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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大字

  水靈第一次看見寫在堤壩上的那幾個大字是嫁給振林的頭一天早上。

  天色剛亮透,水靈就從床上爬起來,小心翼翼地端著尿桶去房屋後麵的茅廁。水靈腳上穿一雙黑色板絨布鞋,下身穿一條藍色的哢嘰布褲子,蒙著一條同樣是藍色的棉布棉褲,上身穿一件大紅色的高領毛線衣。這件大紅色的毛線衣映照得水靈的臉色是紅色的,映照得清早的晨光是紅色的,甚至連水靈手上端著的尿桶都被映照得一片紅彤彤的。這是水靈嫁到大河灣村的頭一個早上,她端著尿桶隻是一個幌子,隻是一種掩飾,她真實的目的是想趁著村人睡著沒醒,好好地把這個已經與自己相關、但還很陌生的村子仔細地打量一番。

  大河灣村的人家都這樣,近臨淮河,害怕漲水,家家戶戶把房屋蓋在莊台上。莊台是堤壩的一部分,卻比堤壩寬,卻比堤壩高。振林把結婚的三間新房蓋在村子的最西端,水靈端著尿桶走出房門,大河灣村的前前後後就能夠一覽無餘了。不用說,東邊是整個大河灣村子。一處房屋,一個院落,男人、女人,老人、孩子,雞鴨鵝,豬貓狗,整個村裏就是這麽一家一戶為單位生活著。往北是大河灣村的土地,南北走向,一溜一塊,地裏種著莊稼,地邊挖出溝渠,栽上樹木,再往北是另一條堤壩,大河灣村就是一個四周被水圍困著,被堤壩圍困著的小村子。南邊幾丈遠就是一條淮河,早晨的淮河被水霧籠罩著,像大河灣村子一樣,甜甜地安睡著,靜靜地呼吸著。不用說,西邊依舊是堤壩,朝著西北方向慢慢地彎曲著,與那裏的堤壩連接著。要候太陽升起,地氣散盡,堤壩往西的彎曲程度才能夠看清晰。現在水靈隻能去想象,去判斷,去彌合。

  一下子,水靈就看見西邊不遠處的堤壩上寫著一溜大字,一筆一畫,頂天立地,每個字都占著堤壩的整整一個坡麵。水靈不認字,沒上過學,可這幾個字卻能夠念出來:農--業--學--大--寨!一共五個字,外加一個大大的驚歎號。水靈從來沒見過這麽大的字,更是不知道這麽大的字是怎麽寫在堤壩坡麵上的。水靈的一顆心當即被鎮住,眼睛看見的仿佛是奇字,是怪文,是天書。水靈要去看個究竟,丟下手裏的尿桶,朝著大字那邊瘋狂地跑過去。水靈接近大字有兩條路徑,一條是從堤壩上端跑過去,一條是從堤壩底端跑過去。水靈先從堤壩頂端跑一段路,又下到堤壩底端跑起來。堤壩上長著一層笆根草,笆根草的枯葉上頂著一層苦霜。水靈腳下一滑,“哧溜”一聲,就從堤壩頂滑倒,帶著一股慣性摔到堤壩底。好在是一處斜坡上,好在斜坡上長著一層笆根草,好在水靈身上穿得厚。這一跤沒摔個怎麽樣,卻把水靈的一副頭腦摔醒了。昨天水靈還是許家崗村的一名鐵姑娘戰鬥隊隊員,前天水靈還跟著其他隊員一起戰鬥在興修水利第一線,一夜醒來,水靈就變成振林的老婆,就變成大河灣村的一名普通社員了。水靈這麽一思想,接近大字的腳步就漸漸地遲緩下來,一副激動的心情就漸漸地平息下來。

  站在大字跟前,水靈顯得太小、太小,或者說大字顯得太大、太大。水靈的腰身沒有大字的一個筆畫粗,水靈的個頭沒有大字的一個筆畫長。這種大字就是遠距離觀望的,三裏五裏的能看清,大河灣村的土地空曠,無遮無攔,在任何一塊莊稼地裏幹活都能看得見。現在水靈站在大字跟前反倒隻識局部,不辨整體了。水靈有一種迷亂的感覺,有一種被大字纏裹的感覺。

  大字是石灰粉寫上去的。怎麽寫?先是拿鐵鍁一筆一畫地把大字“鏟”出來,而後再拿石灰粉一筆一畫地把大字“撒”出來,“刻”出來。大字不像新寫的,至少有兩年、甚至更多的年份。這一點從大字筆畫近旁的巴根長勢就可以看出來。笆根草是一種攀爬植物,有些笆根草不隻是把頭伸進筆畫裏,連著胳膊腿一起長進來。石灰堿性大,笆根草長進大字的筆畫裏絕沒有好下場,不是枝葉枯黃,就是根須腐爛。現在是冬天,笆根草停止攀爬,雨水停止衝刷,水靈很容易察覺出,大字的筆畫經過石灰粉重新修飾過。水靈麵朝大字,一步步後退,直到眼前的一個大字完全映進眼睛裏。水靈正好站在“大”字的下麵,像個不和諧的點,與“大”字組成一個怪模怪樣的“太”字。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個“太”字。水靈現在就是振林的太太。

  “嘩啦”一聲,水靈的兩眼流下兩行喜悅的熱淚。

  水靈從心裏喜歡字。

  水靈第一次見著振林是在公社學習毛澤東思想的經驗交流大會上。水靈是許家崗村的代表,振林是大河灣村的代表。在大會上交流什麽樣的學習經驗呢?就是比賽背毛主席語錄。誰背得多,誰贏。誰背得少,誰輸。在那麽一種年代裏,許多人都把背誦毛主席語錄當做一項硬功夫,比吃飯睡覺還重要,是另外一種生命,這叫著政治生命。那年月一個人要是缺少政治生命,就跟個行屍走肉差不多。不要說公社、大隊幹部,就是一個生產隊的社員,哪怕一個大字不識的普通社員,背起毛主席語錄來,“哇哩哇啦”都能一口氣背出好多條。水靈、振林就是兩位大字不識一個的青年社員,不過他倆現在多出一樣特殊的身份,一個是許家崗村的鐵姑娘戰鬥隊隊員,一個是大河灣村的虎頭山突擊隊隊員。鐵姑娘戰鬥隊與虎頭山突擊隊--這麽兩個名稱是從山西大寨直接移植過來的,一個屬於大姑娘參加的組織,一個屬於小夥子參加的組織。要是鐵姑娘戰鬥隊與虎頭山突擊隊同在一個生產隊,幹起活來就有比頭了,三天三夜拚下來,吃飯在地裏,睡覺在地裏,最後不定誰輸誰贏呢。現在是在公社學習毛澤東思想的經驗交流大會上,不是在田地裏,不是拚幹活,是拚政治生命,是比賽背誦毛主席語錄。你們村選拔一個不識字的社員做選手,我們村照樣選拔一個不識字的社員做選手。村村都選拔不識字的社員做選手,成為一種時尚,變為一種風氣。

  誰英雄,誰好漢,比賽場上試試看。

  先是分小組預賽。兩人一個小組,一字一句背語錄,誰背得多,誰勝出,參加下一輪比賽,誰背得少,誰淘汰,一旁裏歇著吧。少字、漏句,不算數,別人背出來的,你不許再背。預賽的時候,水靈、振林正好分一組。男讓女,女的抽簽選男的。水靈抽出一張寫著振林名字的字條,頭腦就蒙掉了。為個什麽呢?振林是公社背毛主席語錄有名的一個人物,曾經代表公社去縣裏參加過比賽。水靈跟振林分一組,還有贏的道理嗎?水靈在心裏打起退堂鼓,想退出這場比賽。領隊的鐵姑娘戰鬥隊的隊長不同意,其他隊員也不同意,一齊說水靈沒上戰場,沒放一槍,就繳械,就投降,我們鐵姑娘戰鬥隊丟不起這個人。隊長積極地給水靈重新製定比賽方案,就是要以弱製強,反敗為勝。先前有過一個比賽方案,無非是先易後難,先短後長。比如,“狠抓革命,猛促生產”,“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階級鬥爭是個綱,綱舉目張”等等,這樣的語錄就屬於容易的,簡短的,比較好背的。又比如說,“革命的中心任務和最高形勢是武裝奪取政權,是戰爭解決問題。這個馬克思列寧主義的革命原則是普遍地對的,不論在中國在外國,一概都是對的。”這樣的語錄相對水靈來說,就比較拗口,就比較難背。現在水靈跟振林分一組,顯然這種從易到難、先短後長的方案行不通,必輸無疑。隊長就幫著水靈想歪點子,想怪點子,想奇點子。

  隊長說水靈,你就拿兩眼直直地盯著振林的兩眼看,不躲閃,不打彎,把他的一顆心盯亂掉。

  其他隊員補充說,你的兩眼一邊盯著振林看,一邊還要衝著他笑,裝著很喜歡他的樣子,這樣他的一顆心才能徹底地慌亂開。

  水靈畢竟是一個姑娘家,臉皮子紅起來。

  水靈說,這樣我成一個什麽人啦?

  隊長開導水靈說,你沒看好多電影上的女英雄都是利用自己的美色麻痹敵人拿到情報的嗎?再說劉胡蘭十六歲就為了革命獻出自己年輕的生命。

  明明是一件不正大光明的事情,隻要披上一件革命的外衣,就成為革命的、光榮的、正確的,這就是那個年代的普遍思維與慣常作法。

  水靈問,要是我這麽做,他的心不亂呢?

  隊長說,怎麽會呢?你說你一邊盯著他一邊衝他笑,他的心不亂,那他是個什麽人?

  水靈說,他的臉皮比城牆拐彎還要厚一寸。

  隊長說,那我們就自認倒黴好了。

  實踐證明,振林的臉皮沒有城牆拐彎那麽厚,反倒比一張薄紙還要薄。比賽場上,水靈盯著振林看了那麽幾秒鍾的時間,振林的一雙眼睛就躲閃開,一顆心就亂掉了。其實水靈這麽做也是強撐著的,臉紅心跳,麵部僵硬,心裏想衝振林笑一笑,臉上根本不可能笑出來。要是振林堅持多背一條語錄,水靈怕都贏不了。振林的眼睛一躲閃,腰身一彎勾,從比賽場上退出來。水靈贏了,順利進入下一場比賽。

  說起來,水靈喜歡背語錄,跟喜歡字有關聯。一個個方塊字怎麽就把偉大領袖毛主席說的話記下來,傳遍全中國,傳遍全世界。足見字是多麽神奇的一樣東西。水靈不認識字,所謂背誦隻是別人一遍遍讀給水靈聽,而後去記憶,再去記憶。其實振林背語錄也是這樣背。除此還有什麽好方法呢?水靈背會語錄,就可以照著語錄本挨個去認上麵的字。這樣做雖說有點本末倒置,可水靈也因此認識不少筆畫簡單的字。小時候水靈插班上過一年小學,那時候對認字一點興趣都沒有;長大後水靈上過一個月掃盲班,還是對認字一點興趣都沒有;現在水靈一邊背語錄一邊認識字,倒是興趣盎然的,情趣多樣的。

  除此,水靈還喜歡讀房前屋後的大標語。那時候每個村子都一樣,房前屋後到處刷的都是大標語。生產隊的牛屋牆上有:“普及大寨縣,領導是關鍵!”,豬圈上有:“科學養豬好!”,大隊的院牆上有:“將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學校的牆上有:“團結、緊張、嚴肅、活潑”,社員家的房屋後麵有:“打倒孔家店!”、“階級鬥爭一抓就靈!”、“打倒王、張、江、姚‘四人幫’!”等等。水靈喜歡大標語的字個頭大--小的有盆口大、大的有人把高。水靈喜歡大標語的字變化大--不同的人寫出不同的字體,不像語錄本上的字,密密麻麻這麽小,一個個都是規規矩矩的印刷體。另外水靈還注意到,刷大標語字的材料是多種多樣的。石灰水刷牆上是白的。墨汁刷牆上是黑的。有時候缺少石灰、墨汁,挖一鍁草木灰在水桶裏攪拌攪拌,刷在牆上跟墨汁差別不算大。草木灰刷出來的大標語怕雨水,一場暴雨淋下來,字跡就褪個差不多。說起刷大標語字的毛筆,更是五花八門了。供銷社賣的秫秫苗掃帚、布條拖把,是兩樣現成的毛筆。更多則是自製的,布條能紮製毛筆,麻絲能紮製毛筆,一把亂草、一把樹枝同樣能紮製出一支不錯的毛筆。

  一連好多年大標語念下來,水靈知道有一條大標語是始終不變的,那就是“農業學大寨”,其他好像都是來一場運動,刮一陣風雨,更換不同的內容。可惜的是水靈自己從來沒有刷過大標語,從來沒有紮製過一支刷大標語的毛筆。

  ……

  一年後水靈才知道背語錄並沒有贏振林,反倒輸得很慘,整個人都搭進去。

  那時候雖說什麽都砸爛、什麽都破除,“求得婦女翻身得解放”。可在現實生活中,大姑娘自個找對象還是很少見的,一般都是由中間人牽過來一條紅線,紅線的一端係著一個小夥子。這一天,一個鄰家的多嘴嫂子就把這麽樣的一條紅線牽過來。多嘴嫂子這一次不多嘴,繞著彎子說半句話:這是大河灣村的一戶人家……水靈心裏想急切地知道小夥子是誰,卻不好問話。水靈娘看出水靈的心事,問多嘴嫂子,你說是大河灣村的哪一個?多嘴嫂子還是不直接說小夥子的名字,繼續繞彎子說,是曹傳龍家的二孩子。水靈娘知道曹傳龍這個人,“嗷”一聲說,這倒是一戶實在人家。多嘴嫂子說,人家的二孩子可活泛呢,是生產隊突擊隊隊員不說,還是大隊基幹民兵。多嘴嫂子這麽說話不算多嘴,突擊隊隊員、基幹民兵--這兩樣子足以說明曹傳龍家的二孩子根正苗紅。不根正,不苗紅,這兩樣子一樣子都當不上。可惜的是,水靈娘隻認識曹傳龍,人家的二孩子她不認識。水靈呢連個曹傳龍都不認識,也就不知道人家的二孩子就是振林。

  幾天後,水靈與振林見上麵。水靈吃驚地問,怎麽會是你呀。這時候振林兩眼緊緊地盯住水靈不但不躲閃了,臉上還呈現出一層淺淺的壞笑。要說一年前在公社學習毛澤東思想的經驗交流大會上,水靈使用的是“攻心數,美人計”,那麽振林使用的就是“將計就計,欲擒故縱”。振林早看上水靈,才托鄰家的多嘴嫂子去說合。水靈的一顆心瞬間就“稀裏嘩啦”地亂掉了,這才知道自己在一年前輸得有多慘。

  又一年,水靈嫁給振林。

  沒等水靈問振林“西邊堤壩上的幾個大字是誰寫的”?早飯後寫大字的這個人已經出現在水靈家門前。

  這個人名叫大鋸,是來水靈家搪語錄牆。水靈在屋裏,振林出門招呼大鋸。

  振林說,大鋸兄弟你進屋坐一坐?

  這裏人家喊弟弟為兄弟。說明振林比大鋸大。

  大鋸說,我哪裏有空閑坐,我搪好你家的語錄牆,還要去大隊忙宣傳欄。

  水靈在屋裏聽兩人說話,不知道什麽叫語錄牆,宣傳欄倒是聽得懂。

  振林說,我們家不急著搪語錄牆,你要是忙就先去大隊好了。

  振林說這話顯然有攆大鋸走的意思。剛結婚一天,振林想單獨跟水靈呆一呆。

  大鋸說,你不急我急,我先把你家的語錄牆搪上,去大隊不遲。

  或許大鋸原本就是想借故來看一看水靈的,卻不好意思進屋裏。振林搬板凳出門讓大鋸坐,端茶出門讓大鋸喝。大鋸坐下身,喝上茶,眼珠上下“骨碌”兩下,問振林,你家嫂子該不會睡覺沒起床吧?振林“嘿嘿嘿”地幹笑幾聲說,她在屋裏忙著呢,哪能這麽晚不起床?

  振林隻好喊水靈出門。

  振林喊,水靈,你拿上紙煙(香煙)出來見一見大鋸兄弟。

  水靈夫唱婦隨似的“哎”一聲,走出來。

  水靈走出家門的時候,一手拿著紙煙,一手拿著洋火(火柴)。水靈這是敬喜煙。俗話說,新婚三天無大小。三天內,來人向新娘討要喜煙,新娘替來人點火都在禮數上。水靈身上依舊是清早去西邊堤壩上的一套衣服:腳上穿一雙黑色板絨布鞋,下身穿一條藍色的哢嘰布褲子,蒙著一條同樣是藍色的棉布棉褲,上身穿一件大紅色的高領毛線衣。要是仔細瞅的話,隱隱約約地能看見水靈的一條棉褲腿上有清早滑倒後留下來的一片汙跡。振林粗心大意沒見著,大鋸也不會注意水靈的棉褲腿。大鋸的注意點放在水靈的臉上、眼上、胸脯上。畢竟有振林在跟前,畢竟不是晚上鬧洞房,大鋸看水靈的眼神有點躲躲閃閃的,鬼鬼祟祟的,還有點虛無縹緲的,不懷好意的。大鋸坐著,水靈站著。大鋸仰視,水靈俯視。一夜過來,水靈已經知道什麽是男人,不再懼怕男人了。水靈有辦法對付這種討要喜煙、侵占便宜的男人。水靈抽出一根紙煙,畢恭畢敬地遞過去。大鋸人模人樣地把紙煙叼嘴上,等候水靈點著火。水靈捏出一根火柴,“嚓啦”點燃著。水靈不急著把火柴伸過去,候著火柴杆上的火苗一點一點大起來。大鋸倒是很著急,噘著下嘴巴,上揚著紙煙,迎著火柴,往前傾探著。水靈一直笑眯眯地舉著手上的火柴,火柴杆上的火苗一點一點縮小,熄滅了水靈也沒把手伸過去。

  振林站在一旁看得心驚膽戰,想製止又不知道該怎麽去說話。

  大鋸尷尬地笑起來說,我自己點火,哪能沒大沒小地讓嫂子點呢。

  水靈說,你知道我是你的嫂子就好。

  水靈把手裏的火柴扔給大鋸,一扭臉進屋裏。

  所謂語錄牆,就是在每戶人家的門前麵,門左邊(那是一個唯左為上的年代),用石灰泥辟出一塊專門寫語錄的地方,長方形,三尺長,二尺寬。灰土土的牆上裝飾著這麽一塊白石灰,顯得十分奪目而耀眼。其上再抄寫上語錄,村人識字不識字走過來、走過去都要瞅幾眼。白石灰麵吸光,風吹日曬,隔些時日,毛筆寫上去的字跡就會漸漸淡褪下。語錄忌諱瘸胳膊斷腿的,緊緊密密的點、橫、豎、撇、捺一出現鬆動就要白石灰塗抹掉,重新書寫。這些天大鋸的工作就是挨家挨戶去做這種重複工作。水靈家跟旁人家不一樣,她家是新房屋,門前左邊的牆上空空蕩蕩的沒有語錄牆。大鋸擔著一副糞桶走過來,先要作出語錄牆,而後才能把語錄寫上去。糞桶裏當然不是大糞水,一頭是石灰水,一頭是石灰泥。石灰泥搪語錄牆,石灰水塗語錄牆。

  水靈娘家的村子裏沒有語錄牆,當然就不可能知道什麽叫語錄牆。

  大鋸沒有顧得上抽煙,慌忙地搪上語錄牆,就離開水靈家。

  實際上,大鋸就是本村人,家庭成分富農,卻讀過不少書,肚子裏裝著不少墨水。那年月運動多,抄一抄大字報,刷一刷大標語,很需要大鋸這種有文化的人。因而大鋸就一直被大隊幹部團結著、利用著,屬於家庭成分不好卻能夠教育好的一類人。那年月常說的一句話叫著,出生不由己,道路可選擇。話說是這麽說,可真要選擇起來,大鋸各方麵還是被動的。別人有權利能選擇他,他卻沒權利選擇別人。大鋸整天隻能認認真真地做著別人為他選擇的事。大隊幹部說,你今天去把大隊宣傳欄換一下。大鋸就甩開手裏的活,樂顛顛地跑過去,一忙忙過好多天。大鋸要把原先宣傳欄裏的舊東西撤下來。大鋸要把宣傳欄裏裏外外打掃幹淨。大鋸還要準備報紙文章。大鋸還要準備筆墨紙張。大鋸還要抄抄寫寫。做這些個事再麻煩再羅嗦,大鋸也不願別人插手,別人萬一插手插亂了,出了事就不是小事情。錯一個字,乃至錯一個標點符號都可能惹出殺身大禍。大鋸獨自一個人精心靜氣,不急不躁,一做能做好多天。

  大鋸走後水靈從振林嘴裏知道上述這些情況。

  水靈驚奇地問,這麽說西邊堤壩上的那幾個大字是大鋸寫的了。

  振林點點頭。

  水靈說,早知道我就幫他點著喜煙了。

  振林聽個半明半白的。

  隔天一大早,水靈就跟著振林一起下地幹活了。

  結婚三天假,是那時的規定。婚前休一天,當天休一天,婚後休一天,三天婚假都是這樣分配的。那些年,冬閑天不閑著,社員要學習山西的大寨縣,還要學習天津的小靳莊,地裏沒有莊稼活,就興修水利,在田間地頭橫橫豎豎地插上一麵麵彩旗,挖深的水渠,挖淺的水溝。要是下雪天,人們照樣不歇閑。以生產隊為單位,社員一齊聚在牛屋裏,念報紙,學文件。俗話說,工分是社員的命根,口糧是社員的親娘。生產隊分配“親娘”是以“命根”為依據的。沒有工分,哪來的口糧,哪來的“親娘”。所以在那麽一種年份裏,不止是“階級鬥爭”這根弦牽製著社員的頭腦,迫使他們在冬閑天出工,實際上出一天工,給一天工分,這才是製約社員的根本手段。挖一天水渠水溝,記上一天工分;念一天報紙文件,記上一天工分。與農忙天相比,冬閑天才是社員掙工分的好時候,一般情況下沒人冒傻氣,願意曠工歇在家裏。

  眼下是清理地墒溝。社員一人一把鐵鍁,緊一下慢一下,可有可無地挖掘著,清理著。水靈緊挨著振林,落在後麵,與其他社員相隔著一段距離。男人女人說笑著,打鬧著,像是與他倆一點不相幹。一個男人一個女人,結婚組成一家子,怎麽的就與村人拉開了距離,怎麽的就變成另外一類人。這種變化是突然的,要想彌合卻是漫長的。要說水靈是個新媳婦,跟村人不熟悉,跟村人陌生還好說,振林原本就是村裏人,跟村人陌生是從哪裏生發出來的呢?振林為人實在、木訥、不愛說話。振林不說話,水靈說。

  水靈問,你說大鋸會在我們家的語錄牆上寫些什麽?

  振林說,這我怎麽會知道,你想知道問大鋸去。

  大鋸半晌午肩上扛著一把鐵鍁也下地清理地墒溝。水靈心裏奇怪:大鋸不是忙著大隊的宣傳欄,怎麽會有時間下地幹活呢?大鋸下地幹活,跟村人更生分,像一隻落孤的大雁,不說行動上與村人不一致,神情上更與村人差異開。精神委頓,滿臉愁容,一副挨批挨鬥富農羔子的樣子。水靈望著遠處堤壩上的幾個大字,再望著近處地裏幹活的大鋸,兩者一樣地蒼白,兩者一樣地乏力。

  水靈問,大鋸該不是犯什麽錯誤了吧?

  振林說,這我怎麽會知道,你想知道問大隊去。

  實際上這些天振林心裏也是高興不起來。生產隊的虎頭山突擊隊癱瘓掉,他這個副隊長緊跟著名存實亡了。虎頭山突擊隊癱瘓的直接原因,是知青點裏的知青一個接著一個都返回城裏去了。個別沒返城的知青也離開村子,暫時地回城裏。虎頭山突擊隊與鐵姑娘戰鬥隊一樣,大部分成員都是知青點的知青。水靈娘家知青點裏的知青同樣跑光了,可幹活地裏的彩旗還是照插不誤的。大河灣村人幹活,地裏連個彩旗都懶得去插了。看樣子像是刮過一陣病毒風,前後不足一個月,南南北北刮遍了。

  水靈問,你說該不是要來什麽新運動吧?

  振林說,這我怎麽會知道,你想知道去問公社去。

  振林說話的風格,就是這麽短而衝。

  天空陰沉沉的,暖呼呼的,焐著雪。水靈心裏正想著可能要下雪了,就有雪花一片一片從天空飄落下來了。雪花落在手上、臉上、脖子裏涼瓦瓦的,癢舒舒的。村人停下幹活,把頭抬起來望著天空。雪從哪裏來,天空霧茫茫的看不清楚。一陣陣西北風緊著吹過來,“嗚嗚呀呀”的,雪花跟著稠起來。水靈再看遠處的堤壩,堤壩上的大字像是活起來,一點一點往遠處退,一點一點模糊起來。最後堤壩上的幾個大字消失去,或者說根本不存在。

  水靈心裏一揪,眼淚從眼裏流出來。

  隊長說一聲:收工!村人開始往回走。大雪不是大雨,大部分村人往回走的腳步不著急。著急的隻有兩個人,一個是大鋸,一個是振林。大鋸原本就遠離幹活的村人,一眨眼往回走的都不見人影子。水靈攆不上振林。水靈喊,振林,你走這麽快幹什麽?振林回話說,你沒看雪下大了嗎?水靈說,我沒看見。振林說,那你就把眼睛睜大點。水靈就把眼睛往大裏睜,淚水蒙住眼睛,連一片雪花也看不清楚了。

  從這天下午起,社員就聚集在牛屋裏學文件、念報紙。

  報紙什麽時間都不會停印,文件什麽時候都不會停發。生產隊長吃過晌午飯去一趟大隊部,就把需要學習的報紙、文件拿過來。隊長不識字,以往裏都是會計正田念。這一次,隊長直接把報紙、文件交給大鋸。大鋸重新受到重用,渾身精神氣一下子冒出來,學著廣播裏的樣子,一字字、一句句、一段段、一篇篇,字正腔圓地念起來。牛屋沒有桌子,沒有板凳,社員一個個緊靠牛屋裏的牆根,或蹲著,或坐著,有些幹脆歪斜在牛草上“呼呼呼”地睡起來。水靈依舊緊挨著振林,振林塌蒙著眼皮,不知睡著還是醒著,水靈卻精精神神的,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一副耳朵醒得開開的。別人不喜歡聽大鋸念報紙、念文件,水靈喜歡聽。報紙、文件上說,北京最近召開一個大會,國家今後的工作重點就轉移到以經濟建設為中心上麵來。相對水靈來說,經濟建設是個新名詞,稀裏糊塗地不明白。水靈稀裏糊塗地不明白不要緊,卻預感到大鋸搪在家門前的語錄牆怕是真的不會寫字了。

  散過學習,水靈去一趟大鋸家,借毛筆,借墨汁。大鋸驚奇地問,嫂子你會寫字呀?水靈點點頭。水靈沒說借筆、借墨寫什麽,大鋸也沒多問話。水靈說,筆墨用過我還你。大鋸說,這支筆、這瓶墨就留在你家吧,反正我也用不著了。筆是一支禿筆,用的沒剩下幾根毛。墨汁是小瓶子裝的,用的隻剩下小半瓶。水靈當做寶貝一樣拿回家,一路上,拿毛筆、端墨汁的兩隻手顫抖著。

  水靈準備往語錄牆上寫字。

  水靈先是學著別人的樣子,在一隻瓷碗裏加幾滴水,加幾滴墨,又把幹澀的毛筆在稀釋的墨汁裏濕潤開,這才飽蘸墨汁一筆一畫地往語錄牆上寫毛筆字。語錄牆沒幹,筆墨寫上去快速地洇染開來。水靈把字寫上去,像是畫出一幅水墨畫。水靈寫好字,振林從外麵回來家,奇怪地問,你在幹什麽呀?水靈說,我在寫大字。此地人把寫毛筆字,叫著寫大字。振林問,你這鬼畫符一樣,寫的是什麽大字呀?水靈驕傲地說,就怕你認不得?一共三個大字,振林能認得,一字一頓地念出聲:大--字--家--!振林更加奇怪地問,我們家怎麽成了大字家,哪個是大字?水靈不回答。暮晚的雪光映著水靈的臉龐,上麵布滿幸福的笑容。

  這是水靈第一次提毛筆寫大字。

  作者附言:水靈是我母親。我母親嫁給我父親是在一個特殊的曆史轉折時期,她能夠感受到這種轉變,卻模模糊糊地不明白,更是說不清楚其中的所以然。我想這就是一個普通的中國人與那個時代的一種真實而微妙的關係吧?兩年後我母親生出我,給我起名叫大字。我父親先是愣一愣,繼而恍然大悟,“嘿嘿嘿”地笑起來說,我明白了,我明白你為什麽給孩子起名叫大字了。我父親慌忙地跑出家門,門左邊的那塊語錄牆已經脫落得隻剩下一塊斑駁的印記,很像關於那個年代的一片模糊記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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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叫花子蛻變成小紅軍的故事,展現鄉村小子成長為少年特工的曆程。讀懂那一段曆史,才能真正讀懂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去,也才能洞悉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少年特工》講述十位智勇雙全的少年特工與狡猾陰險的國民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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