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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年饃

  整天下午我都坐在我家鍋屋的一個拐角裏,一動不動地“看”著母親忙著蒸年饃。這個帶著引號的“看”,實際上包含著這麽兩層意思。一是看守著母親不要偷偷地提著小包袱去找娘家人,二是看守著母親不要把年饃偷偷地拿著送給幹姥姥。幹姥姥是一個要飯的白頭毛老太太。她家離我們這裏很遠,每年冬天都來大河灣村要飯,白天在村子裏竄來竄去的,東家要半塊饃饃,西家要半碗稀飯,晚上就睡在村東的一座廢棄的敞口的磚窯裏。去年年根前,母親去給幹姥姥送過一回年饃,今年要是還去送的話算是第二年。母親幹嗎要給一個要飯的老太太送年饃?母親幹嗎要讓我喊她幹姥姥?我也說不清楚。

  說起這件事,我父親說我母親,她是一個把日子過顛倒的女人,人家女人是要飯的上門要年饃舍不得給,她是自己送過去;人家女人是害怕要飯的沾染上一身窮氣,她是自己去認要飯的做幹媽。

  父親問我,你說你娘傻不傻?

  我說,傻!我娘是一個傻娘。

  母親不承認自己傻,說,有些道理我跟你們爺倆說也是說不明白的。

  父親說,我們是不用聽你說傻道理的。

  父親話裏的“我們”包括我,顯然我是跟父親站在一邊的。

  我幫腔說,對,你不能隨便讓我把一個要飯的老太太喊做幹姥姥。

  母親說,怎麽是隨便喊的呢,我認她做幹媽,她就是你幹姥姥。

  我往地上吐一口唾沫,很氣憤地說,我才不要一個要飯的做幹姥姥呢。

  母親笑笑說,你不認有個屁用,我認你就得認。

  我不知道怎麽去跟母親爭辯,轉眼企求地看著父親。

  父親說,這我沒辦法幫你,你娘認她做幹媽,她自然就是你的幹姥姥。

  我衝著母親大聲地抗議說,我就不要她做幹姥姥。

  一個要飯的老太太、一個又老又醜的老太太怎麽能做我的幹姥姥呢?我感到十分委屈,眼淚一下就流出來了。相反的,我母親的臉上卻呈現出一副得意的神色。

  父親看看一臉委屈的我,看看一臉得意的我母親,也是一臉笑笑地說,雖說你們娘倆認“幹媽、幹姥姥”這件事我說話不算數,可在這個家裏有些事我還是當家的。

  母親問我父親,你說什麽事情吧?

  父親一字一頓地說,我們隻要你今年不要把年饃再送給那個要飯的老太太。

  母親說,她是我的幹媽,我也不能去送年饃?

  父親搖著頭說,幹媽是幹媽,幹媽不是親媽,就不能隨便吃我們家的年饃。

  母親收斂起臉上的得意神色,聲調軟軟地說,我少吃幾個年饃,我把省下來的送過去?

  父親搖搖頭,不說話。

  母親說,我一個年饃不吃該照(行)吧?

  我問娘,你過年不吃年饃吃什麽?

  母親說,我頓頓喝稀飯,天天喝稀飯。

  父親還是堅決地說,你一個年饃不吃,也不能把年饃送給一個要飯的老太太。

  母親臉上的得意一絲一絲往下掉,像我一樣慢慢變得委屈起來。

  母親說,你們爺倆沒一個講理的。

  父親說,我們沒必要跟你這種傻女人講道理。

  我說,對,我們就是有道理也不會跟你這種傻娘講。

  母親“嗚嗚嗚”地哭起來,說我們爺倆欺負她是一個沒有娘家的女人,說她要是像別的女人一樣有一個娘家,娘家兄弟嫂子、侄男侄女一大家子,量你們爺倆在我麵前也不敢說出半個“不”字來。“嗚嗚嗚”。母親說,我今天就離開家門去找娘家人,我不信一年半載的會找不見,我不信娘家人會不認我。

  父親見不得母親哭,更是見不得母親動不動就要去找或許根本就不存在的娘家人。一是哭,二是去找娘家人--這是母親對付父親的兩樣殺手鐧。母親隻要隨便地搬出其中一樣,父親就投降認輸了。不是說母親這麽兩招多麽靈驗,而是說父親一遇見這麽兩種情景總是謙讓著母親。母親往往是一邊哭著一邊收拾著一個小包袱,說是要去找娘家人。父親看著母親一哭、一流淚、一要走出家門,一顆心腸就像加了熱的糖稀軟下來。父親所能做的就是趕緊離開家門,躲避開母親。

  父親說,我走,你留在家裏該照(行)了吧?

  父親說,我們家就是你的娘家,你哪裏也不用去該照了吧?

  父親還說,我們爺倆就是你的娘家人該照了吧?

  母親慢慢地停息哭泣,也停下收拾小包袱的舉動,反駁父親說,你們爺倆才不是我娘家人呢?要是我娘家人會沒有一顆心向著我的?會連我給幹媽送幾個年饃你們也心疼?

  母親說話一繞一繞又繞在“年饃”上麵來,父親極力回避這麽一個帶有原則性的問題,說上工的時辰到了,我要下地幹活了。

  那是人民公社年代,土地歸生產隊管理,父親、母親算是生產隊的社員。不知怎麽的,土地歸在生產隊名下就是不收糧食。一年一年,生產隊繳上國家公糧,剩下的糧食填不飽村人半年的肚子。要不是這麽一種情況的話,也不會出現要飯的幹姥姥,也不會為著幾個年饃我們一家人鬧矛盾。這一年,我八歲。這一天,是臘月二十七。父親去生產隊上工,母親專門請假留在家裏蒸年饃。冬天裏生產隊最多的農活是清理淌水溝。父親從門後摸出一把鐵鍁,看一看平靜下來的我母親,這才真的走出家門。父親心裏很鬼祟,走出家門並沒有往遠處走,站在院落裏,使勁地向我招手,說是把抽煙的洋火落在屋裏的桌子上了,讓我把它遞過去。實際上,父親是想避開母親交代我在家看守著母親。頭一件是,父親害怕我母親趁他不在家的空閑又去找娘家人。父親說,你一看你娘拎著小包袱走出家門,你就快快地跑生產隊的地裏去喊我。

  我點頭說,知道了。

  第二件是,父親交代我在家看守著年饃。我覺得父親有點羅裏羅嗦的,說知道了,我一看見娘拿著年饃走出家門,我就快快地跑生產隊的地裏去喊你。父親彎起右手的中指,冷不防地猛然敲在我的腦門子上說,我看你頂多就是一個假聰明,你娘都把年饃送走了,你還跑去喊我幹什麽?我糊塗著頭腦,真是不知道怎麽辦好。我問父親,我該怎麽辦?父親說,你什麽也不用管,就是大睜兩眼把你娘拿走幾個年饃、拿走的是什麽樣的年饃(每年家裏都蒸幾樣年饃)看清楚了。我依舊糊塗著問,我眼睜睜地看著娘拿走年饃,不去生產隊的地裏喊你,有個什麽用處呢?父親說,候晚上下工回家,我跟你娘慢慢地算細賬。我問,你晚上跟我娘怎麽算細賬?父親不願回答我的話,武斷地說,這是我跟你娘的事,不用你管。我呆愣在院落裏。我該管什麽呢?什麽是我該管的?一家三口人,我時常夾雜在父母中間,有時在一件事情上我是父親的同黨,有時在另外一件事情上我又是母親的同黨,其實誰也沒把我當成他們真正的同黨。

  父親把彎曲的右手中指平展開來,很溫柔地拍一拍我的頭腦門子說,記住!你下午哪裏都莫去,就在家看守著你娘。

  父親扭轉身子走出院子,嘴裏哼唱起淮河流域流行的花鼓燈曲子《送情郎》。沒有鑼鼓伴奏,父親的唱腔跟樹梢頭上寒風的嗚咽聲差不多。父親就是這麽一個人,心裏一舒坦,就喜歡哼唱幾句。我站在院落裏不動,看不見他的影子,卻能聽見他哼唱的聲音。

  送郎送到大門西,

  毛毛細雨淋濕衣,

  左手給郎打著傘,

  右手給郎摞著衣,

  還說奴家不疼你……

  母親很小的時候,被她的家人從一條船上牽下來,走進我祖母的視線。從此,我祖母就成了她的娘。再以後,她就成了我的娘。母親的娘家是淮河裏走船的,自己家養不活這個閨女,才把她送上岸。這在淮河兩岸是一件平常的事情,也是走船人家養活閨女的一條平常的辦法。我剛記事的時候,母親就常常跟我嘮叨她娘家的一些事情,說你姥爺家的那條木船那個大呀,能裝百八十噸的貨物。又說,這條大木船上安著三條桅杆,桅杆上全部扯著藍布帆,那個高呀,一片藍盈盈的都接上天了。這些木船的事其實都是母親的幻覺,是她童年留下的一縷飄浮不定的印象罷了。試想姥爺家如若真有那麽大的一隻木船,也不會連個閨女養活不了。有一次,我陪母親在淮河邊洗衣服。“嘩嘩啦啦”,一條船,鼓滿風,漂流過來。母親一下愣住神,手裏的捶衣棒槌“撲通”掉進河裏,也一副渾然不覺的樣子。這是一隻小木船,單桅,破舊,掛著一片藍布帆。小木船從麵前漂流過去,母親喊叫起來說,對,我的娘家就是這麽樣的一條小木船。河岸上,母親緊緊地跟著這條小船,一攆攆多遠。

  我問母親,你不是說姥姥家的船是一條大木船嗎?

  母親愣一愣神,想一想說,我八成是記差了。

  一晃幾十年過去,姥姥家沒人來認我母親,我母親想認娘家又不知道去哪裏找。

  一個女人有娘家跟沒有娘家畢竟是不一樣的。別的不說,在現實生活中,別人的母親跟自己的男人吵嘴磨牙心裏覺得有冤有屈實在忍受不住,能夠卷起一個小包袱回娘家過幾天,得一份娘家人的寬慰與溫暖。我的母親沒有娘家可去。多少次,母親獨自去淮河岸邊,一個人麵對著淮河,呼喚那遙遠的,不知是否存在的娘家人。

  母親遇見幹姥姥就是在淮河邊上。

  是去年的冬天,是一天的傍晚。母親為著什麽事心裏憋上委屈,已經記不清楚了。反正這天傍晚裏的母親就是想一個人走出家門,走向淮河邊,把心裏的憋屈哭一哭,把心裏的憋屈向著虛幻的娘家人述說一番。母親不可能一個人幹坐在淮河邊上,無所顧忌地放聲大哭。若果那樣的話,母親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傻女人了。母親做著一些必要的掩飾。母親會順手端一隻木盆,木盆裏塞兩件衣服,做出一副下河洗衣服的樣子。母親走下河邊會選擇稍微偏僻一點的地方,錯開別人的視線。我們這裏的人家住在淮河近旁的一溜堤壩上。村裏家家挑水下河裏,村裏家家洗衣下河裏,村裏家家飲牛下河裏。這麽說吧,我們這裏的人家過日子一時一刻都離不開淮河。淮河是母親的,也是其他村人的。麵對這麽一條人來人往的淮河,母親選擇一天的傍晚,手裏端著一盆衣服,下偏僻一點的河邊,似乎依舊是遠遠不夠的。除此,母親的哭泣是盡可能地壓低聲音,不想讓別人聽見;母親的述說也是盡可能地壓低聲音,不想讓別人聽見。

  “嗚嗚嗚”,母親麵對淮河,向著虛幻的娘家人,一邊小聲地哭泣著自己的委屈,一邊小聲地述說著自己的委屈。

  母親的這麽一種哭泣、述說方式,還是被一個人注意到了。這人不是我的家人,也不是村裏的其他人,而是一個外村人,一個要飯的老太太,也就是後來我母親認的幹媽,我的幹姥姥。幹姥姥走在淮河岸邊的一條路上,走得好好的,猛然地把腳步停下來,遠遠地對著淮河邊上“哭泣、述說”的我母親把腳步停下來。淮河東西走向,淮河岸邊的這條路也是東西走向。這條路是固定的,淮河水卻是隨著季節時漲時落的,夏天裏淮河水最多,冬天裏淮河水最淺。也就是說,這時候的淮河水距離這條路最遠,差不多有三四丈。幹姥姥相隔著這麽遠的一段距離看著我母親頂多是一團模糊著的黑影。應該說,我母親的神態幹姥姥是看不清楚的。我母親麵朝淮河,沒去注意河岸上走著哪些人,更是沒有注意河岸上站住一個人,一個要飯的老太太。幹姥姥的兩隻腳在河岸上站住,沒有走下去打擾我母親。幹姥姥的目的是十分明顯的,就是要看守著這個河邊洗衣的女人,不要冷不防地一頭撲向冰冷的河水裏。幹姥姥的一生中經驗過好多個這樣的女人,她們生活中遇見一件難心事,一時化解不開,一頭拱進淮河裏,走上一條不歸的黃泉路。幹姥姥不能判斷我母親是不是這麽樣的一個女人,可從我母親遲緩的洗衣動作裏早已看出她是一個假裝洗衣的女人,似乎也已經聽見我母親的哭泣聲裏夾雜著述說聲。幹姥姥的態度變得更加堅決,幹脆坐下身子,慢慢地等候著。

  俗話說走千走萬不如淮河兩岸。淮河兩岸應該是一片富庶的地方,人們生活在這裏應該是不愁吃不愁穿。可一連好多年間,淮河變成一條泛濫的河流,變成一條不養活人的河流。相反的,淮河兩岸倒是出現不少很有名氣的要飯村子。比如那個出過朱元璋的鳳陽,成千上萬個要飯的身背花鼓流落四方。“說鳳陽、道鳳陽,鳳陽本是個好地方,自從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大戶人家賣騾馬,小戶人家賣兒郎,奴家沒有兒郎賣,身背花鼓走四方……”離我家不遠有一個名叫闞覃集的地方,這裏人家世代以耍猴為生。與鳳陽花鼓一樣,猴是他們要飯的工具。此外,有使用快板要飯的,有使用錢杆子要飯的。錢杆子是在一截庹把長的竹竿上挖出洞,安上銅錢,手持著往身上不同的部位拍打出不同的節奏,嘴裏唱一種蓮花落曲子。“說個大姐一十八,抱著孩子走娘家,腳又小來路又滑,一跤摔到溜平地,咯哇咯哇幾咯哇,這個娘家不走啦……”幹姥姥她們村子裏的人外出要飯死板得很,就是胳膊上挎著一隻要飯籃子,一手裏提著一根打狗棍子,端著一隻要飯碗,候著村裏人家吃飯時候,一家挨著一家要。這麽死板地要飯,就不能跟有要飯工具的相比較。敲花鼓的、耍猴的、打快板的、唱蓮花落的,除去吃飽肚子,還能要著一些東西--衣物、糧食等等,一點小錢。一個死板要飯的,要到村裏人家的門上,人家能給你半碗稀飯、半塊饃饃就已經很不錯的了,誰家能給你東西,誰家能給你錢?相對要飯村子來說,要飯是村人的一種謀生手段,更是他們的一種生存習慣。一個要飯的,吃飽肚子是最基本的要求,此外還要留有“積蓄”。敲花鼓的鳳陽人,耍猴的闞覃人,能要著錢物當然好往家帶。就是死板要飯的,一天下來也能剩下半碗米飯、半塊饃饃什麽的。他們的原則是吃掉稀的,留下幹的。由少聚多,一個冬天聚集起來,也是能裝幾口袋。這些幹貨,夠開春天家人慢慢地吃。要是遇見荒春天,這也是保全家人性命的一種很有效果的方式。就是遇見風調雨順的好年景,這些幹貨也是不會浪敗掉的,喂豬、喂羊、喂雞、喂鴨,哪種家畜喂出來賣掉不是錢。一年四季,冬天是要飯的最好季節。冬天一到,幹姥姥他們村子裏的閑人就一窩一窩走出家門要飯了。所謂閑人就是村子裏的老人、孩子。男人、女人是生產隊裏的社員,管理很嚴,輕易不能外出要飯。村人一窩一窩往外走,東西南北去哪裏的都有。幹姥姥跟著一窩村人背著鋪蓋卷年年來我們村,一到大河灣,一頭紮到村東的一座廢棄的敞口的磚窯裏,放下鋪蓋卷就能進村要飯了。

  這一天,幹姥姥就是準備進村要飯的時候遇見淮河邊上的我母親。

  幹姥姥坐在河岸上,母親蹲在河岸邊,天色漸漸地晚了,兩人的影子漸漸地模糊了。幹姥姥眼睛裏的我母親像是一點一點地遠去,像是一步一步地走向河裏。幹姥姥站起身,走下河岸上的小路,向著我母親一步一步地走過去。幹姥姥眼睛裏的我母親重新清晰起來,她蹲著的姿勢沒有改變,她洗衣的節奏沒有改變。幹姥姥自己跟自己笑起來,同時幹姥姥自己也糊塗起來。她不知道這個假裝洗衣服的女人心裏想著什麽,她不知道這個假裝洗衣服的女人真正地想做什麽。幹姥姥不知不覺地接近我母親,隻有幾步之遙了,我母親依舊渾然不覺。我母親小聲地哭泣著,幹姥姥聽得真真切切的;我母親小聲地述說著,幹姥姥聽得真真切切的。我母親哭著說,娘呀,你在哪裏呢,這些年撇得你閨女好苦呦,你就不想著你閨女一點點、一絲絲、一綹綹、一星星?幹姥姥聽著聽著,似乎是再也忍不住了,輕聲地答應說,閨女,娘在這裏呢?我母親一轉頭,真的看見一個老太太站在身近旁。是虛幻?是真實?我母親問,你是誰?老太太說,我是你娘。我母親眨巴眨巴眼睛說,你怎麽能是我娘呢?老太太說,我不是你娘是誰呀?我母親說,你是一個要飯的老太太。老太太年年進村子要飯,上我家門趟數一多,我母親當然認得她了。老太太笑起來說,看來你這個閨女是一個明白人。我母親說,我再不明白也不能胡亂認一個娘呀?

  兩個女人就這麽站在淮河邊上一句緊趕一句地說著話。說著說著,兩人的情況彼此都明曉了。我母親不是一個尋死投河的女人,幹姥姥好多年前也確實在要飯的路上丟失過一個閨女。幹姥姥說,我那閨女要是能找見的話,怕是跟你的歲數差不多大。幹姥姥仔細端詳我母親說,唉,你還真別說,你跟我印象中的閨女長相還真有個差不多呢。我母親說,那我就是你的閨女。老太太說,那我就是你的親娘。

  我母親喊一聲,娘。

  老太太答應一聲,唉。

  老太太喊一聲,閨女。

  我母親答應一聲,唉。

  兩個原本不相幹的女人就這麽有了關聯。我母親認老太太做幹媽,老太太認我母親做幹閨女。

  送郎送到三裏溝,

  溝裏溝外是石榴,

  有心摘個給郎吃,

  吃出滋味怕你偷,

  落個醜名在外頭……

  父親哼著《送情郎》上工一走,家裏就剩下我跟母親兩人。我的任務就是專門留在家裏看守著母親。母親的任務就是專門留在家裏蒸年饃。蒸年饃的麵是母親昨天晚上和好的,焐在溫水鍋裏,經一夜、經半天,慢慢地發起來。原本大半麵盆麵發起來一滿盆。母親和出兩盆麵,一盆是麥子麵,一盆是秫秫麵。母親在這個下午裏就是要蒸出這麽樣的五鍋年饃。一鍋實心麥子麵年饃,一鍋實心秫秫麵年饃,一鍋實心麥子麵、秫秫麵兩參合的雜麵年饃,兩鍋菜心年饃--表皮是麥子麵的,菜餡是白菜、豆腐、粉絲、米飯攪拌出來的。母親先化一點堿水把兩盆麵放在案板上大致揉出來,才開始“叮叮當當”地剁菜餡。母親忙著這些,我插不上手,我也不願插手,就坐在鍋屋拐角的一隻小板凳上靜靜地看著母親忙碌。往年不這樣,母親忙著這些蒸年饃準備工作時,我就外出家門去玩,候母親把年饃蒸出來,我才溜回家一樣一樣吃。今年父親交代的有任務,看守著母親,我就一步不能離開家,一步不能離開我母親。

  母親問,你不出去玩啦?

  我搖著頭說,我想不出去玩。

  母親說,你今天怎麽不想出去玩呢?

  我說,外麵冷清,沒家裏暖和。

  老天一直陰沉沉的,寒風一陣陣地盤旋在樹梢上麵,搖晃著,呐喊著,嗚咽著。鍋屋確實是一處暖暖和和的好地方。

  母親說,你人小鬼大,怕不是這麽一回事吧?

  我心虛不說話。

  母親說,你大(爸)臨出門交代你什麽話了吧?

  我說,沒有。

  母親說,沒有?沒有才怪呢,我看見你們爺倆在院子裏說話了。

  母親在詐我。我不亂說話,這是我的長處。

  母親問,你大跟你說些什麽話?

  我緊閉著嘴巴。

  母親說,你跟你老子一條心,過一會我蒸出年饃你吃不吃?

  我還是不說話,我也不能說不吃年饃。

  母親跟我說著話就把菜餡拌好,包出一案板菜包子,點火燒蒸饃水。蒸年饃火頭要旺興,母親抱一大抱幹樹枝。是柳樹枝,點起火,“劈裏啪啦”的,火頭足,很熱鬧。柳樹枝耐火,不像麥秸草一轟隆一轟隆的,要不停地往鍋肚裏填柴火。一把柳樹枝能燒好大一氣子。哼呀唱的,鍋裏水響起來,聲調愈來愈高,愈來愈疾,最後反倒不成聲也不成調了。

  母親說,水開了,我往鍋裏拾菜包劑子,你幫我燒火。

  我搖著頭說,你自己燒火,我不會伸手的。

  我母親說,看來你今天真是不想吃年饃了。

  今天我遇見一個不好解決的大難題。我不回答話,把頭夾在褲襠裏假裝睡覺。幾樣年饃裏,我最喜歡吃菜包子。母親恰恰先蒸上一鍋菜包子,看來她也是故意的。鍋上鍋下,母親一個人能忙過來。母親把菜包劑子拾掇上鍋,幾把火一催,菜包子的香味就出來了。香味是一隻長長的鉤子,伸進我的鼻子裏,把我的兩眼鉤睜開。母親注意到菜包子的香味勾引著我,自言自語說著話。母親說,今年菜包子的麵發的好,菜餡拌的更好,這香味就不一般。母親動靜很大地吸溜吸溜鼻子、聞一聞說,明白人一聞就知道菜包子的麵是頭籮的麥子麵,菜包子的油是一點假不攙的黃豆油,這種菜包子蒸出來會好吃的不得了。鍋蓋上的蒸汽愈頂愈足,菜包子的香味愈來愈純正,愈來愈濃鬱。我偷偷地大口吞咽著菜包子的香氣,一絲長長的口水拉地上。母親看見我的一副饞樣子,更加得意地說,還差幾把火菜包子就能出鍋了,這麽一大鍋菜包子給誰吃呢?給聽話的好男人吃,給聽話的好孩子吃。

  我再也忍耐不著菜包子的誘惑,抬起頭來,眼淚汪汪地說,我是一個聽話的好孩子。

  母親故意瞪大眼睛看著我問,你是一個聽話的好孩子嗎?

  我點點頭。

  母親說,那你跟我說說你大跟你在院子裏說些什麽話?

  我搖搖頭。

  母親說,你不說你就不是一個好孩子,你不說你就莫吃一個菜包子。

  我說,我吃過菜包子才跟你說。

  母親說,我這個做娘的當真能不過你這個當兒子的了呢?你把菜包子吃進肚子裏不說怎麽辦?

  我說,吃一半,你想呀,這麽饞人的菜包子我吃一半就由不得我自己不說了。

  母親說,看來你比我了解你自己。

  實際上,母親要是再堅持那麽一丁點,我就會一口年饃不吃全盤說出來。

  母親把鍋蓋一掀開來,熱氣裹挾著菜包子的香味猛然一下爆炸開來。我看見一個個雪白的菜包子像是某種動物似的安安靜靜地蹲在餾笆子上麵,呈現出一種熟睡著的神態。母親兩隻手被燙得直甩、直倒騰,算是把頭一個菜包子拿出來,擺放在鍋台上。母親想知道我們爺倆說些什麽話,與我想吃菜包子一樣地急切。

  母親說,你說吧,菜包子我給你冷著了。

  我“咕咚”咽進肚子裏一大口口水,虛弱無力地堅持說,一口菜包子我還沒吃進嘴裏呢?

  母親伸手把鍋台上的菜包子掰成兩半,一半依舊擺放在鍋台上,一半伸手遞給我說,小心燙著你的手。

  我顧不及菜包子燙手、燙嘴,兩手輪流地倒騰著,就塞進嘴裏去。

  母親說,看來你是一個餓死鬼托生的,這麽燙怎麽吃?

  我不嫌燙嘴,需要快速地把菜包子的香味吞進嘴裏,咽進肚子裏。

  相隔整整一年沒吃過這種菜包子。

  說實話,吃進嘴裏的菜包子味道真是不錯,咽進肚子裏的菜包子的味道真是不錯,可跟鼻子聞見的菜包子的味道還是有著一段距離的,跟想象中的菜包子味道更是相差著十萬八千裏路遠。

  母親看著我把半個菜包子狼吞虎咽地吃進肚子裏,催促著說,這下你該說了吧?

  我說,我說、我說、我說。

  我說“我說、我說、我說”,並沒有說,伸出一隻手快速地拿抓過鍋台上擺放著的另一半菜包子,更加快速地塞進嘴裏去。

  母親沒有阻攔我,生氣地說,天下少見你這麽好吃嘴的孩子,天下少見你這樣說話不算數的孩子。

  “呼哧呼哧”,我喘著粗氣,一口連著一口吞咽菜包子,像是使出很大的氣力。

  母親忙著去揭鍋裏的其他菜包子。

  母親說,你們爺倆說些什麽話,我半句話也不想聽了。

  母親像是生出很大的一股氣。

  一個饑餓的孩子誰能抗拒菜包子的誘惑。這一時刻,菜包子在我眼裏就是天、就是地、就是老子娘、就是人世間的一切。我一連氣吃下三個菜包子,喝下一碗蒸饃水,一個肚子圓溜溜地鼓起來。“咯哦咯哦”,我一連氣打出好幾個實實在在的包子嗝。

  母親蒸上另一鍋菜包子,一股股蒸汽撲著臉麵撞過來,水蒸氣就水蒸氣,一點菜包子的香味不見了,一點菜包子的誘惑沒有了,一股濃稠的困意猛然一下潮水一般席卷身上,“啊啊啊”,我連打三個圓圓的哈欠,頭一歪就睡著了。迷迷糊糊的,我聽母親說,我們家喂養的一頭豬。母親說得對,我是屬豬的,肚子一飽就犯困。

  送郎送到五裏窪,

  青青地裏種西瓜,

  丟個籽子發個芽,

  拖個秧子開個花,

  打個紐子結個瓜,

  長成西瓜臉盆打,

  黑籽紅瓤賽朱砂,

  不知道該不該給郎吃,

  哎呀,我地個媽呀我地個媽……

  母親跟要飯的老太太在淮河邊相互認做幹閨女、幹媽過後,並沒有多來往、多走動。相反的相隔好多天,母親一次老太太的麵都沒見著。母親心裏一激靈,是老太太不在大河灣村要飯了,還是這些天老太太的身子骨不好不能要飯了。母親帶著這麽一份牽掛,走去淮河岸邊的路上等候著。大河灣村的一溜堤壩上住著七個生產隊,從西往東挨個是一小隊、二小隊、三小隊……我們家屬五小隊,偏向村子的東邊。幹姥姥她們一窩要飯的,誰去哪個生產隊要飯,大致是有分工的。這樣避免一窩蜂地去哪一個生產隊。這麽多要飯的一窩蜂地去哪一個生產隊,人家也受不了呀。幾十個人,七個生產隊一分開,一個生產隊合幾個人,這麽分散開來就顯得稀稀落落了。要是分派去村東頭的生產隊,七小隊,六小隊,甚至五小隊,要飯的走出村東頭的磚窯直接走堤壩上;要是分派去村西頭的四個生產隊,要飯的走出村東頭的磚窯就要先從淮河岸邊的路上走一段子,走到分派的生產隊前麵,才折轉身子,走上堤壩,走進村子。誰分派去哪個生產隊不是固定的,輪著去。

  這些天,幹姥姥一直分派去西邊的四個生產隊。

  母親在淮河邊上遇見幹姥姥問清楚上述的一些事情,說,幹媽,你該著哪一天攤上我們五小隊?

  幹姥姥回話說,我不去你們五小隊。

  母親問,這話怎麽說?

  幹姥姥說,我幹閨女家在五小隊,我怎麽能去哪裏丟人現眼呢?

  母親心裏一“咯噔”說,我認你做幹媽是心甘情願的,怎麽能說丟我的人現我的眼呢?

  幹姥姥說,一個要飯的說到天邊去也是一個要飯的,一個要飯的說到地邊去也榮光不到哪裏去。

  母親沒想到認人家做幹媽,沒給人家一口吃的,沒給人家一口喝的,反過頭來還耽誤人家要飯。

  母親說,幹媽,你站在這裏候著,我回家去給你拿兩個饃饃來。

  幹姥姥說,我天天要飯能缺吃的喝的嗎?

  母親站在淮河岸邊一副束手無策的樣子,她真是不知道自己能為幹姥姥做點什麽事情。

  幹姥姥說,男人孩子在家候著你呢,你該快點回家,我也該快點去要飯了。

  幹姥姥拄著拐杖一晃悠一晃悠從我母親麵前走過去。在我母親眼裏,幹姥姥頭上的白發沒有因著遠去而暗淡,倒是愈來愈白亮。

  幹姥姥她們是初冬天來要飯,挨近年根回頭,年後開春天就留在家哪裏也不去了,候著新的初冬天。

  轉眼到了年臘月二十七,母親在家蒸過年饃,想著該去送幾個年饃給幹姥姥。母親有意選擇天黑後送去,知道大白天幹姥姥在那裏,母親把年饃送去她也不會收。晚黑裏,磚窯裏有要飯人家的孩子在裏邊。白天,孩子能跟著大人一起要飯,晚黑帶著怕遭狗咬。母親把幾個年饃交給磚窯裏的一個孩子,交代轉交給一個什麽樣的要飯老太太,就很放心地回來家。同一個村子裏要飯的,誰是誰,孩子很清楚。母親不用擔心這個孩子會把年饃偷吃掉,年前大河灣村家家戶戶蒸年饃,孩子不缺年饃吃。

  母親做這麽一件事背著我、背著我父親。要不是隔天早上,父親看見我們家門外麵掛著一包年饃,審問母親這是怎麽一回事,我跟父親說不定一直蒙在鼓裏邊。

  年饃是我們家的,包年饃的一塊布是我們家的,這麽一包年饃卻莫名其妙地跑在我們家門外麵?我父親把門外的這麽一包年饃拿回屋裏問我母親,我們家的年饃怎麽長腿啦,你說這是怎麽一回事?母親先是不做任何解釋,她自然清楚這麽一包年饃是幹姥姥夜裏偷偷送回來的。母親從父親手裏接過這麽一包年饃,飛快地跑出屋子,往村東跑過去。母親要把這麽一包年饃重新送過去,親自送在幹姥姥的手裏。早上是要飯的睡覺時間,依照常理來說,幹姥姥這時候不會不在磚窯裏。母親這麽不言不語一走開,父親更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父親糊塗著一顆頭腦,隻能衝著我說話。

  父親問我說,你說我們家的年饃怎麽會跑來跑去的?

  父親問我說,你說你娘會去把年饃送給誰?

  父親問我說,你說你這個娘像是一個傻娘吧?

  不大一小會,母親回家來。母親的兩隻手怎麽把年饃提著出家門,又怎麽把年饃提著回家來。母親兩眼直愣愣的,真像是一個傻娘了。幹姥姥不在磚窯裏,已回家過年去。父親望著傻愣愣的我母親,把問過我的話重新問一遍。

  父親問我娘說,你說我們家的年饃怎麽會跑來跑去的?

  父親問我娘說,你說你去把年饃送給誰?

  父親問我娘說,你說你是不是一個傻女人?

  母親這才把那天淮河邊上認一個要飯的老太太做幹媽的事前前後後說一遍。父親“啊呀啊呀”咳嗽兩聲明白了。

  父親說,我說你是一個傻女人嘛,你說你怎麽會認一個要飯的老太太做幹媽?

  母親說,我沒有娘家人,我沒有親媽,我想找一個幹媽。

  父親說,幹媽是幹媽,幹媽再怎麽著也不是你親媽。

  母親跟父親說不清楚這裏邊的道理,父親跟母親也說不清楚這裏邊的道理。我站在一邊更是聽不明白這裏邊的道理。

  事情這麽一拖一擱又到新一年臘月二十七,就有了上麵我在家看守著母親這件事。母親在鍋屋忙著蒸年饃,我在鍋屋雲裏霧裏做著夢。五鍋年饃蒸出來,太陽早已落進西山裏。母親推醒我說,要睡你去床上睡,鍋肚裏火停下來,屋裏冷。

  我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看見母親鋪展開一塊幹淨方巾,正把年饃一個個往裏邊拿。我激靈醒透徹,一下想起父親交代我在家看守著母親兩件事,一是看著母親不要提著小包袱去找娘家人,二是看著母親不要把年饃送給幹姥姥。天快黑了,母親不會是提著小包袱去找娘家人吧?母親這是準備年饃給幹姥姥送過去?我把眼睛睜得開開的,看著母親拿幾個年饃、什麽樣的年饃。母親是五鍋年饃見樣拿一個,一共五個--一個麥子麵年饃,一個秫秫麵年饃,一個雜麵年饃,兩個菜包子。母親拿秫秫麵年饃的時候,兩隻手猶豫了一下,頭腦在要不要拿秫秫麵年饃的事情上猶豫起來。五樣年饃數秫秫麵的最孬。母親猶豫的結果還是果斷地拿過一個秫秫麵年饃放在方巾裏。接下來,母親的動作麻利開來。先是扯拉方巾的兩個拐角對折起來,再扯拉方巾的另外兩個拐角結結實實地挽出一個結。母親一把把包裹好的方巾抓手裏提著,腳下再緊著兩步就能跨出屋門去了。

  母親見我虎臉虎眼地一直看著她,問我說,你幹瞪兩眼看著我做什麽?

  我說,我要看清楚你拿走我們家的幾個年饃,什麽樣的年饃。

  母親把跨出鍋屋門的兩隻腳收回頭,問,這就是你大臨走交代你的?

  我不說話。

  母親說,我就是去給你幹姥姥送年饃,你們爺倆又能怎麽樣?

  我說,那你就候著,大說他晚上下工回來家,跟你慢慢地算細賬。

  母親說,你大說他晚上回家跟我算細賬?怎麽算細賬?

  我說,大沒跟我說,這我不知道。

  母親很意外地笑起來說,你不知道我知道,你大這麽一個人有多大出息別人不知道我還能不知道?真到晚上他願意跟我算細賬,還要看我有沒有興趣陪著他一塊算細賬呢?

  父親晚上怎麽跟母親算細賬,我一點不清楚。看著母親一副快樂的樣子,最起碼算細賬不是一件壞事情。

  母親說,我沒空閑在家跟你打嘴仗,我得趕緊把年饃給你幹姥姥送過去。

  我說,你隻要不提著小包袱去找娘家人,我就不用跑去生產隊地裏喊我大(爸)。

  母親吃驚地問,這也是你大臨走交代你的?

  我知道我說話說漏嘴了。

  送郎送到六裏崗,

  奴送郎一對花炮仗,

  走五裏放一個,

  走十裏放一雙,

  雖說不見郎的麵,

  奴家能聽見炮仗響……

  母親前腳走出家門,父親後腳哼著《送情郎》曲子回到家。我趕緊跟父親匯報說,娘給幹姥姥送年饃沒走幾步遠,你要是去追還能來得及。父親停下嘴裏的哼唱,問我,你娘真是給你幹姥姥送年饃去啦?我說,一共送五個,一個麥子麵年饃,一個秫秫麵年饃,一個雜麵年饃,兩個菜包子,這五個年饃包裹在一塊幹淨的方巾裏,我娘手裏提著走出家門的。父親相信我的話,卻不急著出門去攆我母親,一副很快活的樣子說,你娘這樣子做就怪不得我晚上跟她算細賬了。我說,我娘說她知道你這麽一個人有多大出息,她還說真到晚上你願意跟她算細賬,還要看她有沒有興趣陪著你一塊算細賬呢?父親更加快活地笑起來,很有把握地說,你娘是個什麽樣的女人別人不知道我還能不知道?她真是有把柄攥在我手裏,就怕她晚上由不得陪著我一塊算細賬啦?

  我問,我娘真要是不陪著你算細賬你怎麽辦?

  父親有些放肆地“哈哈”大笑起來說,那你就晚上等著瞧吧?

  我說,你倆晚上算細賬的時候,你喊醒我。

  父親笑一陣子,鬆一鬆臉皮,伸手猛拍一下我的頭腦頂子說,我跟你娘晚上算細賬怎麽能喊醒你呢?

  年饃依舊熱乎著,父親跟我一樣,一口氣吃進肚裏三個菜包子,喝進肚裏一碗蒸饃水,打著飽嗝,揉著圓鼓鼓的肚子,算是停下來。父親舒服地往床上一躺說,你娘回來喊醒我,我要跟她晚上慢慢地算細賬。父親沒有睡著母親就回來了。跟去年一模一樣,母親怎樣手裏提著年饃去,又怎樣手裏提著年饃回。

  父親說,你看看你看看,我就知道人家不會收你的年饃。

  母親一臉陰沉不說話。

  父親說,你看看你看看,我就知道你認人家做幹媽、人家不會認你做幹閨女,你這是剃頭挑子一頭熱。

  我插嘴說,你是一個傻娘。

  父親說,天下都少見你這樣的傻女人。

  母親嘴一撇哭起來說,不是你們說的這樣子的。

  父親說,你說不是這樣子的是哪樣子的?

  母親“嗚嗚嗚”一邊哭著一邊說,幹媽今年沒來要飯,她開春天在家生病死掉了。

  我跟父親“咯噔”一下都沒話可說了。

  母親放下年饃,一P股坐在板凳上放聲大哭開來。“嗚嗚嗚”。母親說,我那苦命的幹媽呀,你怎麽沒說一聲死就死掉了啦?“嗚嗚嗚”。母親說,我那好心的幹媽呀,你活著連幹閨女家的一個年饃都沒吃進肚子呀……

  隔天一大早,我們一家三口人一起走出家門。母親手裏提著昨天的那包年饃走在前麵,父親我倆跟在後麵。我們一家三口人這是一起去找幹姥姥所在的村子,去找幹姥姥睡著的墳地。我們要讓幹姥姥實實在在地吃上一頓我們家的年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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