朱理學中一對範疇“共相”與“殊相”之間的關係作了新的界定。作者創立了一對新名詞:“真際”與“實際”。真際是現存事物所以然之“理”,“理”發展外化成具體事物--器,稱作實際。理與器、真際與實際的關係就是共相與殊相、一般與特殊的關係。實際中的某類東西,就是真際中某一類東西的例證。可能真際中某些東西在實際中還沒有例證--譬如有了廣義的現代化,卻沒有中國具體的現代化--但不可能實際中有了例證而真際中還沒有那個“理”。用金嶽霖先生《論道》中的說法,有沒有成為現實(“能”)的“可能”,但不存在沒有成為“可能”的現實。很明顯,馮先生主張的是“理在事先”,共相先於殊相,他雖然熟悉黑格爾邏輯學中“具體的共相”說,卻沒有用它來彌補新理學的破綻,因此新理學是合乎邏輯的,卻又是非辯證的,沒有突破程朱理學的思維框架。
新理學中保留了兩個不可言說、不可思議的概念或者範疇:“有”和“大全”。作為一切事物的原材料,沒有規定性的“有”,是不可言說的;至大無外的“大全”,也不能在思維之外被思維著,隻有超越了自然、功利、道德達到了“同天”的天地境界的人才能體悟它們。這就把宗教、藝術掌握世界的方式應用於理論性的哲學,從此可以看出馮先生為綜合中西哲學、自創新說所作的努力。
新理學作為新的哲學體係,利用現代新邏輯學對於形而上學的批評,企圖建立一個完全“不著實際”的新的形而上學(這裏指傳統的本體論哲學),給注重感性和悟性的中國傳統思維灌注生氣,同時它又立意為解決當時中國社會的難題提供方法論,就是要在當時的文化衝突情況下,既保持中國文化的同一性和個性,又要促進變革,達到世界文化的共性和一般。這個難題至今尚未解決。
新理學是一種先驗哲學,對“理”的推崇重於對“事”的分析,它提出的中國文化“補課”、世界文化之“理”等說法,仍是一種“曆史單線直進論”,並不能超出平麵視野而高瞻遠矚。但新理學的困惑也是二十世紀中國社會理想的困惑,因此在八十年代的文化討論中,新儒家、新理學仍是一個熱門的話題。
五十年代在《光明日報》關於文化遺產的討論中,馮友蘭先生提出“抽象繼承”說,認為在中國哲學史上有些哲學命題,可以分為抽象和具體兩層意義;具體意義受社會環境、曆史條件的影響,其中多數已經失去存在價值,而抽象意義經過選擇,有的還具有生命力。他列舉《論語》中的“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句,認為“學”的具體內容隨曆史不斷變換,而“時習之”這一抽象規則還是可以沿用的。這是四十年代新理學共相、殊相關係的實際應用,與毛澤東的“批判繼承”說相輔相成,一講繼承的內容,一講繼承的方式,二者並行不悖。至於繼承對象即內容以什麽為標準,馮先生認為,實用主義不失為探索真理的有效方法之一。
詩雲:“文王在上,於昭於天。周雖舊邦,其命維新。”當代中國的舊邦新命是實現社會經濟、政治的現代化,而建立科學的、理性的現代哲學、弘揚中國文化,也是當代中國青年的曆史使命。馮先生經常引用張載的語錄“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以自勵,新時代的學者也應該有前輩學者立心立命、繼往開業的心胸和氣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