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謠:下定決心去偷瓜,不怕犧牲偷到它;排除萬難抱回家,爭取勝利吃掉它。
1
偷西瓜的主意是大壯生發出來的。
三個孩子中,大壯最大,十一歲,壯胳膊壯腿得像個小大人;病貓、蘇燕子兩人一般大,十歲;病貓長得細胳膊細腿的,猛一眼看上去像是比蘇燕子小。要是病貓與大壯站一起,兩人的差距就更顯眼了。平時蘇燕子、病貓兩人一塊玩,或跟比他倆小的孩子一塊玩,大壯喜歡跟比他大的孩子一塊玩,三個人很難一起玩。
這天上午,蘇燕子跟病貓一塊玩跳房子。大壯蹲一旁遠遠地看著。大壯斜拉著兩眼,一隻眼大,一隻眼小,像一條快要睡著的狗。他不喜歡跳房子,也就一點跳房子的興趣看不出來。跳房子的地點是在一條巷子裏,地上劃幾排相鄰的圓圈,一條右腿彎曲起來,一隻右腳離開地麵,一條左腿跳來跳去的,一隻左腳踢著一塊碎碗片。這是女孩子的一種玩法,病貓小模小樣的玩起來,比蘇燕子還靈活。蘇燕子已經輸給病貓不少盤,再輸一盤的話整場就輸定了。輸掉一場,懲罰刮10個鼻梁子。病貓輸,蘇燕子刮他的10個鼻梁子;蘇燕子輸,病貓刮她的10個鼻梁子。病貓輸的次數少,蘇燕子輸的次數多。蘇燕子刮病貓鼻梁子的次數就少,病貓刮蘇燕子鼻梁子的次數就多。蘇燕子跳房子好輸的關鍵是穩不下心來,心裏慌,腳下就慌,一輕一重,腳下踢著的碗片就出圓圈了。相比較,病貓倒是沉穩得多,輕輕重重的,很會掌控腳下的力度。蘇燕子還有一個特點,一緊張鼻尖就冒汗。蘇燕子鼻尖一冒汗,一場跳房子也就輸掉了。蘇燕子不賴賬,輸掉一場,主動站在病貓麵前接受懲罰。蘇燕子說病貓,你來刮鼻梁子吧。病貓走上前,與蘇燕子麵對麵站好,彎起右手的食指,舉近蘇燕子的鼻子說,那我就不客氣了。一般情況下,病貓不會輕易地、快速地就把10個鼻梁子刮下來,他要讓刮10個鼻梁子的時間相對延長一些,他要讓蘇燕子的情緒相對緊張一些,他要讓刮鼻梁子本身也變成一種玩法。病貓把舉起來的右手食指收回自己的嘴前,“呼--呼--”使勁往上麵吹兩口氣。病貓嘴裏呼出來的氣息,吹在自己的手指上麵,也吹在蘇燕子的臉上。病貓看見蘇燕子微微合攏的眼睫毛一忽閃一忽閃的,兩隻肩膀一抽一抽地緊張起來。
蘇燕子催促病貓說,你快點刮呀?
病貓得意地笑一笑說,你還沒準備好呢。
蘇燕子說,你刮個鼻梁子我準備什麽呀?
病貓說,你把兩腿站好了,你把頭昂起來,這樣我才能刮著你的鼻梁子呀。
應該說“你把兩腿站好,你把頭昂起來”算是懲罰刮鼻梁子的額外要求。蘇燕子還是按照病貓的要求,把兩腿站得筆直,微閉著眼睛,頭昂得高高的。蘇燕子這麽一做,前後姿勢的變化還是很大的。比如微閉著眼睛,原本光潔飽滿的額頭就更加開闊,一抹陽光照上麵,顯出一種碗片才有的光亮來。比如頭昂得高高的,下巴自然抬得很高,一副細溜溜的脖子就很好看地彎曲出來。這種時刻,蘇燕子最緊張,直挺挺的鼻子上濕漉漉、汗津津地出一層細汗珠子不說,微微合攏的眼睫毛一忽閃一忽閃的本身就像是一對能飛起來的小翅膀。病貓精心盡力地跳房子、贏房子的目的,就是喜歡看見蘇燕子的這麽一副緊張神態。病貓說不清楚自己的一副心理,就是覺得眼前的蘇燕子漂亮,就是覺得眼前的蘇燕子可愛。麵對這麽一副模樣的蘇燕子,病貓的一顆心一軟一潤的,一動一顫的。至於病貓彎起右手的食指去實施懲罰--刮蘇燕子的鼻梁子,那又是另一番情致了。
病貓依舊不急著去刮蘇燕子的鼻梁子,放下右手的食指說,算了,這次你輸我不刮你的鼻梁子,下次我輸你也莫刮我的鼻梁子。
蘇燕子猛然地睜開眼睛說,不照(行),我輸你就得刮,你輸我也得刮。
病貓知道蘇燕子會這麽說話,是故意逗一逗她,惹一惹她。
病貓一副無奈的樣子說,那我就刮啦?
蘇燕子睜開的眼睛重新閉上,像是受刑一般。病貓右手的食指輕盈地、緩慢地刮上去一次,又輕盈地、緩慢地刮上去一次。蘇燕子的鼻梁骨挺挺的硬硬的有一種往上的骨力。汗珠子凝聚在鼻梁骨上麵,涼涼的,滑滑的,有那麽一點輕微的黏性。鼻頭軟軟的,缺少骨力,要是快速地刮,鼻頭一軟一反彈,手指就離開鼻子,一次刮鼻梁子就結束了。病貓喜歡緩慢地、輕盈地刮蘇燕子的鼻梁子,手指刮到鼻頭處,鼻頭一軟一反彈,手指離開鼻子,滑落在蘇燕子的嘴唇上麵。蘇燕子的嘴唇薄薄的,彎彎的,卻比鼻頭柔軟,也比鼻頭溫暖,要是正好遇見鼻子呼氣,“嘩--”一下子,一股熱浪就順著手指流進病貓心裏邊。病貓的手指這麽柔弱無骨地連續刮一半的樣子,就會一次比一次刮得快一點。像是一直那麽慢慢地刮,病貓自己也受不住一份煎熬似的。病貓一邊快速地刮著蘇燕子的鼻梁子,一邊替蘇燕子數著數,六下,七下,八下,九下,十下。病貓刮完蘇燕子的鼻梁子輕鬆下來。蘇燕子接受完懲罰也輕鬆下來。蘇燕子睜開眼睛看見麵前的病貓“呼哧呼哧”直喘氣,像是刮鼻梁子是一件很大的力氣活。
蘇燕子一副不服輸的樣子問,我倆還跳房子?
病貓軟綿綿地回答說,歇、歇一小會我、我倆跳。
2
大壯就是這種時候從巷子的盡頭站起身子走將過來的,一副懶懶散散的樣子真像是一條剛剛睡醒的狗。
這之前,大壯一直坐在遠處的一片陰涼裏,一動沒有動,斜眼瞟著蘇燕子、病貓兩人跳房子也是有一眼、無一眼地看著玩。大壯不會跳房子,對別人跳房子也不感興趣。在村子裏,大壯不缺跟他一塊玩耍的孩子,一塊玩起來的玩法也很多。這半天大壯一時半會的想不起來跟誰一塊玩、玩什麽。蘇燕子跳房子輸了,病貓刮她的鼻梁子,大壯的興趣一下子濃起來。蘇燕子是一個漂亮的女孩子,是一個自己以前很少注意過的女孩子,同時也是一個沒在一塊玩過的女孩子。大壯想象著伸手去刮蘇燕子的鼻梁子、或自己的鼻梁子被蘇燕子刮,都是一件樂趣叢生事。大壯走到蘇燕子、病貓兩人跳房子的地方站住腳。
大壯說蘇燕子,病貓歇一下,我倆跳。
蘇燕子、病貓一直沒看見躲在巷子盡頭的大壯。大壯猛然一下走過來,兩人感覺很奇怪。
蘇燕子說,我不跟你跳。
大壯說,你怕輸給我,我刮你的鼻梁子?
蘇燕子說,我才不怕你呢,我不想跟你一塊跳。
蘇燕子沒跟大壯一塊玩過,對大壯很陌生,顯得有敵意。
大壯說,你這麽一說,還是怕輸給我。
蘇燕子不知道怎麽跟大壯說話,低著頭不說話。
病貓說蘇燕子,你跟大壯跳不用怕,跳10盤他穩定輸10盤,跳100盤他穩定輸100盤。
大壯說,那可不一定,你病貓能贏蘇燕子,我也能贏。
病貓說,你吹牛去吧,要不我倆跳?
大壯說,我不跟你跳,我隻想贏蘇燕子。
大壯不罷休,老是糾纏蘇燕子,蘇燕子就不好退讓了。
蘇燕子同意跟大壯跳房子,可得事先講好條件。
蘇燕子跟大壯說,要是你贏,你刮病貓的鼻梁子,要是我贏,讓病貓刮你的鼻梁子。
大壯沒想到蘇燕子會這麽講條件,贏不能刮蘇燕子的鼻梁子、輸不能被蘇燕子刮鼻梁子,跳房子還有什麽意思呢?
大壯跟蘇燕子說,要是我贏,我刮病貓的鼻梁子,要是我輸,你刮我的鼻梁子。
蘇燕子搖頭說,要是你不願意,我不跟你跳。
蘇燕子心裏還是不想跟大壯一塊玩。
大壯沒有退路,答應說,好吧,算是你替病貓跳。
蘇燕子講好條件,輪著病貓講條件,病貓想把條件講狠一點。
病貓說,蘇燕子輸,你刮我的鼻梁子手要輕;你輸,我刮你的鼻梁子手要重。
大壯說,你倆這不是合夥欺負我嗎?
蘇燕子說,你要不想跳就拉倒。
大壯一副吃大虧的樣子說,跳!
大壯真是不會跳房子,蠢頭蠢腦的,笨手笨腳的,不大一小會,跳房子就輸掉了。蘇燕子這麽輕鬆地就贏了,臉上還有點不高興,說大壯,你不會跳跟我跳什麽房子呀?大壯說,我不會跳,不能贏,還不能輸嗎?病貓像是憑空撿著一個大便宜說大壯,你彎腰把鼻子伸過來,我刮鼻梁子,快一點呀。大壯個頭高,病貓個頭矮。病貓站在大壯麵前,伸出右手的食指,急不可耐地要刮他的鼻梁子。大壯就是這種時候提出要一塊去偷西瓜的。實際上,大壯同意蘇燕子跳房子的條件時,這個主意就已經想好了。
大壯說,你刮我的鼻梁子、我刮你的鼻梁子有個什麽意思呢?
病貓伸出的右手食指舉得更高地說,你莫賴皮。
蘇燕子倒是想玩一種比跳房子更新的花樣。
蘇燕子說病貓,你讓大壯把話說完,讓他說什麽有意思?
大壯說,我們去偷西瓜吃。
蘇燕子歎出一口長氣說,我心想是什麽好主意呢。
村子裏家家種西瓜,西瓜多的賣不掉,誰個愁著沒有西瓜吃。
病貓緊逼大壯麵前,腳尖一踮一踮地、手指一伸一伸地說,莫賴皮,刮鼻梁子。
大壯躲閃著病貓的手指說,你們家的西瓜是笨西瓜,有個什麽吃頭呀,我帶你倆去偷品種西瓜吃,那才叫個好吃呢!你倆誰吃過?
病貓放下手指很感興趣地問,是去西村?
村子裏家家種的是笨西瓜,瓜皮厚,個頭小,味道酸不溜溜的,一點不好吃。聽村裏大人說,西村有戶人家種品種西瓜,個頭大,瓜皮薄,味道甜得賽蜜糖。村子裏種的笨西瓜拉煤礦上(附近有座大煤礦,村人多去那裏賣西瓜)價錢低,賣不掉。西村這戶人家種的品種西瓜拉煤礦上價格高,不夠賣。村裏大人說,下一年也種這種品種西瓜……村裏大人這麽一說道,蘇燕子、病貓早知道這件事。
蘇燕子說,西村的品種西瓜再好吃,我也不去偷。
大壯一副討好的口氣說,我跟病貓去偷,你隻管吃。
光吃不偷,蘇燕子就不說話了。
病貓願意吃西瓜,也願意去偷西瓜,問大壯,你說我倆什麽時辰去偷?
大壯說,現在我倆就去。
蘇燕子說,你倆去,我在這裏候著。
大壯說,我們三人一起去,我倆哪能把品種西瓜往這裏抱。
病貓說,就是,往回抱多顯眼。
蘇燕子搖著頭說,那我就不跟你倆去,說不定會被逮住。
大壯說,那裏正好有一塊秫秫地,你藏在那裏保準你不會有事的。
大壯已偷過好多回品種西瓜。蘇燕子猶猶豫豫的不能決定。
病貓勸說蘇燕子,大壯說沒事就沒事,品種西瓜你沒吃過,我也沒吃過呢。
好像有一股品種西瓜的味道從巷子的西頭順風刮過來,蘇燕子吸動鼻子聞一聞,點下頭。
3
三個孩子直奔村子西頭。
三個人走出村子西頭就來到一溜高高的淮河堤壩上。這裏的人家住在莊台上。莊台原本是淮河堤壩的一部分,隻不過加寬、加高,蓋上了房屋,住上了人家。站在堤壩上麵往北看,是一大片連著一大片的莊稼地,綠油油的地裏長滿黃豆、花生、芝麻、白芋、綠豆、豇豆等夏季農作物。村人散落在裏邊變成一個個小黑點,半天不動彈,像是原本就長在莊稼地裏一般。往南看,極目處是一溜隱隱約約的黑色山脈。山的名字叫八公山。山腳下是別處的村子,別處的莊稼地。挨近晌午,烈陽高懸。大地升騰起來的紫色霧氣,籠罩著遠處的八公山,籠罩著山腳下的村子、莊稼,到處都是一片霧霧茫茫的。眼力往回猛然一收,就是一條“嘩啦啦、嘩啦啦”川流不息的淮河。陽光下,河麵上是一片金光閃爍,一片銀光跳躍。再往這邊,淮河北岸至堤壩跟前就是一溜寬闊的河灘地。這裏的人家喜歡在河灘地裏種西瓜,一大片連著一大片,沿著淮河東西一下鋪展開上百畝、上千畝。種西瓜好賣錢,一畝西瓜能抵得上兩畝黃豆,能抵得上三畝麥子。病貓、大壯、蘇燕子三個人還小,白天河灘地裏種西瓜派不上用場,晚上河灘地裏看護西瓜也派不上用場。唯一能派上用場的就是一張張吃西瓜的嘴巴。
一塊黑綠色的秫秫地孤獨地站立在西邊的河灘地上。
大壯順手指一指說,從那塊秫秫地插過去,就是品種西瓜地。
秫秫地在東邊,品種西瓜地在西邊。秫秫地遮擋著品種西瓜地,那裏有個什麽風吹草動的情況,站在村頭一點看不見。這樣就更具有誘惑性,也更具有危險性。
蘇燕子問,會沒有看瓜的?
大壯說,現在不會有人。
病貓吸溜著嘴裏的口水說,那我們快點去!
三個人偷瓜的動作一下快起來。
他們沒有沿著堤壩直接往西去,那樣高高在上,太顯眼。三個人的行程路線是,先向南去淮河邊,再折轉頭沿著河岸向西去秫秫地。三個人甩開胳膊大步流星地走著,病貓性子最急躁,走前麵,心裏說快點去偷品種西瓜,快點去吃品種西瓜。蘇燕子腳步趕不上前麵的病貓,走當間,心裏緊張,鼻尖上堆滿一層汗。大壯像是最能沉住氣,走後麵,一副見多識廣的樣子。一溜河灘地裏,家家都搭建一個看西瓜的草庵子。草庵子簡陋,四根樹棍在半空中架起一張能睡人的木棍床,木棍床上麵棚一層能遮擋露水、雨水的麥秸草。村人白天不用看西瓜,夜間看西瓜也隻是做樣子。家家地裏種著西瓜,誰來偷?村人搭建這麽一個草庵子,晚上睡一睡,心裏安泰一點罷了。一個個草庵子黑糊糊的、怪模怪樣的、空落落地看著三個走過來的村孩子,呆愣愣得像是一點猜不透他們想要做什麽。走著,走著,病貓跑起來。病貓前麵跑,蘇燕跟著跑,大壯後麵說,你倆跑什麽?你倆跑什麽?也跟著跑起來。從河麵吹過來的風迎著臉麵在兩側耳邊“呼呼呼”地響起來。一根西瓜秧子絆在蘇燕子的腳脖子上,沒有絆倒蘇燕子,藤蔓上麵的一個大西瓜卻軲轆一下滾多遠,像是一頭睡熟的小花豬猛然間醒過來,想跟著蘇燕子一起往前跑。蘇燕子說,我才懶得理你呢。三個孩子跑至河岸邊折轉頭接著往西跑,河麵上的光斑更加閃爍,更加耀眼,一片片像是眨著媚眼說你們下來鳧水吧。大壯說,我才沒有空閑呢。病貓不去理會腳下的西瓜,不去理會身旁的淮河,一悶頭地朝著秫秫地跑。他一邊跑一邊念叨著說,快一點!快一點!秫秫地像是一堵綠色砌起來的不穩定的綠牆,一下朝著三個人砸過來;又像是一場質感很重的濃厚的綠霧,一下包裹住三個人。大壯不停止跑動,跟蘇燕子說,你在秫秫地裏等著,我跟病貓兩人去偷西瓜。蘇燕子答應一聲“好”,眼睛輕輕地眨動那麽一下子,眼前的兩個人就被稠密的秫秫遮擋住不見了。
“刷拉刷拉”,是大壯、病貓兩人碰撞秫秫葉子的聲響。
“撲通、撲通”,是蘇燕子一顆心劇烈跳動的聲響。
4
大壯、病貓兩人先後去品種西瓜地兩趟,一共抱回四個品種西瓜。其中兩個能吃的,兩個不能吃。一個熟過頭,瀉瓤子;一個生瓜蛋,白瓤子。
頭一趟,大壯粗胳膊粗腿地抱回一個西瓜的個頭就夠大的了,不想病貓細胳膊細腿地抱回的一個西瓜個頭更大。大壯懷裏抱著西瓜先回頭,病貓懷裏抱著西瓜後回頭。沒見著大壯多麽吃力,病貓倒是“吭哧吭哧”地累出一頭汗水,他的臉上、胳膊上還被秫秫葉子掛拉出一道道紅印子、白印子。西瓜也太大了,要不是病貓騰起肚皮分擔著一點力氣,恐怕他真是抱不動。兩人懷裏的西瓜誰大誰小,相互間一比較就看出來了。
病貓功臣似的向蘇燕子炫耀說,大壯偷的西瓜沒我偷的西瓜大。
大壯心裏有數地笑一笑說,就怕你偷回的西瓜不管吃。
病貓說,大的不管吃還能小的管吃?
大壯說,你打開西瓜一看就知道管吃不管吃。
蘇燕子不好說話,西瓜不打開,隔著一層瓜皮,誰也說不清楚哪個好、哪個孬。
病貓說,打開就打開。
病貓打開西瓜有經驗,懷裏的西瓜輕輕往地上一墩,“哢嚓”一聲悶響,西瓜四分五裂開來。蘇燕子站在下風口,聞見的是一股酸餿的氣味。西瓜熟過頭,瓜籽黑黑的散落一地,瓜瓤絲絲拉拉的像是一團亂麻。
病貓傻眼了。
大壯快活地笑起來說,我說得沒錯吧,大的西瓜不管吃。
大壯偷過這種西瓜,吃過虧,有經驗。
大壯把懷裏的西瓜如法炮製,輕輕地往地上一墩,“哢嚓”一聲脆響,一個完整的西瓜裂開好幾瓣子。蘇燕子這回聞見的是一股甜香味。西瓜不生不過正是好,瓜瓤沙紅,瓜籽躲藏在瓜瓤裏邊探頭探腦的像蜂巢裏的一隻隻小蜜蜂。大壯偷回的西瓜,大壯做主。大壯自己吃大塊的,蘇燕子吃大塊的,卻讓病貓吃小塊的。三個人不說話,一齊把臉埋進西瓜裏,“稀裏嘩啦”動靜很大地吃起來。大壯一邊吃,一邊直嚷著“甜、甜、甜”,說真是甜死我了呀。蘇燕子也相跟著說甜、甜、甜。病貓不說話,一個勁地吃、吃、吃。大壯嚷嚷著“甜、甜、甜”,是一種自我誇耀,像是跟蘇燕子說,我說的沒錯吧?品種西瓜就是甜。蘇燕子相跟著說“甜、甜、甜”,像是回應大壯,你說的話沒有錯,品種西瓜真是甜呀。病貓嘴裏不說話,心裏卻一直奇怪著:這麽大的一個西瓜,種瓜人幹嗎不早早地摘掉它,賣掉它,由著它熟過頭呢?他不知道這是種瓜人家有意留下的西瓜種,西瓜不熟過頭,種子留不出來。
一個西瓜沒夠三個人吃,大壯、病貓兩人又去偷第二趟。
第二次病貓吸取教訓,摘回一個個頭中不溜的。大壯笑話病貓說,你的這個西瓜還是不管吃。病貓把眉頭擰一擰說,我不相信,就你會摘西瓜?蘇燕子幫著病貓說話,我看這個西瓜不會熟過頭。大壯一副先知的樣子說,不信,打開來看看。病貓說,莫非出鬼了。病貓抱著西瓜的兩手一鬆,西瓜墩地上,“軲轆”滾一下,沒裂開。大壯“哈、哈”地笑起來。蘇燕子看出其中的門道說,你偷的八成是一個生瓜蛋子。病貓臉色通紅,不死心地彎腰搬起西瓜往地上狠狠一摔。西瓜“哢嚓”裂開來,瓜瓤白生生的,一點熟的樣子都沒有。品種西瓜跟笨西瓜的秉性不相同,病貓會看笨西瓜的生熟,卻看不好品種西瓜的生熟。大壯偷過幾次品種西瓜,積累出經驗,會摘品種西瓜。大壯懷裏的這個西瓜還像頭一次抱回的那麽大,墩開來還像頭一次抱回的那麽好。三個人“稀裏嘩啦”的一陣吃。一樣的西瓜吃進病貓嘴裏,像是沒有大壯、蘇燕子兩人吃的甜、吃的香。“嗝兒,嗝兒”,三個人打起西瓜嗝。“嗝兒,嗝兒”,三個人吃西瓜的速度慢下來。“嗝兒,嗝兒”,三個人的肚子鼓起來。
“嗝兒,嗝兒”,大壯撩開褂襟,拍著肚皮跟蘇燕子說,你看我的肚皮像不像一個大西瓜?大壯的肚皮黑黝黝的,汗津津的,一拍圓鼓鼓的肚皮,“咚、咚”的像拍著一麵鼓。
“嗝兒,嗝兒”,蘇燕子不看大壯的肚皮,眼神落在自己的肚子上,隔著一層布褂子也是一喘一喘地鼓多高。
“嗝兒,嗝兒”,病貓不去看大壯的肚皮,不去看自己的肚皮,像是兩次西瓜吃的一點不順氣。
“嗝兒,嗝兒”,三人不停地打著一個個圓圓溜溜的西瓜嗝。
應該說,偷吃品種西瓜不是大壯的目的,帶著病貓、蘇燕子一塊偷西瓜也不是目的。大壯的目的就是想跟蘇燕子玩一玩。這天上午,大壯找不著能玩的遊戲,找不著能玩的孩子,一雙眼睛就盯上了蘇燕子,病貓隻是蘇燕子的一個陪襯罷了。相對蘇燕子來說,偷品種西瓜比跳房子有意思,吃品種西瓜更是比刮鼻梁子有意思。在玩的上麵,病貓跟蘇燕子一塊玩,就處處能顯示出主意,時時能顯示出主意,跟大壯一塊玩,自己就時時顯示出笨蛋,處處顯示出笨蛋。大壯點子多,多的跟你說出口,你也破解不開來。
大壯問蘇燕子說,你聞沒聞見,病貓嘴裏打出的西瓜嗝有一股臭味?
病貓反駁大壯說,你嘴裏打出的西瓜嗝比放屁還要臭十倍。
大壯說,我倆誰打出的西瓜嗝臭,讓蘇燕子聞一聞,讓蘇燕子說一說。
蘇燕子頭腦轉不過圈子,不知道打出的西瓜嗝怎麽還能分出一個臭呀香的,更猜不透大壯深藏著的目的。
大壯掂著西瓜肚子往蘇燕子跟前湊一湊,而後伸長脖子,把嘴張開,“嗝兒--”一聲,朝著蘇燕子很響地打出一個西瓜嗝。一股熱烘烘的渾濁濁的氣味撲在蘇燕子的臉上,吹得蘇燕子眼睫毛一忽閃一忽閃。大壯覺得這個西瓜嗝打得很滿意。
大壯說病貓,該你的了。
病貓學著大壯的樣子,隻是不敢靠近蘇燕子,打出的西瓜嗝也是收斂著,“嗝兒--”一聲,聲音小的像是放悶屁。蘇燕子的眼睫毛一忽閃一忽閃,照例聞見一股熱烘烘的渾濁濁的氣味。
大壯問蘇燕子,你說我倆誰打的西瓜嗝臭?
病貓緊張地看著蘇燕子。
蘇燕子說,一般樣。
病貓鬆下一口氣。
大壯說,就算一樣吧,我站得近,他站得遠,我打出的西瓜嗝大,他打出的西瓜嗝小,這麽一比較,說明他打的西瓜嗝還是比我打的西瓜嗝臭。
大壯說出一個歪理。
病貓說不過大壯,還是要說,我清早解過大便,你清早沒解大便,我肚子裏屎少,你肚子裏屎多,你打出的西瓜嗝當然比我打出的西瓜嗝臭。
病貓也說出一個歪理。
大壯說,你怎麽知道我清早沒解大便,你去我家茅廁把守著看到的?
病貓結結巴巴地說,我、我、我……
蘇燕子插不上話,不知道大壯、病貓兩個人怎麽會玩不到一塊去。
大壯轉臉向著蘇燕子說,你打一個西瓜嗝,我聞一聞是什麽味道?
蘇燕子沒想到大壯會這麽說話,不知道怎麽辦。
大壯一副討好的樣子說,蘇燕子是個女孩子,打出的西瓜嗝肯定是香味。
病貓說,我不信,打西瓜嗝,還分男孩子打的、女孩子打的。
大壯說,不信,你先聞一聞蘇燕子打出的西瓜嗝。
病貓個頭矮,昂起脖子,把鼻子往上伸一伸。蘇燕子“嗝兒”一聲,十分小心地打出一個西瓜嗝。
大壯急忙問病貓,蘇燕子打的西瓜嗝香吧?
病貓沒聞出蘇燕子打西瓜嗝的香味、臭味,不好說臭,隻好說,香、香、香。
大壯一臉喜氣地說,我說得不錯吧?蘇燕子你打個一西瓜嗝,我聞一聞。
大壯個頭高,勾下脖子,把鼻子湊在蘇燕子的鼻子邊。蘇燕子“嗝兒”一聲,十分敞亮地打出一個西瓜嗝。蘇燕子“嗝兒”一打,身子往上一抽動,大壯的鼻子正好碰在蘇燕子的鼻子上。蘇燕子的鼻子汗津津的濕漉漉的涼陰陰的,大壯心裏一顫。
大壯說蘇燕子,你還打一個西瓜嗝,上一個我沒聞著。
大壯脖子勾得更低,把嘴唇湊在蘇燕子的嘴唇邊。蘇燕子“嗝兒”一聲,十分努力地更加敞亮地打出一個西瓜嗝。蘇燕子“嗝兒”一打,身子往上一抽動,大壯的嘴唇正好碰在蘇燕子的嘴唇上。蘇燕子的嘴唇毛茸茸的軟綿綿的溫乎乎的,大壯心裏又是一顫。
病貓一旁識破大壯的計謀,跟蘇燕子說,大壯是壞家夥,親你的嘴、占你的便宜。
蘇燕子臉色一下紅起來。
大壯揭發病貓說,我這不是有意的,你伸手去刮蘇燕子的鼻梁子,哪次不摸人家的鼻梁子、哪次不摸人家的嘴唇、哪次不占人家的便宜?
病貓一下沒理了。
蘇燕子生氣地說,你們倆沒一個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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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吃西瓜的地方,是秫秫地的南端,緊挨著淮河,能聽見“嘩啦--嘩啦--”河浪湧向河岸邊的聲音,能試著“呼啦--呼啦--”河風吹進秫秫地的涼意。這裏是吃西瓜的好地方,也是乘涼的好地方。蘇燕子生氣不搭理大壯、病貓兩個人,大壯、病貓之間也沒話說。三個人一齊閉上嘴巴,耳朵聽著“嘩啦嘩啦”河浪聲,臉上試著“呼啦呼啦”吹進秫秫地的涼風。該偷的西瓜偷過了,該吃的西瓜吃過了,接下來該回家了。三個人不說話,不回家,像是心裏都舍不得這麽一片陰涼的秫秫地。蘇燕子坐在地上,大壯、病貓兩個人幹脆仰臉躺在地上。西瓜就是這麽一種吃物,吃多了,往上頂,打西瓜嗝,往下沉,憋西瓜尿。“嗝兒,嗝兒”,西瓜往上頂的西瓜嗝稀少的時候,就說明西瓜已經往下沉出西瓜尿。
蘇燕子最先憋不住尿說,你們倆往遠處站一站,背過臉,我要尿一泡尿。
蘇燕子這麽一說,像是一種提醒,大壯、病貓也是覺得各自的一泡尿憋得受不住。
病貓說,唉喲喲,我快尿褲襠裏了。
大壯跟著說,唉喲喲,我的尿脬子差不多撐破了。
病貓向大壯提議說,我倆去尿尿比賽?
大壯說,比就比,誰怕誰。
所謂尿尿比賽,就是站在河邊往河裏撒尿,看誰撒得遠,看誰撒得時辰長。病貓尿尿比賽是高手,不怕比不過大壯。
病貓說,走?
大壯說,走就走。
兩人一影一影往淮河邊走過去。
蘇燕子急迫地騰下褲子,“嘩嘩嘩”地尿起來。平常蘇燕子跟男孩子一塊玩,想撒尿了也是這樣子。男孩子一背過臉去,蘇燕子就騰下褲子方便了。男孩子撒尿不要求女孩子背臉,蘇燕子見著男孩子撒尿,自己背轉過臉去,實在來不及背臉,就伸手緊緊地捂住眼睛。蘇燕子小,不明白男孩子、女孩子有什麽差別,撒尿時相互背一背臉,就算他們之間的最大差別。沙土鬆暄,經不住尿衝,蘇燕子一泡尿把臉麵前的沙土衝出一個窩,窩裏泛起一層泡沫,泛起一股尿味,熱烘烘的,甜絲絲的,跟大壯、病貓兩人嘴裏打出的西瓜嗝差不多。
河邊上,病貓、大壯兩個人的尿尿比賽開始了。兩人站在淮河的頂溜邊,一並排,脫下褲子,叉開腿,卡著腰,騰起肚皮,“嘩啦啦啦--”尿開來。夏季天,淮河水漲漲落落的水很渾,水很流,一泡尿尿河裏,眨著泡沫一流流多遠。病貓懂得尿遠的道理,把脹鼓鼓的小雞子往半空架起來,一憋氣,一發力,“呼嚕”一下尿多遠。大壯不懂得這裏邊的道理,學著病貓的樣子,沒有病貓尿得遠。比賽過尿程,再比賽尿長。病貓同樣懂得尿長的道理,懂得細尿長流的道理。病貓憋著尿慢慢地尿、細細地尿。“嘩啦啦啦--”大壯一泡尿尿盡了,病貓隻尿一多半,剩餘的尿一抖一抖地繼續往外尿。尿尿比賽,病貓總算贏了大壯。大壯尿完尿,不提褲子,卻彎腰伸頭察看病貓的小雞子。
大壯說,你的小鋼炮比我的粗、比我的長,你才比我尿得遠。
病貓不願說出這裏邊的竅門,問大壯,那你說一說我怎麽比你尿的長久呢?
大壯說,那是你的尿脬比我的大。
病貓很得意地說,才不是你說的那麽回事呢。
大壯一副呆頭呆的愣樣子,一絲暗笑卻從病貓心裏溢出來。
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就是這種時候發生的。大壯、病貓兩個人同時覺得腳下的土地一墜一落一鬆一軟一晃一閃,兩個人同時摔下河岸,掉進河裏。河岸很陡很高,河浪從河岸下麵一吞一吐,慢慢地掏出一個大洞。兩個人站在河岸邊一吃重,河岸“呼通”一聲拽著兩人一齊塌下去。按照道理說,淮河邊上的孩子都會鳧水,莫說在淮河邊上,就是在淮河心裏也淹不著。偏偏事件不巧的是,兩人腳下的一塊河岸塌下來落河裏,緊接著一塊更大的河岸塌下來掩埋住兩個人。大壯、病貓兩個人沒來得及叫喊一聲,就一點聲息沒有了。
蘇燕子尿過一泡長長的尿,又等候一大會,才走出秫秫地找大壯、病貓兩個人。太陽當頂,正是晌午時分。陽光的光芒刺眼,河麵的光斑更刺眼。東西河岸空落落的不見一個人,東邊莊台上麵的村子飄飄搖搖的十分虛幻。蘇燕子兩手緊緊地抱著兩隻肩膀,感到一絲寒冷,感到一絲害怕。
蘇燕子扯開嗓子喊,大壯、病貓,你--倆--藏--在--哪--裏?
空曠的河岸把蘇燕子的一聲聲喊叫拖拉得很長、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