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娘子,上房笆,一摔摔個仰八叉;新娘子,去地溝,一影一晃月亮頭。
--大河灣村童謠
一個閑冬天,大敏子嫁到大河灣村。
閑冬天,地裏莊稼該收的收上來,該種的種下去,村人才能騰出一綹子閑心,一整塊工夫,忙一忙嫁閨女、娶媳婦的大事。閑冬天嫁閨女娶媳婦自有許多好處。比如說,冬天裏準備好的肉魚不容易壞掉,剩下來的菜飯不容易餿掉。那時候沒有冷櫃,沒有冰箱,熱夏天一大堆雞魚肉蛋怎麽去準備,一大堆剩菜剩飯怎麽去處理?又比如說,這裏人家娶媳婦喜歡鬧洞房。娶親當天,村裏的閑人,不論男女老幼,不論輩分高低,都能擠進洞房裏鬧一鬧。男人們要一支煙抽一抽,女人們要一塊糖吃一吃,孩子們不抽煙不吃糖,就是一個空鬧騰。一窩村孩子就是一群狼崽子,張牙舞爪地朝新娘子擠過來,青麵獠牙地朝新娘子擠過去,一張不規矩的嘴亂喊亂叫,一雙不規矩的手亂抓亂撓。如若這樣子依舊表達不了一窩孩子們的鬧,當然還可以借助其他的手段。趁著新娘子不注意,一把枸蒺藜塞進新娘子的懷裏;趁著新娘子不防備,一把碎麥芒撒在新娘子的頭上臉上;趁著新娘子不留心,一根尖棗刺紮在新娘子的P股上。閑冬天,新娘子身上棉衣棉褲穿得厚,擠一擠,鬧一鬧,就算有點過頭,也過頭不到哪裏去。要是熱夏天,新娘子身上穿得單,上身一件單衣,下身一件單褲,這麽一場洞房鬧過來,新娘子哪能受得了?
大敏子不怕鬧洞房。
大敏子人高馬大,粗胳膊壯手,在生產隊幹活一般小夥子比不過她,在家去水井裏挑水不用扁擔,兩隻手一提提回家。大敏子在娘家村裏看見過一窩村孩子鬧洞房,見識過鬧洞房鬧騰得新娘子失聲尖叫、淚水漣漣的場景。那時候大敏子就在心裏暗自設想:我出嫁才不怕鬧洞房呢!要是一窩村孩子鬧騰得我心裏煩,我伸手一撥拉,保準他們能跌倒一大半;要是哪一個村孩子敢往我懷裏塞一粒枸蒺藜、敢往我頭上臉上撒一星碎麥芒、敢往我P股上紮一根尖棗刺,我絕不會輕饒他們。哪知道真到做新娘子這一天,大敏子的身子軟下來,力氣虛下來,任憑孩子們去鬧騰,任憑孩子們去擁擠。一個姑娘家,出嫁這一天是她一生中的燦爛極致,也是她一生中的孤獨極致。一個姑娘家,誰不巴望這一天快一點來到?然而這一天真的來到,在她的心裏會不知不覺地滋生出許多對未來的恐慌與懼怕。今後會怎麽樣,誰也說不確切,誰也把握不準。大敏子不願一個人獨處洞房,不願去想這些使她恐慌與空虛的事。麵對鬧洞房的一撥撥村裏男人、女人和孩子,大敏子從心底裏感激他們。從前大敏子認為鬧洞房是一種惡俗陋習,是村人欺負新娘子的一種手段,是村人占新娘子便宜的一種方式。大敏子嫁到大河灣村,做了一個新娘子,這種看法一下子改變了。原本鬧洞房,就是村人過來陪著新娘子一起鬧騰,就是不想讓新娘子一個人丟在洞房裏顯得太孤單,或者說就是不想讓新娘子一個人留在洞房裏有時間去恐慌、去空虛、去懼怕、去孤獨。給男人們散煙需要擠占不少時間。給女人們發糖需要擠占不少時間。稍微空閑下來,一窩村孩子擁擠上來,喊呀叫呀,擠呀鬧呀,又把空閑擠占一個滿滿當當的。鬧洞房的中心是新娘子,主角是新娘子,一個人的一生能有幾次處於中心而被人關注呢?大敏子一下子就喜歡上鬧洞房,等候著一窩村孩子趁著她不注意,把一把枸蒺藜塞進她的懷裏;趁著她不防備,把一把碎麥芒撒在她的頭上臉上;趁著她不留心,把一根尖棗刺紮在她的P股上。大敏子一想到這裏,身上的血“噌噌噌”地往上冒,興奮得臉色更加紅潤了。
有一個村孩子不理解大敏子的這麽一份心思。
自從大敏子走進洞房的那一刻起,這個村孩子手裏拿著一根柳樹棍子,跟著走進洞房裏,緊挨她站著,守護著她,不讓其他村孩子挨近她,更是不讓其他村孩子在洞房裏亂鬧騰。這個村孩子是她的小叔子。小叔子先禮後兵地警告其他村孩子說,你們誰也不許擠我大嫂子,你們誰也不許往我大嫂子身上塞東西,要是讓我看見了,我認得你們,我手裏的棍子可不認得你們。小叔子一副人小鬼大的樣子,大敏子在心裏暗暗地一陣子好笑。公公婆婆死得早,婆家就男人跟小叔子兄弟倆。男人二十一歲,小叔子九歲,大敏子比男人小一歲,今年二十整歲。婆家三間房屋,中間一間做堂屋,東頭一間做洞房,不用說西頭一間小叔子住裏邊。三間房屋是東西走向,另有兩間南北走向的鍋屋,一大堆鍋碗瓢盆擺放在裏邊,等候著大敏子接手過日子。婆家是第一次來,小叔子是第一次見,男人也隻是見過兩三麵。男人憨憨實實,第一次見麵,大敏子就判斷他不是幹活做事耍奸躲滑的那一類人。大敏子心裏想要找的就是這麽一種男人。一個女人跟這麽一種男人過日子,才能過得安心,才能過得踏實。介紹人說,公婆不在有公婆不在的好處,你過門就當家。大敏子低頭說,我嫁的是男人,不是公婆。隻是大敏子沒想到,小叔子會這麽小。她嫁過來要做男人的老婆,還要做小叔子的娘。大敏子一想到這件事,心裏無形地就一軟,汪出一大攤子水。小叔子長得虎頭虎腦,兩手緊緊地握住柳樹棍子,兩眼虎視眈眈地監視著每一個村孩子。有一個村孩子不信這個邪,偷偷地扔過一粒枸蒺藜,遠遠地落在大敏子腳下,根本沒挨著她的邊。小叔子眼明手快,一個悶棍子打過去。那個村孩子躲閃不及,正好打在腦門子上。大敏子心裏“撲騰”一聲嚇一跳。那個村孩子當場手捂腦門哭起來。小叔子拾起棍子還要上去打,被其他人一把拉扯住。那個村孩子哭嚎著往家跑。兩家住得不遠,一小會一個黑臉女人手拉那個村孩子走過來。小叔子手裏的一根柳樹棍子細條條的,算不上一根柳樹棍子,卻把那個村孩子的腦門打出一個明晃晃的青包。男人不在洞房裏,黑臉女人看一眼大敏子,就盯住小叔子惡狠狠地不放鬆。
黑臉女人說,有你們家這樣鬧洞房嗎?
小叔子說,我們家就是不許鬧洞房。
黑臉女人說,村人都不來鬧洞房,那你們家還是一戶什麽人家呀!
小叔子理直氣壯地說,我家大嫂子就是不許別人欺負。
黑臉女人問,我家孩子怎麽欺負你家大嫂子啦?
小叔子說,他拿枸蒺藜砸我家大嫂子。
黑臉女人說,沒見過有你這樣護大嫂子的小叔子。
小叔子說,我就要這樣護我家的大嫂子。
這一天,新娘子不輕易說話。大敏子這一會不得不說話。大敏子跟黑臉女人說,對不起,你這位大嫂子不要怪怨,是我們家小叔子不懂事。黑臉女人說,你連輩分都不知道,胡說些什麽話,我是你的二奶奶。大敏子撲哧一笑說,你是長輩二奶奶,就更不應該跟我家小叔子一般見識了。一包喜糖放在一隻木箱子裏,大敏子伸手打開木箱,抓一把喜糖塞給黑臉女人。黑臉女人臉上怒色沒有褪幹淨,兩隻手卻樂滋滋地把喜糖收下來。男人一直在院子裏招呼客人,聽見吵吵嚷嚷聲,走進洞房,紅著一張臉,偷看一眼大敏子,一把扯住弟弟的耳朵就往門外拽。男人說,你快點出去!小叔子說,我就是不出去。男人說,別人鬧洞房你護什麽?小叔子說,我要護著我家的大嫂子。男人說,你大嫂子不要你護。小叔子說,大嫂子不要我護,我也要護。兄弟倆,一個往門外掙,一個往門裏掙,一隻耳朵越拽越長、越拽越紅。鄰家娘倆站一邊不說話,不勸阻。大敏子跟男人說,是我讓他拿棍子護著我的。男人一愣,沒想大敏子會說這種話。男人鬆下弟弟的耳朵,腳下一番遲疑,悶頭走出洞房。黑臉女人像是受到很大侮辱,氣哼哼地跟孩子說,走!我們不在他們家鬧洞房。
鄰家娘倆一走,其他村孩子見鬧不成一種氣候,紛紛跑出洞房,在院子裏使勁地喊叫著:“新娘子,上房笆,一摔摔個仰八叉。新娘子,爬房子,爬上一身麥芒子,拍呀拍不掉,打呀打不掉,看你晚上怎麽跟新郎子一頭睡覺。新娘子,去地溝,一影一晃月亮頭……”村孩子“呱呱呱”像一群烏鴉在院子裏盤旋著,一遍一遍地喊,一遍一遍地叫。小叔子要出去製止,大敏子一把拉住他。大敏子說,他們不嫌累人,讓他們喊去;他們不怕嗓子啞,讓他們叫去。小叔子不甘落後,村孩子在院子裏喊叫,他在洞房裏喊叫:你們娘上房笆,才摔一個仰八叉呢;你們娘爬房子,才爬上一身麥芒子呢;你們娘去地溝,才一影一晃月亮頭呢!這些童謠,大敏子小時候去別人家鬧洞房,也跟村孩子一起喊叫過。隻有最後一句詞--新娘子,去地溝,一影一晃月亮頭--大敏子小時候似乎沒有喊叫過、也沒有聽其他村孩子喊叫過。大敏子不明白新娘子去地溝幹什麽、一影一晃月亮頭是什麽意思?大敏子想問一問小叔子,想一想作罷。大敏子不急,將來有的是時間弄明白這些童謠。
大敏子不解的這則童謠內容,弟弟也有許多困惑之處。
大河灣村人家住在東西一溜莊台上。莊台前麵是一口緊挨一口的水壩塘,水壩塘往南是河沿,河沿南邊是淮河,淮河往南是別處的村子,村人沒事不會輕易過淮河去那邊。莊台後麵呢是一家一戶的菜園地,菜園地往北是生產隊的莊稼地。一年四季,村裏男人女人勞作在那裏。到了閑冬天,樹上的葉子枯落,地裏的莊稼收獲,村孩子站在莊台上往莊稼地裏張望,近處不見樹葉遮擋,遠處不見莊稼遮擋,一看就能把莊稼裏地幹活的大人看清楚。生產隊與生產隊中間的地界,是一條南北筆直的地溝,上寬下窄,寬不足一米,深不足一米,呈現出一個倒置的三角形。這條地溝不是村人一鍁一鍁挖出來的。大河灣村東邊有一個農場。有一年,農場的東方紅拖拉機“突突突”地開過來,拖拉機後麵拖著一個類似犁鏵的東西,一南一北跑兩趟,就把這條地溝挖出來。那個時候剛剛收罷秋莊稼,弟弟跟著一窩村孩子追趕在東方紅拖拉機後麵,赤腳踩在新翻過來的泥土裏。腳下泥土溫溫的暖暖的,像是保持著夏天的熱度,舒服得直想打噴嚏。一群叫不出名字的鳥,盤旋在頭頂上,與村孩子一起跟在拖拉機後麵,尖利的眼睛時刻窺視著新翻泥土中的活物。這種鳥很奇怪,牛犁地不跟著,專門跟著東方紅拖拉機。村孩子就叫它--東方紅鳥。東方紅鳥吃的蟲子在深處,不在淺出,牛拉犁,犁不出。一隻搖頭蟲露出地麵,搖幾搖,擺幾擺,一隻東方紅鳥俯衝下來,尖嘴啄住搖頭蟲,兩腿一蹬,兩翅一展,飛往遠處,找一個背靜所在,安安靜靜地獨自享受美味。一條準備冬眠的花斑蛇翻出來,孩子們嚇得四處逃竄,東方紅鳥怪叫著盤旋著也不敢落下來。那個時候,弟弟隻想著地溝就是地溝,頂多隻是生產隊之間的分界線,根本就沒想到會是村人下地幹活的一處天然茅廁。
幾個男人說,走,去地溝解手去。
幾個女人說,走,去地溝解手去。
男人去過女人去,女人去過男人再接著去。半天下來,地溝裏沒有空閑過。
生產隊長生意見,罵去地溝的村人不是去解手,是躲懶耍滑不幹活。
生產隊長罵,女人嗤嗤地偷笑,不還嘴。
男人問隊長,你說我們有尿不去地溝裏解手,還能尿進褲襠裏?
生產隊長問,過去沒有這條地溝,你們怎麽沒有這麽多的尿?
隊長一句話,說的幾個男人缺言辭。對呀,沒有這條地溝之前,我們怎麽就沒有這麽多的尿要去尿呀,我們怎麽就沒有這麽多的屎要去屙呀?
大河灣的土地平整一塊,春夏天長麥子,遮擋不住人,夏秋天長黃豆,遮擋不住人,要是種秫秫、玉米、棉花、芝麻之類的高稈作物,沒有長起來還是遮擋不住人,閑冬天地裏麥苗貼地皮,村人更是沒有地方躲避。一年四季,哪一個季節,村人在地裏幹活解手都是一個難心事。生產隊牛屋旁邊有一座茅廁,在近處幹活去茅廁解手來得及,要是在遠處幹活,往返解手耽誤時間不說,恐怕也來不及。村裏的男人不去茅廁解手,從這塊地頭跑到那塊地頭,背一背臉解起來。村裏的女人不去茅廁解手,從這塊地頭跑到那塊地頭,背一背臉解起來。苦就苦了村裏的大姑娘小媳婦。一個姑娘家,總不能褲子一脫,露著白花花的P股解手吧?一個姑娘家嫁到大河灣村,變成一個小媳婦,總要有一個過渡時間與過渡心理吧?你是一個大姑娘,你在地裏幹活就得忍著半天不解手、或解手就得去茅廁;你是一個小媳婦,你在地裏幹活就得忍著半天不解手、或解手就得去茅廁。現在好了,莊稼地裏有了這麽一條地溝,小媳婦能去地溝裏解手,大姑娘也能去地溝裏解手。
--還是有一條地溝好呀!大姑娘們說。
--有一條地溝我們就不怕在家多喝一碗稀飯了。小媳婦們跟著附和說。
這條地溝對大人們的便利,弟弟不去關注,他所關注的還是一窩村孩子們的事。地溝南北走向,筆直地通向莊台方向。村孩子站在莊台上,正好能把去地溝解手的男人女人看個清清亮亮的。男人去地溝裏解手沒有什麽好看的。孩子們專看女人去地溝裏解手。“嘩啦”一下,一個瘦女人的小P股露出來。孩子們評價說,這是一個小月亮頭。“嘩啦”一下,一個胖女人的大P股露出來。孩子們評價說,這是一個大月亮頭。女人在地溝露出來的P股,在村孩子眼裏就是升在天空裏的月亮頭。月亮頭有大有小,有暗有明。“嘩啦”一下,一個黑女人的黑P股露出來。孩子們評價說,這是一個暗月亮頭。“嘩啦”一下,一個白女人的白P股露出來。孩子們評價說,這是一個明月亮頭。
一個孩子說,你娘的月亮頭小,我娘的月亮頭大。
另一個孩子說,你娘的月亮頭暗,我娘的月亮頭明。
一個孩子說,我娘的月亮頭比你娘的月亮頭大。
另一個孩子說,我娘的月亮頭比你娘的月亮頭明。
不一會,兩個爭吵的孩子打起來。大月亮頭。小月亮頭。暗月亮頭。明月亮頭。每當一窩村孩子在莊台上評價這件事,爭吵這件事,弟弟就啞巴了,沒了發言權。道理很簡單,母親在他三歲時就不在了。弟弟不記得娘活著時,是一個胖女人,還是一個瘦女人,是一個白女人,還是一個黑女人。就算他記得娘是胖是瘦是黑是白,死去的娘不跟村裏其他女人一塊幹活,一塊去地溝解手,也比較不出一個大月亮頭、小月亮頭、暗月亮頭、明月亮頭。弟弟黯然神傷地躲閃一邊,聽著其他孩子去評價去比較。
有一天,哥哥去相親,帶回一張姑娘的照片。照片上的姑娘又白又胖,弟弟一下就喜歡上這個沒過門的大嫂子。從那一時刻起,弟弟就盼著大嫂子進門來。盼著大嫂子進門來,好跟村孩子們的娘比一比月亮頭。他相信大嫂子的月亮頭肯定比其他村孩子娘的月亮頭都要大都要圓都要白都要亮。
可哥哥卻說他不急著娶老婆,他要先做摔跤王。所謂摔跤王,就是村裏的一幫半大橛子摔跤,決出來的第一名。半大橛子,是此地的方言,意思是不大不小,快要長成大男人還沒有長成大男人的大男孩子。
頭一年,哥哥跟一個年齡比他大,身子比他壯,個頭比他高,氣力比他強的半大橛子做對手。誰跟誰摔跤是抓鬮抓著的,也就是說是命攤的。交手三次,贏兩次者勝,敗兩次者輸。輸者淘汰出局,贏者進入下一輪摔跤。村人摔跤沒那麽多規則,不管使用何種方法,誰的身子先著地誰算輸。生產隊的麥場上,不見大人,不見孩子,都是一幫半大橛子。村孩子在一塊玩,比十歲小的,男孩子女孩子一塊玩;比十歲大的,男孩子女孩子分開玩。男孩子長大,有了男孩子的心事。女孩子長大,有了女孩子的心事。男孩子的心事跟女孩子的心事有了差別,就不能一塊玩了。這一天,弟弟是一個特例,他就是要看一看哥哥在麥場上怎麽跟別人摔跤,他就是要看一看哥哥摔跤時怎麽去麵對比他強的對手,或者說比他弱的對手。哪想到哥哥出手不利,抓到一個必輸無疑的對手。弟弟這一邊嚇得兩腿顫抖,眼睛似閉非閉,不敢睜眼看。哥哥那一邊摩拳擦掌,鬥誌高漲,一副必勝無疑的樣子。一幫半大橛子圍出一個圓圈,哥哥站在人圈的這一邊,那人站在人圈的那一邊。兩人一交手,弟弟兩眼一閉一睜,沒能看清楚是怎麽一回事,哥哥“咕咚”一聲摔地上。兩人相比較,那人太強大,哥哥太弱小,根本不是那人的對手。兩人第二次交上手,弟弟眼睛睜著還是沒有看清楚是怎麽一回事,哥哥就像一麵牆似的“咕咚”倒地上。麥場上,千人踩萬人踏,牛拉石滾軋過來碾過去,像鐵板一般堅硬,身子一次兩次往上摔,輕了能摔個青皮紫肉,重了能摔個筋傷骨裂。哥哥連著倒兩回,輸兩次,那人根本不用跟他摔第三次。哥哥不願意,要求繼續摔下去。這人叫黑頭,長的黑頭黑腦,足斤足兩,像一座鐵塔。連續幾年,村裏一幫半大橛子跟他交手沒人能摔得過他,他連著幾年頭一名。哥哥頭一年長成半大橛子,頭一年具備摔跤的權利。
黑頭說,你這是找摔!
哥哥說,我就是找摔。
黑頭說,你這是找死!
哥哥說,我就是找死。
哥哥不自量力,跟一個不是對手的對手摔跤,就是找摔,就是找死。哥哥不心疼自個,弟弟心疼哥哥。弟弟擠過去說哥哥,你摔不過他。哥哥說,我能摔得過他。黑頭說,你哥哥在做夢。哥哥說,我就是做夢也要跟你摔第三次。弟弟攔在哥哥與黑頭中間。哥哥小聲地跟弟弟說,我有一種摔他的法子。弟弟相信哥哥,想看一看是一種什麽樣的神奇法子。第三次黑頭下了一點狠力,兩隻手一下把哥哥抓舉起來,原地轉上三轉,遠遠地扔下去。哥哥臉朝下落地,“嘩啦”一下,鼻子流出一攤子血水。一圈人哈哈大笑,哥哥趴在地上也跟著一起笑。弟弟笑不出來,“哇啦”一聲流著眼淚哭起來。弟弟說,哥哥你騙人,你根本就沒有摔他的法子。哥哥說,哥哥不騙你,是哥哥沒舍得把法子使出來。
這之後哥哥摔跤摔瘋了。哥哥不跟村裏的半大橛子摔跤,專門去找不會說話不會喘氣的死東西摔跤。見著一堵牆,抱上去摔一摔;見著一棵樹,摟上去摔一摔;見著一塊石,搬起來摔一摔。跟哥哥摔跤最多的東西,是掛在一棵樹上的沙袋子。沙袋子是麻袋改的,隻有整隻麻袋的一半大,裏邊裝上河沙,吊在那裏。哥哥早上吃過飯,跑過去摟著沙袋子摔一會,下午吃過飯跑過去摟著沙袋子摔一會,晚上吃過飯跑過去摟著沙袋子摔一會。一天三次,刮風下雨,一天不落。如是三年過去,一幫半大橛子又一次雲集在生產隊的麥場上準備摔跤。哥哥走過去,指名要跟黑頭摔。哥哥天天摔沙袋子,黑頭是知道的。哥哥要跟黑頭摔,黑頭不願意。黑頭說,還是抓鬮吧。往年誰抓著黑頭,誰的命不好;今年誰抓著哥哥,誰的命不好。哥哥沒抓著黑頭,隻能最後一輪跟他交手。哪知道沒輪到哥哥去摔黑頭,黑頭第一輪就輸給別人。有人說黑頭是哥哥嚇輸的。哥哥問黑頭,我倆要不要摔一摔?黑頭說,我不要跟你摔。哥哥問,你不跟我摔一摔,就服氣啦?黑頭說,我服氣。這一年,哥哥理所當然地第一名。
哥哥問,你知道我贏黑頭的法子嗎?
弟弟說,你天天在家摔沙袋子。
哥哥說,我在心裏想著能贏黑頭。
弟弟說,你在心裏想著能贏誰就贏啦?
遇見一個比你強大的人,你要在心裏去贏他,這就是哥哥交給弟弟的法子。
哥哥說,不信,趕明你長成一個半大橛子就這樣跟別人摔跤試一試。
哥哥當上摔跤王,就想著娶老婆。哥哥問,你知道我為什麽要當上摔跤王才娶老婆嗎?弟弟搖頭說,不知道。哥哥說,我要是連村裏半大橛子都摔不過,娶老婆回家也摔不過。弟弟還是不明白地問,娶老婆回家怎麽要摔跤呀?哥哥神秘地說,不信,趕明你長大娶老婆就知道了。
俗話說,新婚三天無大小。也就是說,結婚前三天村人可以隨時隨刻過來鬧洞房,白天晚上都可以過來鬧洞房。好在那時候,閑冬天不是真正無事可做的閑冬天,村人依舊要去生產隊裏掙工分,做一些可有可無的零碎活。比如說,去麥地裏挖地墒溝,或去牛屋前翻牛糞。哪怕到了下雪天,村人下不了地,生產隊長也要把社員喊在牛屋裏念報紙學文件。那是一個唯政治、講思想的年代,所有政治、思想都印在報紙、文件上,一天不學習就落伍,三天不學習就跟不上新時代。那年頭,新娘新郎結婚隻有三天假。這叫移風易俗,新事新辦,結婚革命化。男人結婚前忙兩天,結婚當天忙一天,新婚第二天就去生產隊幹活。大敏子三天婚假都用在這一邊,三天一過才隨村人下地幹活。大白天,村裏大人不在家,村孩子過來鬧洞房,有弟弟把守著,鬧不出一個氣候。實際上,大敏子也沒工夫待在洞房裏,陪村人鬧洞房。大敏子嫁過來,一邊做老婆,一邊做娘,一天三頓鍋要她去燒,家裏家外的地要她去掃,髒衣服要她去洗。大敏子做這些事,不管在思想上,還是在行動上,沒有過渡期,嚴絲合縫,一步就位。不過大敏子閑下來,頭腦裏還是想著村孩子喊唱的童謠。不是她一時兩時不忘記,而是村孩子不讓她忘記。一窩村孩子一小會跑她家的房屋前麵喊一喊、唱一唱,一小會跑她家的房屋後麵喊一喊、唱一唱。“新娘子,上房笆,一摔摔個仰八叉。新娘子,爬房子,爬上一身麥芒子,拍呀拍不掉,打呀打不掉,看你晚上怎麽跟新郎子一頭睡覺。新娘子,去地溝,一影一晃月亮頭……”村孩子不進院子,不進洞房,隻在房屋前後亂轉悠,弟弟想管管不住。弟弟無事可做,像一條大嫂子從娘家帶過來的哈巴狗,一刻不離地圍繞在大敏子前後左右。弟弟抬起頭,兩眼熱辣辣地看著大嫂子,嘴一開一合,像是想說什麽話,又不敢說。大敏子伸手摸一摸小叔子的頭,問你是不是心裏有什麽話想跟大嫂子說?弟弟點一點頭。大敏子說,那你就說吧。
弟弟怯生生地問,昨天晚上你跟哥哥摔跤了嗎?
大敏子不明白地問,我跟你哥哥摔什麽跤呀?
弟弟說,哥哥說他娶老婆回家就要在床上摔跤。
大敏子滿臉羞澀地說,不要聽你哥哥胡亂說話。
弟弟說,哥哥要是真跟你摔跤,你喊我,我幫你。
大敏子說,你哥真要是跟我摔跤,他也摔不過我。
弟弟說,我不信,哥哥是村裏的摔跤王,摔跤會摔不過你?
大敏子說,不信,你哥哥回家你問你哥哥。
弟弟太小,總有許多事弄不明白。過一會,大敏子想著應該把這兩天的一個疑惑向小叔子問出來。
大敏子說,大嫂子問你一件事。
弟弟抬起頭。
大敏子問,孩子們說“新娘子,去地溝,一影一晃月亮頭”,我怎麽聽不懂呀?
弟弟重新低下頭。
大嫂子問,莫不你也聽不懂?
弟弟沒有回答大嫂子問話,想一想,扯著大嫂子的褂襟往房屋後麵去。
大嫂子說,我問你話,你不回答,你扯著我的褂襟往房屋後麵去幹什麽呀?
弟弟這一會就像一隻悶葫蘆,一句話不願意說。
大敏子家的房屋正對著生產隊的地溝。不用說,這裏正是觀看村裏女人去地溝解手的最佳場所。一窩村孩子雲集在房屋的西邊巷道裏,弟弟領著大敏子走進東邊的巷道裏。不用說,村孩子在房屋那一邊說些什麽話,大敏子在房屋這一邊能夠聽得見。
一個孩子說,你娘是一個小月亮頭。
另一個孩子說,你娘是一個暗月亮頭。
一個孩子說,我娘的月亮頭比你娘的月亮頭大。
另一個孩子說,我娘的月亮頭比你娘的月亮頭明。
大敏子順著弟弟的手指方向,正好看見幾個女人蹲在地溝裏解手,一個女人比一個女人P股大,一個女人比一個女人P股白。大月亮頭。小月亮頭。暗月亮頭。明月亮頭。“新娘子,去地溝,一影一晃月亮頭……”村孩子說的話,月亮頭代指的事,大敏子看明白。一下子,大敏子的臉色紅到耳根上。
新婚第四天早上,大敏子跟著男人下地幹活。大敏子問男人,今天下地幹什麽活。男人說,還是清理地墒溝。男人肩上扛一把鐵鍁走前麵,大敏子肩上扛一把鐵鍁跟後麵。小叔子孤單單地一個人留在家裏。一窩村孩子聚集在大敏子家的巷子裏,等候著大敏子走下莊台去幹活,等候著大敏子去地溝裏解手,等候著去看大敏子的月亮頭,最主要的還要比較大敏子的月亮頭是大是小是白是暗。小叔子跟村孩子擠在一塊,他有理由相信大嫂子的月亮頭最大最圓最明最亮。下地幹活一小會,大敏子跟著最早一撥解手的女人走向地溝,她知道小叔子與一窩村孩子正在莊台上偷看著她,比較著她,議論著她。大敏子走在幾個女人的最南邊,也就是說最靠近莊台,最靠近一窩孩子的眼睛。隻有這樣她的月亮頭映照在孩子們的眼裏才能最大最圓最明最亮……晌午收工,大敏子回家見著小叔子。小叔子兩眼放光,睜得又大又圓又明又亮。
大敏子問,大嫂子的月亮頭大不大?
小叔子說,大嫂子的月亮頭大,比誰的月亮頭都要大。
大敏子問,大嫂子的月亮頭明不明?
小叔子說,大嫂子的月亮頭明,比誰的月亮頭都要明。
大敏子前腳回家,男人後腳跟過來。男人問大敏子,你跟弟弟說些什麽話呀?大敏子說,這是我倆的秘密,不跟你說。哥哥去問弟弟。弟弟也是這樣回答,這是我跟大嫂子的秘密,就是不跟你說。大敏子一臉興奮。弟弟一臉滿足。哥哥一臉疑惑。“新娘子,上房笆,一摔摔個仰八叉。新娘子,爬房子,爬上一身麥芒子,拍呀拍不掉,打呀打不掉,看你晚上怎麽跟新郎子一頭睡覺。新娘子,去地溝,一影一晃月亮頭……”村孩子們喊唱童謠的聲音,時近時遠地傳過來。
會大餐
小麥成熟是從哪一天的哪一刻開始的呢?這一刻,村裏的大人在等,村裏的孩子也在等。村人等著滿地裏小麥成熟的那一刻,等著會大餐,好敞開肚子吃幾頓有油水的大鍋飯。
那時候,土地屬於集體,勞動也屬於集體,是以生產隊為一個基本勞動單位進行的。那些年裏村人種地收出不少麥,收出不少豆,一繳完公糧,輪著自己分發口糧了,就剩餘不多了。一年裏尤其到了冬季天,家家戶戶的飯菜清湯寡水的,缺油少鹽,吃不飽肚子。就這還盡吃一些秫秫、玉米、白芋等粗糧。翻過年,日子一下就跌進荒春裏,日子在斷炊斷頓的邊緣持久地徘徊著。這麽著,日子流流斷斷總算扒著收麥天。一個個村人又黑又瘦熬得使不出三兩力氣。沒力氣,搶收搶種怎麽辦呢?這麥收天會大餐就成了一樁自然的事。是偶然,更是必然。一年一年過下來,會大餐竟成了大河灣村人家的新風俗,是誰也破除不了的。那些年,人們講究個“破四舊,立四新”。許多風俗被人們硬性破壞了,而另一些風俗又無意間形成了。這麥收天會大餐便屬其中之一。
這一天,我先是挎著竹籃在村東的麥地裏拔豬草。這時候我的眼裏還是滿地青麥,滿地青草。不一會竹籃裏塞滿豬草,我就挎著竹籃走出麥地,走上堤壩。堤壩的半坡上長著一棵柳,柳不大,枝葉卻旺興,“嘩嘩啦啦”鋪展下厚厚的一層陰涼。我走過去,放下竹籃,一個人就躺進樹陰裏。頭高,腳低,順著坡,又得涼風。不一刻我的眼皮就硬起來,睡過去。這是我早就看上眼的一處地方,拔豬草拔困了,就來這裏睡一覺;拔豬草拔累了,也來這裏睡一覺。我四肢放鬆開,這一覺也就睡得緩慢而悠長。我迷糊糊地醒來,咂動著嘴巴,自言自語地說,好香呀。我的嘴丫流出一縷亮晶晶的口水。
確切地說,我是被暖烘烘的麥香吵醒的。也就我睡一覺的工夫,原本西北方向刮著的風,調轉成東南方向的風。風向這麽一轉不要緊,滿地裏的小麥褪青染黃,“嚓啦”一聲熟透了。再經風吹,太陽烤,那麥香便擰成一團,滾動開來,碾向我的頭臉。也許麥香太濃鬱了,我呼吸進鼻子裏,連著“阿嚏、阿嚏”打出好幾個響亮的噴嚏。
我醒透,看見滿地裏小麥燃起一片火,驚恐得鳥雀,還有各種昆蟲,拚命地往麥地外麵跑。一隻紫尾巴蛐蛐,一頭一頭往我的大腿上撞,連著撞了好幾下也不會繞開路線往別的地方跑。一隻白尾巴叫天子“喳、喳、喳”地飛在我頭頂的半空裏,叫了一小會,又叫了一小會,還是興奮得不願收攏翅膀落地麵。我哪還能躺著睡下去?我一下子變得也像白尾巴叫天子,或紫尾巴蛐蛐,渾身上下氣鼓鼓地充滿了勁。我挎起竹籃就往村裏跑,邊跑,邊喊:麥子熟了!麥子熟了!
這種時候連地裏的一塊坷垃都知道麥子熟了,村人誰還用得著我去告訴呢?實際上,村人早就在生產隊的牛屋前後忙著麥收前的準備工作了。
生產隊牛屋在莊台下,離莊台截把地遠。六間牛屋蓋那裏是方便著稼穡莊稼。村人都聚這裏,男人女人,還有孩子。麥收前的準備很纏手,釵耙掃帚揚場鍁,笆鬥圈席牛韁繩,一應物件樣樣都得過眼過手,樣樣都得檢查修整。兩輛大車推進牛屋的當院裏。滿地裏的麥全指靠這兩輛大車裝載運輸呢。大車推進太陽裏除除黴味,車軸裏膏膏油是不可缺少的,還有就是周身的每根釘子都得緊一緊。別處裏又把大車叫著太平車,它前後有四隻木輪支撐著,車體寬敞,車架牢實,一大車能裝好幾畝地收割下來的麥子,得四頭壯實的黃牛才能把一大車麥子拉回頭。我跑過來,瞧見幾十個村人亂而有序地各自忙著各自的活計。我氣喘喘地站住腳,迎臉刮過的一陣又一陣暖風裏,哪一陣沒塞滿濃鬱的麥香?
明天一早,村人就能提著鐮刀下地割麥了。
牛屋後麵長著四五畝大麥。幾十個村人湧進去先割掉大麥,作出麥場,滿地裏的小麥才能有場地堆放、曬場、脫粒。大麥熟得早,按理說早半個月就可收割,早早把一處麥場作出來。可村人非要等著小麥成熟了,才急趕急地割下大麥,作出場。這是為個什麽道理呢?還是候著會大餐。一天不會大餐,村人就一天幹活沒力氣,大麥熟過頭也割不掉。不會大餐,這麥場自然也就作不出來。村人大多都湧進牛屋後麵的大麥地裏。割大麥是女人們的活。男人們手持鋤一排一排跟過去,刨出大麥根,作麥場。收了大麥,夏收夏種的牲口飼料就有了保障。這也是生產隊種大麥的另一層意思吧?夏收夏種,又叫夏收雙搶。收麥得快,種豆也得快。這是一年裏最累最緊的一段農活。幹活的村人,幹活的牲口沒有充足的氣力,一地的農活還真拿不下來。
頭一頓會大餐,不買豬肉,也不買牛肉、羊肉,專買豬雜碎,還有大米。晌午飯就是豬雜碎湯就幹(米)飯,一連幾年了,年年都這樣。這一會是一個名叫瓦的男人領頭在牛屋前麵砌鍋灶。瓦是村裏有名的泥瓦工,靠著自己的一雙手,還有一雙眼就能把一堵堵牆砌得筆溜直。村裏人家蓋屋砌牆離不開瓦,瓦一去,人們就把難砌的山牆還有山牆的牆角交給瓦。瓦的手藝是多方麵的,能砌直的方的屋牆,也能砌圓的扁的鍋灶。凡是村裏抹泥摸磚的泥瓦活,瓦不帶頭伸出手,村人誰也不敢主動走上前。砌鍋灶是一樁簡單的小事,瓦親手把圓溜溜的鍋腔砌出來,內外抹泥的粗活就交給別人,瓦接手砌方方正正的煙筒。砌煙囪的難度似乎更大一些,內裏空著,磚單立起來砌,上下還得筆溜直。就這麽一人多高的小活,才見著一個泥瓦匠的功底,弄不好,一個煙囪就砌歪了,砌扭了,砌倒了。我對這些泥瓦活不感興趣,倒是多看幾眼近旁的一口大鐵鍋。那時候,每個生產隊都有這麽一口兩口的大鐵鍋。冬天裏,生產隊的飼養員燒飲牛水,要使用這種大鐵鍋;夏天裏,生產隊的社員幹活喝茶,要使用這種大鐵鍋;當然夏收夏種會大餐,也要使用這種大鐵鍋。我們生產隊的這口大鐵鍋也真是夠大的,找個比我還要大的孩子躺進去,頭腳都不會擔在外麵。一口大鐵鍋沒有這麽大也不照(行),待晌午一鍋豬雜碎湯燒出來,分著分著見底了,幹鍋了,怎麽辦?
我溜到牛屋後麵瞧見了大麥地裏的母親,可人前人後沒瞧見父親。我心裏猛然一下“別別別”地跳起來,知道父親一定夥同別的村人趕集去了。這頭一頓會大餐就仰仗父親他們趕集買回頭的食物呢。我的兩眼自然地就望著村大路。父親跟村人上集買東西回頭,肯定得走這條路。一條村大路還空空落落地不見一絲人影。中間相隔一小會,再抬頭,眼底就落進三個黑點子。三個黑點子就是三個人,離得太遠,還分不出胳膊腿。三個黑點挑著三副扁擔,沉沉地往前挪動顯得更加緩慢。實際上,盯瞧這三個黑點子的不隻是我一個人。地裏幹活的男人、女人都時不時地停下手中的活,看上一眼兩眼的。這種瞧看純屬於偷看,速度疾快,男人女人在這種偷看的過程中連手裏幹著活也不用停歇,仍然連貫著。手是手,眼是眼,各不相幹似的。待三個黑影再近一些,再大一些,我便開始猜測走動的三個人哪個是我父親了。父親中等個頭,鼻眼長得不大不小,屬於沒有特別之處的那類男人。父親一旦幹起活來就能很快從一窩男人中顯現出來。利落,快速,渾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力氣。此外,父親還常常幹出跟他個頭不相稱的農活來。比如擔挑子,他可足勁,能挑起比自己體重多得多的一副擔子,常嚇得女人一陣陣驚叫,緊緊地閉上眼睛,連睜都不敢睜一下。今天上集,不會有那麽多的重物挑。父親仍然跟別人不一樣,大步流星,勁鋼鋼的,把別的兩個村人甩下一大截子。待挨近牛屋父親才歇下擔子候著另外兩個人。
三人上集買回的食物與我想像的略有不同。米倒是買回四口袋,放四隻筐裏,兩人挑回來。原本打算買豬雜碎的沒買著,改換成兩個大豬頭。這兩個豬頭一隻是白豬頭,一隻是黑豬頭。這一刻,兩個大豬頭一白一黑的就在父親挑回的筐裏麵。父親跟村人解釋說,去遲一步,豬雜碎被別的村人搶去。還好,落下兩個大豬頭。要是再遲一步怕是連豬尾巴也摸不著了呢。
擁擠過來的村人倒是很大度說,這麽兩個豬頭烀出湯水不比豬雜碎強百倍?
更有村人附和說,對,對,對,豬雜碎還有一股髒氣呢,哪有豬頭肉香呀。
村人說著話,口水就開始往下滴答,像是兩個生豬頭已經散發出濃鬱的肉香味。
父親向村人透露說,下頓會大餐肯定能吃上正經八本的豬肉,今早裏我跟食品站賣肉的王疤瘌說定,還下五塊錢訂金呢。
村人相跟著“唏溜唏溜”嘴,流出一大攤子口水。
隊長走過來說,閑話少扯,閑事少做,還是快點忙著會大餐吧。
忙著會大餐的人一下多起來。兩個壯實的男人各操持一副水桶去了淮河裏挑水。牛屋離淮河很有一段距離,還得翻過住家的莊台。身體不壯實的男人一口氣怎麽也不能把一挑水挑回來。四個女人主動給火夫打下手,摘蔥剝薑。六個女人承擔了煮米飯的差事。牛屋前麵的大鐵鍋等著烀豬頭,煮米飯隻得拿回家裏做。火夫是會大餐的總指揮,他吩咐六個煮飯的女人,動作得麻溜一點,說莫候我的豬頭都烀稀爛了,你們還是一鍋生米呢。更多的女人是圍著兩個豬頭拔豬毛。豬頭不算太幹淨,豬耳根,豬眼窩,還有豬嘴丫都還長著白豬毛、黑豬毛。我一旁裏數不清拔豬毛女人的個數,卻看見一圈大手小手,老手嫩手,一齊直往豬頭上伸,像是一群鴨嘴鵝嘴掙搶食。村孩子的樂趣也全在這兩隻豬頭上,孩子們站女人們的身後,把蹲著拔豬毛的女人圍得嚴嚴實實。孩子們插不上手,幫不上忙,卻把一雙雙眼睛瞪多大,眼光伸得筆溜直,恨不能伸進豬頭的耳眼裏,鼻洞裏。一個女人手捏幾根豬毛一下塞身後愣神的一個小男孩嘴裏,說給你幾根豬毛嚐嚐鮮。這個孩子嘴一咧,連著“吐、吐、吐”往外吐幾口。這個孩子跑開一小會,忘記豬毛味,轉臉又圍過來。門前的這口大鐵鍋被幾個壯勞力“吭吃、吭吃”架鍋灶上,兩三個女人忙著圍過來刷鍋,刷了好大一小會還沒刷幹淨。可能是鐵鍋太大了,也可能是鐵鍋閑置的時間太長了,刷一遍,刷兩遍,還是滿鍋的紅鏽水。刷這口大鐵鍋也不算一件輕省活。一個五大三粗的女人站鍋台上,雙手抱著一把禿掃帚當作刷鍋把,另有兩個女人站鍋台邊忙著把幹淨水往鍋裏倒,又忙著把鐵鏽水往鍋外舀。三五遍鐵鍋刷下來,鍋台上、鍋台下的女人都累得呼呼地直喘氣。鍋台上的那個五大三粗的女人兩胳膊一軟,丟下掃帚,跳下鍋台,說我的個媽呀,看來我是連個鍋都刷不動了。
接著親自上鍋台的是火夫自己。別人可以丟下鍋灶不管不問,他不能。火夫的名字叫五短,他人也就長得矮矮短短的。五短有經驗,從牛屋操起一把大鐵鍁走出來,大鐵鍁代替鍋鏟子,站在鍋台上麵,“吱呀、吱呀”把這口大鐵鍋連續鏟過好幾遍。鍋裏的鐵鏽水也不用水瓢往外舀,還是用大鐵鍁,“嘩啦、嘩啦”直接往大鐵鍋的四周地麵上潑。地是沙土地,水濕地麵,還能覆蓋塵灰。五短三下五除二刷幹淨鍋,人不下鍋台,衝著豬頭四圍的女人問,豬頭幹淨了沒有?快點拿過來!有女人細聲地答,還早呢,這是什麽豬頭呀,到處長滿豬毛。五短說,想一根毛沒有還不容易嗎,去公社衛生院。
我聽不懂五短說的這句話。那時候國家剛實行計劃生育,生產隊的男人女人鬥嘴說事喜好說“公社衛生院”什麽的。似乎那裏隱藏著許多隱秘,這是一個孩子沒法猜測的隱秘。
五短見一窩女人沒人敢搭腔,虎一張臉跳下鍋台,一手提一隻豬頭,“咚、咚”兩聲扔鍋裏說,像你們這樣把豬頭弄幹淨怕是得太陽落進西山裏。
村人心想五短就這麽把滿是豬毛的豬頭烀進鍋。有人生意見,說吃豬頭是吃豬頭肉,喝豬頭湯,沒聽說還有吃豬毛的呢?
五短沒有往大鐵鍋裏加水,也沒有往鍋灶肚子裏生火。五短把火燃在了鍋麵前,“嚓”一聲生起一把麥秸草,又架上幾大塊幹劈柴。一堆火就“劈叭、劈叭”燃起來。一圈村人大眼瞪小眼,不知五短空地上生一堆火幹什麽?五短還是照樣虎著一張臉,進牛屋摸出一把三股釵伸進大鐵鍋,把豬頭叉在釵股上,往火堆上舉。村人長長地鬆出一口氣,知道五短這是燒燎豬頭上的豬毛。三燎兩燎,豬頭上的豬毛就被燎幹淨了,豬頭的肉香味伴隨著豬毛的焦糊味一起生出來。村人吸吸鼻子,又吸吸鼻子。肉香像久封開啟的陳年老酒,具有極強的穿透力,滋心潤肺,浸透人體的每一處地方,每一個部位。
有村人“吸溜、吸溜”嘴說,還不如烤豬頭吃算了。
有村人反對說,這麽多張村人嘴,就這麽兩個豬頭烤熟了夠誰吃呀?
這倒是問題的關鍵所在。“烤豬頭”的村人不言語,連這個村人自己也覺得還是烀豬頭湯實際一些。
兩隻豬頭最終還是眾望所歸地被扔進大鐵鍋裏,五短提水桶加入一桶水,又加入一桶水,直到水從大鐵鍋裏漫出來才罷手。兩個豬頭煺盡豬毛,看不出誰白誰黑,白白光光地半沉半浮在大鐵鍋裏,被水流衝激得翻滾一個圈,又翻滾一個圈。
眾人空下手,還圍站在大鐵鍋旁邊賣愣相,就不免招致隊長的訓斥了。
隊長是村裏的長輩,年歲也大點,時常裏不愛說話。隊長不言自威,一個眼神,一個舉動,或是隨便地“哼哈”一聲,都包含著許多指令。村人也都聽得懂。看來今天村人實在做得有些過分。隊長不說兩句話,一個隊長也太不像隊長了。隊長背兩手,踱到燒火的大鐵鍋灶口前,一下子站在了眾人眼前。隊長正話反說。隊長放下背著的兩手,朝村人搖拉搖拉說,今天上午的農活不用再幹了,都圍過來跟著五短學烀豬頭吧。隊長臉麵上不氣,還喜氣洋洋的,說最好都回家把板凳搬過來,坐著消消停停地慢慢學。
村人臉上尷尬著,你朝我、我朝你“嘿嘿”地笑兩聲,紛紛往外退。大麥地不遠,緊挨牛屋後麵。村人三退兩退就退進大麥地裏操起幹活工具幹起來。不過都退離大麥地的另一端,兩眼遠遠地繞開牛屋的遮擋,能瞧見牛屋前麵的大鐵鍋。村人幹活的勁頭真得足起來。
又過一小會,烀豬頭的大鐵鍋就水花翻滾,油花漂蕩了。大麥地裏幹活的村人看不見翻滾的豬頭,望不見蒸騰的熱氣,也聞不見一縷一縷的豬頭肉香,可村人心裏明白離喝豬頭湯的時辰是愈來愈近了。
會大餐,不是生產隊的大人孩子都在牛屋前麵,圍著這口大鐵鍋一起吃,而是分開來,一家一戶端回家裏吃。幹(米)飯按照男女勞動力分開,豬頭湯也是按照男女勞動力分開。實際上,從這天清早起,就有村孩子隨著大人把盆碗帶下了莊台。由於太早,大人羞於把碗盆拿出來,大多裹進一個布包裏,藏藏掖掖地放在牛屋裏的什麽地方。大人放好盆碗不放心,交代自家的孩子別自顧瘋玩,忘記盆碗放置的地方,還說若丟掉盆碗,晌午裏莫說吃不成飯,還得耳刮子伺候著。孩子們有了這份看管碗盆的責任,玩起來就不夠盡興。不會兒得去自家寄放盆碗的地方看一眼。不會兒又得去自家寄放盆碗的地方看一眼。村裏大點的孩子還沒有來。大孩子有大孩子們的事,不能像小孩子們吃過早飯盡管玩。大孩子得上學,不上學也得拔豬草、放羊,再不,家裏邊還有弟弟妹妹得照看。大孩子們一來牛屋就顯示出與一群小孩子們的不同來,也顯示出一份成熟來。大孩子們也拿著盆碗,他們一來就排起隊,排頭當然緊靠著大鐵鍋,一個挨著一個,不聲不響就形成一種秩序。小孩子們見大孩子們的做派,似乎才明白這其中的道理。顯然小孩子們在這件事情上是吃了點虧,當著比他們大許多的大孩子們的麵是什麽話也不敢說。倒是大人們見了這陣勢,遠遠地嗬斥自家的孩子說,連吃的本事都沒有,看趕明長大你能中個什麽用?
早分飯菜、晚分飯菜的最終決定權還在五短手上。自從兩隻豬頭烀鍋裏,五短的一雙手一刻也沒停,還顯得有點手忙腳亂的。豬頭烀出滾水,五短得把浮沫舀出吧。而後五短切出半臉盆生薑放進大鐵鍋,切出半臉盆大蔥放進大鐵鍋,又抓出半臉盆幹辣椒放進鍋裏邊。五短忙完這些,候兩隻豬頭在滾開的水裏又翻滾半個多時辰,一旁的那把大鐵釵又派上用場了,伸進大鐵鍋把豬頭叉上來,晾在一張大方桌子上。待豬頭空盡湯水,散盡熱氣,五短磨出一把快刀,一片一片把豬頭的皮肉旋下來。按照隊長的吩咐,旋下來的豬頭肉得留著,候兩天再會大餐時吃。五短有意見,說夏天天熱豬頭肉不吃也臭掉。這一點隊長不苟同,說放上鹽淋上醬油燜出來,保準放個三天五日沒有事。五短瞅瞅烀著豬頭的一鍋清水湯,說豬頭不像豬雜碎有油水,這麽一鍋清湯寡水的喝進村人肚子裏,不罵死我這個燒鍋的才怪呢?隊長還是說,好賴頭蓋骨上還沾著一點肉星吧,再說頭蓋骨裏還有豬腦子吧,這些不都是油!五短不說話了。隊長是隊長,五短是五短,關鍵時五短還是得聽隊長的。五短侍弄豬頭的熱情陡然滅下去。隊長瞧見,心裏一“咯噔”。隊長想一地的小麥還沒收割一根呢,若在吃的問題上犯下眾怒就不好收場了。隊長讓下步,說豬頭肉放鍋裏就放鍋裏吧,不過肉塊得切碎些,要不這麽點豬頭肉怎麽分得過來呢?隊長離開大鐵鍋,繼續去指揮村人收割牛屋後麵的那塊大麥地。隊長走兩步,停下腳,聲音很大地衝五短說,要是吃出個什麽事耽誤明天清早收小麥,我決饒不了你。五短知道隊長這是自己找台階自己下。五短偷偷地“嗤嗤”笑兩聲,消散的熱情陡然一下又高漲起來。連我在一旁都看出隊長的心理了,也相跟五短“嗤嗤”笑起來。
說起來,生產隊裏會一次大餐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吃好了,村人幹活的勁頭調整出來了,一地的小麥十天八天也就收拾利落了。吃不好,村人生分出意見,同樣地畝的小麥多出個三天五日也收拾不幹淨。生產隊在這方麵有過成功的經驗,也有過失敗的教訓。有一年麥收天頭一頓會大餐就買回半扇豬。豬壯,膘肥。半扇豬摻上洋蔥頭一下油汪汪地紅燒出幾水桶。這頓飯也是大米幹飯。大米幹飯就豬肉燒蔥,一下把村裏大人孩子都撐得肚子圓。村人自從過了年就少沾肉味,快半年了,有幾人吃過這麽好的飯菜?這頓豬肉燒蔥油性大,鹽味足,吃飽肚皮,抹拉幹淨嘴,就渴了。我們這裏的人家沒有喝開水的習慣。一年四季鍋屋水缸裏放這一隻水瓢,渴了,手伸缸裏舀起半瓢涼水,“咕咚、咕咚”喝進肚子裏。哪怕冬天水缸裏結上一層冰也是這麽一種解渴法。麥收天會大餐是趕夏天裏,村人更這樣。哪知半瓢涼水喝進肚子裏,摻和上蔥燒豬肉,很快就鬧騰出了大動靜。想想道理也簡單,村人腸胃清湯寡水了小半年,猛然一下油大了,還是大葷油,又加涼水一攪和,還有不拉肚子的道理嗎?村裏一下熱鬧開,家家房屋後麵的茅廁成了最吃香的地方。大人去過,孩子去。孩子去過,又輪大人去。俗話說,好漢吃不住三泡稀。村人連著去三趟茅廁,第四趟還要去,兩條腿酸軟得已沒了氣力。這麽著,村人哪還能去地裏收麥呢?急得隊長獨自站在牛屋前麵直罵娘。從那時起每年麥收會大餐的頭一頓就不敢再買豬肉了,買點豬雜碎,真真假假沾點葷星算了吧。
又一年,村裏的一頭牛被殺掉了。這頭牛太老了,病病歪歪的從年後天就不行了,隊裏的飼養員精心地喂養著,像伺候老人似的好歹拖到了麥收天。殺掉吧!隊長說,今年不用買豬雜碎,也不用買豬肉,這頭牛足夠了。別看這頭牛又老又瘦,殺死扒掉皮,牛骨牛肉牛雜碎還是不少的。牛骨頭湯,村人喝了一頓;牛雜碎湯,村人喝了一頓;牛肉,村人吃了一頓;牛筋牛排,村人又吃了一頓。按理說,村人湯湯水水,幹幹稠稠一連吃喝三四頓,該幹勁十足了吧?不是,相反的卻生出一大堆意見,還要隊長派人趕集買豬肉吃。村人說牛肉老,吃進嘴裏像劈柴似的塞牙縫,還不夠忙著剔牙的呢?村人說牛骨頭湯連一珠油花花都沒見,還不如逮幾隻蛤蟆扔鍋裏呢?村人還說牛雜碎湯酸溜溜的像倒進一鍋醋,跟豬雜碎湯一比差多了。沒有豬雜碎湯味鮮,也沒豬雜碎湯油水足。村人最後說隊長,想要馬兒好,又想馬兒不吃草,是想也莫想的事。隊長能有個什麽辦法呢?隻得隔天晌午安排一頓正正經經的紅燒豬肉塊。
到了烀豬頭的最末一道工序,五短使三股鐵釵把兩隻豬頭又從大鐵鍋裏叉出來,晾在一旁邊的大方桌上。此時,豬頭已不是豬頭,沒了豬耳,沒了豬鼻,沒了豬臉,連頭蓋骨沾連的肉絲肉筋都烀化了,白森森地隻剩頭蓋骨包裹著豬腦。五短這回所要做的就是砸開頭蓋骨,露出頭蓋骨包裹著的豬腦。五短對付這兩隻豬頭骨並沒有用錘子砸,還是一把刀,順著裂開的頭蓋骨縫插進去,一撬一別,一堆團結的頭蓋骨就鬆開架。五短趁勢又把方桌上一堆散架的豬頭骨放進大鐵鍋裏,豬頭骨一塊一塊沉鍋底,徹底失去了豬頭的模樣。
分湯分菜相比烀豬頭就簡單多了。米飯幾個女人回家煮好,這一會香噴噴地盛水桶裏擔過來。分湯分菜還是經五短的手,隊長站一旁不插手,也不言語。誰先誰後就按孩子們排隊的順序,男勞力是兩碗湯水、兩碗米飯;女勞力是一碗湯水,兩碗米飯。界定男女勞力,不是分男人女人,是按工分。一天拿十分工的自然是男勞力。一天拿八分工的,或者還少的自然劃歸為女勞力。男勞力肯定是男人。女人再能幹也拿不著十分工。相反的,一些半大男孩子,還沒長大成人,幹活還使不出一個大男人的氣力,幹一天活也拿不著十分工。還有的大男人病嘰嘰的,幹起活照樣沒有一個大男人的氣力,也拿不著十分工。
漸漸地,一桶一桶的米飯空下了,一大鐵鍋豬頭湯淺下了。牛屋前排隊等候的男人女人孩子們也一家一家少下去。村人分著菜、分著飯並不急著在牛屋前麵吃,端回家。有的人家老人孩子多,這麽一點湯飯還不夠吃,還得把豬頭湯倒進鐵鍋裏,加上水,甚至還放進一點小白菜,或是幹粉絲什麽的。要不光是豬頭湯有個什麽撈頭呢?飯不夠,家裏還剩有粗糧饃,順便放鐵鍋裏餾上。人口少的人家也不會一頓就把米飯、豬頭湯全吃光、全喝光,總得留下那麽一部分,候下一頓吃。細水長流,才叫過日子。
不用擔心水桶裏的米飯分完了,或一大鐵鍋豬頭湯幹鍋底,還有人家沒分著。年年都是這麽些人家,年年都經五短的一雙手,決不會出現這樣的尷尬事。相反的,臨終了湯湯水水的總還會剩那麽十碗八碗的,米飯也還有半水桶。村裏的幾個光棍會得到特別的恩惠,自己分得的一份早蹲牛屋的牆根吃下去,這一會又多得了半碗湯,半碗飯。多吃多占,有的光棍還不好意思,空著的碗伸給五短,嘴上說少一點,少一點,吃飽了呢。平常裏光棍缺冷少熱沒有女人疼愛,一年裏的好處也就這麽一丁點。五短手裏的勺子會慢慢地沉進鍋底裏,看可能撈上一絲兩絲的拆骨肉。村裏特殊一點的人物還有隊長跟牛屋裏的飼養員。這兩人都是有家小的人,屬於自己名分下的一份湯菜也被女人孩子端回家裏了。隊長、飼養員餓著肚子也在這裏吃。隊長總不能丟下大鐵鍋走掉吧,飼養員也得守候牛屋吧。這兩人留下都有留下來的理由,多吃多占一點也就理所當然得了。還有就是五短自己,忙乎了整半天,也隻是拆頭骨肉的時候順便往嘴裏塞過兩塊肉。那也是為工作,頭一塊肉塞嘴裏,可能是肉塊太大了,也可能肉塊太燙了,肉塊猛然一下把五短兩腮幫支撐得好大好大,咕歪咕歪好大一小會還是不見小,弄得五短隻得伸手指幫助著,又扯又拽才把這塊肉吃進肚子裏。五短吃這塊肉耗費了不短時辰,也吸引了不少村人的注意。五短也給出了充分的吃肉理由,說我這是嚐嚐豬頭肉可烀爛呢?媽媽的,一點不爛,看樣子還得猛火烀上一大陣子。接著五短又塞進嘴裏一塊肉。這塊肉不大,五短牙齒嚼動得輕鬆多了,也顯得有滋有味多了。現在分完飯湯,能消消停停了。五短打發開幾個光棍,先替隊長盛滿滿一碗飯,滿滿一碗湯,又替飼養員盛滿滿一碗飯,滿滿一碗湯,最後才輪著自己。三個人就勢蹲大鐵鍋旁邊,生氣似的沒一個人說話,隻顧埋頭大口吃飯、大口喝湯。天熱,飯熱,湯更熱,三個人吃飯吃出的動靜很大,“呼嚓、呼嚓”的像豬吞食。三個人的額頭都催出一層汗,油光光地順著臉蛋流進脖子裏。不擦,就是不擦。三個人誰也不願把工夫花在這些汗珠上。三個人趕足勁,吃完一碗飯,喝光一碗湯,這才騰空嘴說說話。隊長說,日奶奶的,這一碗豬頭湯喝下肚子還沒覺出個什麽味。五短趕忙問隊長,是不是口味淡了,要不要加點鹽頭?隊長把眼神遞交給飼養員,飼養員咂巴咂吧嘴,說了一句缺主見的話,說沒鹽吧,我覺得口味怪重呢,說有鹽吧,也不覺得怎麽樣。飼養員這麽一說話,五短就不知是加鹽好,還是不加鹽好。五短說,要不一人再來一碗嚐一嚐?五短的這種提議,誰會有意見呢?三個人就又一人一碗湯,一人一碗飯。第二輪,三個人的吃喝速度明顯慢多了。隊長說,我看鹽味正合口。飼養員還是不拿主見,隨口說,不鹹不淡正正好。剩下的飯底、湯底,三人又來了第三輪。三碗飯、三碗湯貨真價實,再大肚子的漢子也腰鼓肚圓了。三個人蹲著吃飯喝湯都有了一定的困難,隊長領著頭,把碗放鍋台上,搭上手把褲帶鬆一鬆。隊長最終還是沒把碗裏的湯喝完。剩兩口,隊長猛然把碗往鍋台上一礅,說我先去牛屋裏歪(睡)一小會子。牛屋裏有床、有被,是隊裏的,常年飼養員睡。相跟著五短、飼養員也放下湯碗飯碗,打著哈欠,一個跟著一個往牛屋裏去。
熱鬧的牛屋真正地安靜起來了。亂七八糟的豬頭骨剩在鍋底裏,泛著白厲厲的光澤。
這天下午太陽都偏西得厲害了,村人才懶洋洋地走下莊台來幹活。人這種東西就是賤,餓肚子想睡睡不著。吃飽了,吃好了,不睡又不照(行)。村人原本沒有午睡的習慣,這一天卻一個比一個睡得沉穩,一個比一個睡得踏實。男人睡,女人睡,老人睡,孩子睡。睡夢裏,人人臉上露出了少見的幸福與笑容。不管是粗看,還是細看,村人的笑容裏都包容著白豬頭、黑豬頭的愚蠢相。隊長由著村人睡覺,也不催促,像是滿地的小麥會自己長出腳,自己脫出粒,一粒粒自己跑進倉庫裏。
--這一天,我排隊排前麵。我們家早早地分出(米)幹飯、豬頭湯,早早地端回家吃罷睡覺。父親睡覺,母親睡覺,我也睡覺。睡夢裏,我像是一直待在牛屋前麵,真真切切地瞧見了上述我根本不可能瞧見的一些事情。
隔天五更天,或比五更天還早,村莊裏就起了大動靜,村裏的男人起床了,村裏的女人起床了。嘈雜聲盤旋著往莊台下走過去,分散開,撒進麥地裏。東西南北的小麥地裏很快響起一片“嚓嚓嚓”的鐮刀割麥聲。這些響聲細碎而尖利,快捷而堅定,連生長小麥的大地自己聽見這響聲都激動不已了。女人負責割小麥,男人負責裝運小麥。女人割小麥按地畝記工分,一個女人一墒麥地,從南往北,一個女人挨著一個女人,“嚓嚓嚓”地一直往前割,誰個也不想比誰落後。趕天亮看清楚麥地,東西一大片地裏長著的小麥全割倒睡在地裏了。這麽多小麥,男人們哪能裝運得徹底呢?男人們望著一個個連腰身都不願直一下的女人說,這些個女人哪來這麽大的勁頭呀?
一季麥收天會三頓大餐--麥收前,麥收中,麥收尾。吃了一頓,還有兩頓--這是我那時候最關心的一件事。
2010年7月17日修改江陳
(發表於《紅岩》2011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