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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惡遊戲

  這個故事是講我小時候玩過的兩種遊戲。

  遊戲是惡遊戲。它的出發點和目的都是惡意的。一個是打對仗,另個是挖路坑。簡單地說,挖路坑就是路心裏挖個坑,偽裝好,路人看不出偽裝,掉進去。我敢說,我們那個年代農村裏長大的孩子十之有十都做過這種惡遊戲。至於坑害沒坑害著人,把人坑害得怎麽樣?那又是另外一回事情了。

  下麵我先說一說打對仗的惡遊戲。

  那年我九歲,剛上小學一年級,開學沒幾天,國內國外的階級鬥爭形勢一吃緊,學校裏的課又一次停下來。一窩村孩子沒事幹,整天莊稼地裏打對仗。“嗷嗷嗷”一陣呐喊,幾十個村孩子分出兩派,莊稼地裏拉開一定的距離,撅P股趴兩邊的地墒溝裏,土坷垃做武器,一串串飛過去,又一串串飛過來,就打開對仗了。莊稼人指靠種莊稼、收糧食吃飯,這是千年萬年的一條老古理。可那些年裏不再依照古理,興起了階級鬥爭,大人們整天仇視著一雙通紅的眼睛,你鬥我我鬥你,村東村西一下揪出幾十個暗藏著的壞分子。村人不願經管莊稼,我們在莊稼地裏打對仗也沒人過問。你來我往的,地裏的莊稼被糟蹋了一片又一片。

  雙方的輸贏是看哪一方的孩子先中彈、先哭嚎。土坷垃不長眼,不長腿,光長翅膀,“撲棱棱”飛過去,落下來。砸著哪個孩子,或是砸不著哪個孩子沒有定性。砸在頭上還是砸在P股上也沒有定性。有牙口的孩子,土坷垃砸身上不吭聲,土坷垃砸頭上也不吭聲。頭上起包,一點一點鼓起來,一點一點紫起來,很是害怕人。這個有牙口的孩子往往都在自己的一派裏當著官,少說也是團長什麽的。那時候村孩子隻要一打起對仗,就模仿電影裏的樣子,張團長、李軍長地喊叫開。這個有牙口的孩子,被稱為張團長。其他孩子看見張團長的頭上起包了,就報告張團長說,你的頭受傷了,該撤出戰壕下去。張團長忍著疼痛等候的就是這句話。張團長一下英雄起來,說王成(電影《英雄兒女》裏的人物)重傷不下火線,我受這點輕傷算什麽?祖國和人民還等候著我們勝利的好消息呢。張團長兩手抓幾塊土坷垃,猛然站起身,狠狠地向對方砸過去。張團長全部暴露出來,同樣也會招致對方更凶猛、更密集的土坷垃。

  大河灣的土地表層是沙土,內裏卻暗藏著一層油泥。說是有一年蔣介石扒開花園口,黃河水流進淮河裏,淹掉大河灣淤積出來的。種莊稼的犁鏵深一點就會翻出這層油泥來。幹燥的油泥塊,死硬硬的,紅乎乎的,像磚窯燒出來似的。這麽樣的一塊土坷垃飛舞著砸身上、砸頭上,疼痛肯定不會輕。牙口硬的孩子,咬咬牙,跺跺腳,忍忍疼,挺過去。牙口稍瓤一點的孩子,兩手摸著鼓包,又是搓又是揉,噙兩眼淚也會挺過去。牙口再瓤一點的孩子就挺不過去了,挨上砸,先是“哎喲哎喲”地輕叫幾聲,甚而還會捂著鼓包躺地上滾幾滾,要是還忍不住,就得放開嗓門哭嚎起來了。

  這個孩子這麽大聲一哭嚎,自己也知道意味著什麽結果。

  按事先約定,一方孩子被打哭,另一方就算勝利,這次“戰鬥”就算結束了。而這個哭嚎的孩子也得背負一種罪名。按當年的說法,叫叛徒。實際上,叛徒這個稱謂,現在想起來不是太恰當。一個孩子當上叛徒的同時,也就失去再打對仗的資格。自己的一方不會容忍“叛徒”,對方也不願接納“叛徒”。這個孩子索性敞開嗓門猛足勁地大聲哭嚎,一邊哭嚎一邊走動著,把頭上淤血的鼓包向每位戰友展示著。那意思是說,你們看看吧,你們都看看清楚吧,我的傷勢這麽嚴重,能忍得住嗎?能不哭嚎嗎?事實上,這個孩子所做這番努力是一點用處沒有的。在對方“嗷嗷嗷”一片勝利的歡呼聲裏,這個孩子得到的隻能是白眼與辱罵。

  一場惡仗打下來,雙方隊員身上、頭上都會起不少鼓包。有的孩子還不止一個兩個呢。隻是別的孩子身上、頭上的鼓包成了榮光與資本,唯獨這個哭嚎孩子身上、頭上的鼓包成了屈辱與悔恨的象征,甚而還會留在童年的記憶裏,多年消失不去。

  那時候我還隻是一個打對仗的旁觀者。這倒不是說我曾經“叛徒”過,原因是我個頭小,細胳膊細腿的沒有氣力。打對仗,雙方挑選人,一對一,沒有哪一方願意挑選我。我隻能遠遠地站一旁看著一串串土坷垃飛過去,飛過來。要麽就跟女孩子玩。女孩子玩遊戲文靜,翻個花、跳個房什麽的,沒玩頭。再說這些心靈手巧的遊戲,我也玩不過她們。一旁裏觀看別的村孩子打對仗,有力出不上,手癢,心也癢,就想辦法跟兩派的司令套近乎,企圖讓他們下一次打對仗挑選我。

  分開的兩派司令,一個叫大頭,是大隊書記的兒子;另個叫擰脖梗,是大隊民兵營長的兒子。大頭的長相特點就是頭大,剃著光葫蘆頭,黑黑亮亮的,像是圓鼓鼓的大南瓜。擰脖梗的長相特點就是脖梗擰,鼻梁骨跟脖子對不上一條線。大頭與擰脖梗是敵對兩派的司令,稱呼上幹脆就叫大頭司令,擰脖梗司令。兩個司令戰場上是敵人,戰場下卻是朋友。大頭經常摟著擰脖梗的腰,兩人一塊到處玩。大隊書記領導民兵營長,大頭領導擰脖梗,這是順理成章的事。不高興了,大頭就威脅擰脖梗,說要是你再不聽我話,我就代表人民把你的司令抹下來。實際上,擰脖梗也隻能在我們麵前像是一個司令,耍一耍威風。擰脖梗在大頭麵前一點司令都不像,倒像小鬼子麵前的一條漢奸走狗。擰脖梗在自己的一派裏很威風。哪個孩子P股撅高暴露出目標,擰脖梗會走過去,照著這孩子的P股踹一腳。哪個孩子氣力弱,土坷垃扔不進敵方陣地裏。擰脖梗算賬的方法還是照著這孩子的P股踹一腳。就是不打對仗,哪個孩子從地裏摘一隻瓜偷著吃掉了,擰脖梗也會照著這孩子的P股踹一腳,說再這樣一個人偷著吃,我把你的頭當瓜砸開來。擰脖梗還會把這孩子的頭塞進自己的腿襠裏,一邊使勁地夾,一邊問旁邊的孩子說,你們看他的頭像不像我的夜壺子?

  擰脖梗喜歡吃瓜,大頭也喜歡吃瓜。哪個孩子不喜歡吃瓜呢?

  這一天,我想著一個辦法,瞞著家人,去自家地裏摘了一隻瓜,準備跟兩個司令套近乎。

  這是一隻大香瓜,瓜的個頭又大又圓,黃亮亮的瓜皮襯著綠花紋,手摸著滑溜溜的,眼看著也喜色人,裏邊的香氣一浪一浪直往臉上撲。這是父親留下來的瓜種。這隻瓜太大,太顯眼了。我脫下褂子包裹著一溜煙跑出瓜地。在選擇大頭還是擰脖梗的問題上,我猶豫了好大一會兒。最後,我還是覺得參加大頭這派風光些,體麵些。理由很簡單,大頭管著擰脖梗。打對仗,大頭一派稱共軍,擰脖梗一派隻能稱國軍。大頭看見大甜瓜,真動心了,兩眼饞溜溜地一下睜多大。

  大頭伸手接過瓜卻不慌著吃,問我,這瓜該不是你偷別人家的吧?要是偷來的瓜,就是再好吃,我也不會嚐一口。我這個司令是不能隨便違反紀律的。

  我實話說,這是我家瓜地的瓜種。

  大頭吸溜吸溜嘴說,這我就管不著了,你摘你家瓜地的瓜種,就是搬出“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我也沒犯哪一條。

  大頭準備享受我家的這隻種瓜了。他先是擦一擦瓜上的茸毛,一隻拳頭猛然高高地舉起來,可落下來又失去氣力。

  大頭說,有些話我還是要問一問清楚,你幹嗎要把這麽排場的瓜送給我吃?

  我乘機說出我的意圖,我想參加打對仗。

  大頭臉上犯難了,說你看你這麽小的個頭,還長得細胳膊細腿的,扔土坷垃沒力氣,反過頭來一小塊土坷垃砸你頭上就媽呀娘呀的哭嚎開了。

  我不服氣,說我自己練習扔土坷垃已經好多天了,能扔好遠好遠,不信你試試。

  大頭看看我,又看看手裏的瓜,指著前麵的一棵樹說,你要是能扔過那棵樹,我就挑選你打對仗。

  我揀塊土坷垃一扔扔過那棵樹。

  大頭還是犯難為,說你這是站著扔,要是趴地上扔,就扔不這麽遠了。

  我趴地上又扔一塊土坷垃,還真沒扔過那棵樹。

  我跟大頭辯解說,打對仗,中間相隔的沒有這麽遠。

  大頭也承認距離沒有這麽遠,不過又說,怕你經不住土坷垃砸,你一哭嚎,我們這派不就輸下了。

  我說我不怕砸,我能忍住疼。

  我揀塊大土坷垃遞給大頭說,不信你往我頭上砸一下,試一試。

  大頭不接土坷垃,說我怎麽能隨便打人呢?人民軍隊愛人民嘛。

  我跟大頭說話的時候,好多孩子都在場,擰脖梗也在。擰脖梗的脖梗麻花一般擰著轉了好幾圈,兩眼也舍不得離開這隻大香瓜。擰脖梗跟大頭說,收不收他打對仗先放另一邊,還是先把這隻瓜吃進肚子裏。

  大頭覺得擰脖梗說話有道理。再說這隻瓜也太大,太誘人了。

  大頭一拳砸下去,甜瓜就四分五裂開。瓜子、瓜汁“嘀裏耷拉”順大頭的手流下來。瓜甜味煙霧一般急速地向四周彌散開來。大頭掰開瓜,分擰脖梗一塊,分手下的兩名副司令各一塊,又掰一塊遞給我。

  我手裏拿著那塊土坷垃,搖頭說,我不吃。

  大頭很奇怪地問,你拿這塊土坷垃幹什麽,該不會當瓜吧?

  大頭手裏多出一塊瓜很為難,想一想又問我,你真要是不吃,你的這一塊,我就替你吃掉了。

  其餘的孩子沒瓜吃,隻能看著他們四個孩子吃。

  大頭吃瓜,動靜很大。擰脖梗跟其他兩個副司令吃瓜,動靜也很大。大頭吃瓜的動靜大,帶著一股霸道勁。其他三個孩子吃瓜的動靜大,帶著的是一股受寵勁。

  我手裏拿著那塊土坷垃,回家找到二弟。我指著自己的腦袋門說,你就照著這兒猛足勁砸一下。二弟年齡小,膽量也小,兩眼哆嗦著不敢接我遞過去的土坷垃。我勸說二弟,是大哥自己願意讓你砸的,就是砸出包,砸破皮,砸出血,大哥也不會怨著你。二弟聽我這麽一說,更是嚇得不敢接我手裏的土坷垃。

  二弟兩眼恐懼著,說大哥,我不敢。

  我訓斥二弟說,天下少有你這樣的膽小鬼,趕明長大參軍也沒人敢要你,就是要了你,你也隻能當叛徒。

  我猛然揚起手裏的土坷垃,帶著一股風卻砸向二弟的腦袋。我用的氣力不算小,二弟的身子晃晃悠悠,又旋轉兩圈跌坐到地上。二弟兩手捂著腦袋,順地上翻滾開。二弟的嗓門又尖又細,哭嚎聲像一群受驚嚇的麻雀,“撲棱棱”四散開來。二弟的腦門白過紅,紅過青,青過紫,鼓出一個大血包,滲出一條一條的紅血絲。

  我不看二弟一臉的哭相,也不看二弟腦袋門上的鼓包,我的兩眼緊緊地盯著屋牆角,一頭朝它撞過去。事情的結果是可想而知的,我沒能把屋牆角撞倒,相反的,屋牆角卻不動聲色地把我撞多遠,頭一蒙,一P股坐地上。

  二弟停下哭嚎,停下翻滾,兩隻眼一下瞪多大。

  二弟說大哥,你頭上起包了。

  我不說話。

  二弟說大哥,你頭上出血了。

  我不說話。

  二弟還是說,大哥,你幹嗎要拿自己的頭往屋牆角上撞,不怕疼?

  我衝二弟點點頭,說我就是不怕疼!

  我一骨碌爬起來,兩眼裏的金花還閃晃著,頭腦裏的嗡嗡聲還響亮著。腦袋門上的鼓包顧不得捂,也用不著捂,我撒開兩腿向大頭玩著的地方跑過去。

  不打對仗,一窩村孩子也愛爭論事非。大頭領著他的人站一邊,擰脖梗領著他的人站另一邊,雙方唇舌相戰,也是一副你死我活的。我一溜煙跑過去,大頭沒注意我,別的孩子也沒人注意我。我在大頭麵前停下來,猛喘幾口粗氣,手指腦袋說,你看我的頭,鼓出這麽大個包,我沒掉一滴眼淚,還一聲沒有哭。

  大頭抬眼看看我,像是沒看見,又顧自同擰脖梗爭論開來。

  他們爭論的是兩隻大老虎。這兩隻大老虎不是真老虎,是紙老虎。一隻叫美帝國主義,另一隻叫蘇修帝國主義。大頭跟擰脖梗爭辯的話題是,這兩隻紙老虎到底哪一隻大,哪一隻厲害。大頭說,這兩隻紙老虎相比較還是蘇修帝國主義厲害。為個什麽理呢?大頭說,蘇修帝國主義這隻紙老虎是蘇聯老大哥變的,不管是個頭,還是氣力,都是美國小鬼子變出的那隻紙老虎不能相比的。擰脖梗不讚同,說兩隻紙老虎都一樣,踹一腳就散架,放一把火就能燒成灰。大頭撇一撇嘴,說擰脖梗,這就是你不懂了,兩隻紙老虎哪一隻也不是紙做的,這是打比方。

  我不聽紙老虎的事,也沒有心情聽。

  我攔住大頭揮動的兩隻胳膊,指著自己腦門上的鼓包說,這是我自己往屋牆角撞出來的,要是我沒有牙口,要是我怕疼,我敢往屋牆角撞嗎?

  我這麽一番語無倫次的表白,其目的還是想參加打對仗。

  大頭總算注意起我腦袋門上的鼓包,問我,你這頭上的鼓包是你自己往屋牆角撞出來的?

  我點點頭,說不信你去問一問我二弟,我當著他的麵使猛勁撞了一下子,要不能起這麽大個鼓包。

  大頭“哈哈哈”地猛然大聲笑起來。大頭笑得很用氣力,牙花上沾著的幾粒香瓜籽,“呼”一聲噴出來,飛多遠。大頭臉衝著半天空,一副脖梗拉多長,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笑得身子又顫又抖。

  大頭這麽一笑,我莫名其妙,其他孩子也幹瞪眼,不知為什麽。

  大頭像頭倔叫驢,把肚子裏的笑,笑幹了,笑癟了,才說,我怎麽也想不到,你會這麽傻。

  大頭說,你自己想一想,你這麽做是不是《紅燈記》裏那個自己打自己一槍的王連舉?

  大頭這麽一說明,其他孩子明曉了,緊跟著“哈哈哈”地笑起來。

  大頭不笑,反過頭來冷冷地盯著其他孩子。

  我心裏湧滿不甘與委屈,“哇啦”一聲哭出來。這一刻,我覺得腦袋門上的鼓包也愈鼓愈大,愈鼓愈疼了。

  經過這麽一番周折,我還是沒能參加打對仗。

  相隔沒幾天,擰脖梗村大路上攔住我,說大頭不願帶你打對仗,我帶你。我自然是一驚喜,隻是沒等這份驚喜洇染開,我又抑製住。擰脖梗是個壞點子多的孩子。一窩村孩子做壞事,作惡事,主意十有八九是從擰脖梗的心裏生發出來的。擰脖梗心狠手辣,村孩子裏隻有大頭沒挨過他欺負。我問擰脖梗是不是想吃瓜了,擰脖梗拍著我的肩膀點點頭。我說你想吃瓜,我也不敢摘了,上回偷摘瓜種都挨了父母打。擰脖梗說,我跟大頭不一樣,大頭喜歡吃種瓜,我就吃一般的瓜。我心裏暗含著的一份驚喜又慢慢洇染開。我說,要真是這樣我就去摘一個一般的瓜給你吃。擰脖梗點點頭,又吸溜吸溜嘴,說那你就快點去摘吧,我這會兒還真有點想吃瓜了呢。我向瓜地跑過去,跑幾步又被擰脖梗叫住。擰脖梗說,你要摘就得摘兩個瓜,我怕吃一個吃不過癮。

  我撿大個頭的瓜摘兩個遞給擰脖梗。擰脖梗也不客氣,都接過去,轉臉往家走,說我回家消消停停地一個人慢慢吃。

  擰脖梗前麵走,我後麵跟。擰脖梗站住腳,問,你老是跟著我幹什麽?我愣住神,問,下次打對仗你願意帶我啦?

  擰脖梗說,天下哪有這麽便宜的事,我還得考驗考驗你呢。

  我依照老辦法,彎腰揀塊土坷垃,跟擰脖梗說,你指一個地界,看我能不能扔過去。

  擰脖梗搖搖頭,說這算是什麽考驗呀。

  我把土坷垃往擰脖梗手上遞,說你就狠狠地照我腦門上砸一下子。

  擰脖梗不接土坷垃,說我自有我的辦法考驗你。你回家裏等候著吧,我想考驗你了,我去找你。我現在隻想快一點把這兩個瓜吃進肚子裏。

  擰脖梗撂下我,捧著兩個瓜回家去。

  我心裏還是沒有一點底。以往擰脖梗也說過許多不算數的話。

  這一天,擰脖梗真的找見我。他的手裏還提著一把平口鏟。這種鏟小巧,鋒利。鏟口半尺寬,鏟把三尺長。是村孩子鏟斷各類生長植物的最合手工具。擰脖梗要考驗我的就是在村路上挖個坑,偽裝好,使村人不小心掉進去。擰脖梗說,不管是男人是女人,是大人是孩子,哪怕是一頭豬一條狗,隻要有活物掉進坑裏去,就算你經受住了考驗。

  挖路坑這種事,我以前幹過不少次,難的是要有活物掉進去。

  擰脖梗說,這正是我要考驗你動頭腦的地方。同樣的一件事,有的人能做成,有的人做不成,差別就是動不動一顆腦子。

  擰脖梗說完這些話,把鏟子交給我,自己去一旁的陰涼地裏歇著了。

  我不急著挖坑,呆坐路上,把頭腦啟動開,用足勁想呀想呀想。我一邊想著這件事,一邊嘴裏嘮叨著:走過來的一個人掉進去;走過來的一頭豬掉進去;走過來的一隻麻雀掉進去。

  一隻會飛的麻雀怎麽能掉進坑裏呢?

  這一次,沒有別的村孩子,就我跟擰脖梗兩個人。擰脖梗選的路段偏,別的村孩子看不見。我們這兒的人家都住在一溜莊台上。家家門前都有兩條出路,一條往南連著淮河,一條往北連著莊稼地。一家一戶的小路一纏一繞連著村大路,村人走上去,想去哪兒去哪兒。現在我要做的就是把路截斷,隱蔽出一個坑,叫一個好好走路的人,不能好好地走過去。

  擰脖梗陰涼地裏睡了一大覺,我也把路坑挖出來,隱蔽好。

  具體地說,我是把這個坑挖在路旁邊,坑不深,口也不大。偽裝坑口時,我用的是活草。一篷一篷連泥帶根長在坑口上,鮮枝綠葉的跟旁處沒二樣。

  擰脖梗打著滿嘴的哈欠,走過來查驗坑,說你這個坑挖得好是好,過路人就是不往路旁邊走你怎麽辦?

  我能有什麽好辦法呢?我總不能拿繩拴上路人的腳硬往土坑裏拽吧。

  擰脖梗一臉壞笑,說看來你還是差了一把火。

  擰脖梗心裏早就想到一個好辦法。隻見他往坑旁的路心裏挪一步,不聲不響地把褲子脫下來,蹲地上。我一下明白了,也學他的樣子,脫褲子,蹲地上,屙起屎。我倆並排蹲著。他衝我笑一笑。我回應他笑一笑。從來沒把一泡屎屙得這麽暢快過。

  半個時辰後,還真有一個人掉坑裏。

  這個人不是別人,是我娘。

  我娘從這條小路的盡頭走過來的時候,心裏也是輕鬆愉快的,隨口還哼唱著語錄歌。我娘唱語錄歌跟別人不一樣。別人是幹著嗓門叫,直來直去連個彎都不打。同樣的一段詞、同樣的一段曲、同樣的一首語錄歌到了我娘的嘴裏就軟了、化了,曲曲彎彎地被舌尖挑出來,水嫩嫩的,脆生生的,像是嚼著滿嘴的水蘿卜。我娘平常就愛唱歌,曲調多是淮河兩岸流行的“拉魂腔”。這些天,村人鬥人鬥紅了眼,整天“呼哧呼哧”喊口號,喘粗氣。我娘卻迷上了唱語錄歌。批鬥會場上,別人喊口號,她唱語錄歌。別人大聲,她大聲,別人小聲,她小聲,互不幹涉,各得其樂。我娘一路哼唱著語錄歌走過來。我這才察覺坑是挖在了我家的莊台根,這條路也是我家人出門進門必走的一條路。

  我問擰脖梗,你幹嗎要我把坑挖這兒?

  擰脖梗不懷好意地笑著說,這正是我要考驗你的地方。你現在反悔還來得及,想喊你娘停下腳你就喊吧。

  我與擰脖梗兩個人躲避在一片稀稀疏疏的棉花地裏。我娘愈來愈近,歌聲也愈來愈響。我大睜兩眼盯著我娘,擰脖梗卻大睜兩眼盯著我。我娘看見路中心的兩泡大便,腳步慢下來,語錄歌也停下來,還扭臉“呸呸”吐出兩口唾沫。我娘一側身,一挪腳,“撲通”一聲,動靜很大地掉進去。我娘前傾著身子摔地上,“哎喲哎喲”地叫起來。

  擰脖梗不笑了,緊繃臉,伸手猛拍一下我的肩膀,說明個上午打對仗,我挑選你!

  擰脖梗說完這話,佝著腰身,順著棉花地邊,很麻利地溜掉了。我一個人孤零零地待在棉花地不敢往家回。

  我娘的右腳脖子崴傷了,腫了,青了,哼哼嘰嘰疼半夜,也罵半夜,罵那個路心裏屙屎的討嫌鬼,罵那個路旁裏挖坑的壞孩子。我睡床上也睡不著,滿頭腦想著的不是我娘的腳脖子,而是明個上午打對仗。

  頭一次參加打對仗我就成了英雄,一個刀槍不怕,直搗對方巢穴的孤膽英雄。

  開仗前,村孩子站一排溜,由著大頭與擰脖梗兩個司令挑選。一對一,大頭挑選一個,擰脖梗挑選一個,如此往複,直到把雙方的兵馬挑選好。擰脖梗司令頭一個就把我挑過去。別的孩子不明白擰脖梗怎麽會看上我,“哈哈哈”地狂亂笑起來。大頭也笑,說擰脖梗這是找了個吹號兵,待一會兒剛打仗,你的這位吹號兵就會把小喇叭吹響(哭嚎)了呢?

  擰脖梗不笑,已經明白我是個怎樣的孩子。應該說,擰脖梗比大頭會看人,會識才。

  打對仗的孩子分散開,去了兩旁的地墒溝,撅P股趴那兒,準備開仗了。

  打對仗的命令得大頭下。大頭下命令也得征求擰脖梗同意。在這方麵,兩個司令配合得很默契。開仗前,雙方司令還有一項重要的工作,得把自己的人馬巡視一遍。哪個孩子麵前的土坷垃揀少了?哪個孩子的P股撅高了?哪個孩子嚇得趴地上哆嗦了?開仗前的這段時間最焦急,也是最慌張。我趴地墒溝裏,手裏緊攥著的一塊土坷垃,“嘩啦嘩啦”隨著我亂抖亂晃。擰脖梗一路檢查走過來。我把土坷垃塞進嘴,上下牙猛足勁地咬,一塊土一塊土吃嘴裏,又一塊土一塊土往外吐。我想用這種方法止住焦急,止住慌張,怕被擰脖梗看見了。擰脖梗看見我吃土坷垃,驚奇地兩眼瞪多大。擰脖梗在我麵前停一停、看一看,走過去。擰脖梗戰前巡視,從不亂說一句話,看見哪個孩子不順眼睛,也是事後才算賬。擰脖梗說,軍心不能隨便擾亂。打仗前,如若一個隊伍的軍心不穩了,還能打勝仗嗎?相比較,大頭脾氣暴躁,沉不住氣。大頭一邊巡視著,一邊吼叫著。

  大頭把自己的隊伍檢查好了。

  擰脖梗也把自己的隊伍檢查好了。

  能幹仗了嗎?大頭站那邊高聲地問。

  能了!擰脖梗站這邊高聲地回答。

  這時候,兩邊打對仗的隻有兩位司令能站著。猛眼看去,像是莊稼地裏隻有他們兩個人。

  打--大頭發出開仗命令。

  這邊與那邊的兩位司令像兩棵遭刀砍斷的莊稼,“嘩”一聲趴地上。緊跟著,這邊的土坷垃猛足勁往那邊飛,那邊的土坷垃猛足勁往這邊飛。

  我也猛足勁地往對方扔土坷垃,隻是連著扔了好幾塊,沒有一塊扔進對方的陣地裏。這會兒,我是更加地緊張。一緊張,我的人就如同磨麵坊裏的馬達機,“突突突”地亂閃晃。手一哆嗦,土坷垃從我手裏飛出去也相跟著哆嗦,七拐八彎地跑半道上就急忙折斷頭落下去。我還是不斷往嘴裏塞土坷垃。小塊土坷垃止不住顫抖,我就往嘴裏塞大塊土坷垃,還止不住顫抖。我大睜兩眼望著半天空裏飛來飛往的土坷垃,是一點辦法沒有了。我對自己說,不能再等了,再過幾眨眼的功夫,說不定就有孩子被砸中,哭起來。打對仗也就結束了。下回打對仗,擰脖梗肯定不會再挑選我。

  我瞅準兩塊土坷垃,伸右手抓一塊,再伸左手抓一塊。我猛然站起身,邁開兩腿直直地、不緊不慢地朝對方的陣地走過去。

  誰見過像我這樣打對仗的呢?

  擰脖梗司令看見,大聲命令我回去,趴下。

  大頭司令看見,大聲說沒打過對仗,也該懂得規矩吧。

  我誰的話也不聽,就這麽直著兩眼,直著兩腿,直直地往前走。雙方的土坷垃怪叫著從我的頭頂、身旁飛過去。不願飛過去的就往我身上、頭上砸。“咚”,砸一下,“咚”,又砸一下。幾眨眼的工夫,我身上、頭上被砸了無數下。我不怕砸,不怕疼,唯一的願望就是要成為我自己想象中的那個英雄。

  擰脖梗下命令,叫自己的人停下扔土坷垃。

  大頭也下命令,叫自己的人對準我狠狠地砸。

  擰脖梗的人聽見命令,停下扔土坷垃;大頭的人聽見命令,反倒違抗命令也停下扔土坷垃。

  我兩隻手緊緊地攥著兩塊土坷垃,直往大頭司令的麵前去。還沒等大頭司令爬起身,我就一頭撲過去,騎在他身上,兩手裏的兩塊土坷垃穩、準、狠地照著他的一顆大頭砸下去。我把大頭的一顆大頭砸成了爛冬瓜。

  這次打對仗,頭一個哭嚎的孩子無疑是大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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