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三殺死這條狗很偶然。
是個大冷的冬天裏,農閑天,社員不能閑,男人女人一人扛著一把大鐵鍁跟隨生產隊長走下地,清理路邊的一條淌水溝。走出村子有一條南北走向的村大路,一條淌水溝也就依著這條村大路南北理順開來,一年又一年,溝底裏的泥土挖出來墊在路基上,溝愈挖愈深,路愈墊愈高。村人貓腰在溝底裏幹活,路麵比人頭還要高。在這樣深的溝底裏幹活,能躲避西邊刮過來的一陣陣寒風,還能暖曬東邊天空中的一絲絲陽光。前兩天落過一場雪,雪不大,麥苗尖還能從雪裏招招搖搖地露出來,像是一個個靈性十足的小精靈。四周裏一片斑駁,一片雪亮。村人沒想到這種天裏會有一條狗沿著村大路從北向南跑過來。狗是一條瘸腿狗,剛受過傷,一路上細著淒慘的聲音,嗚嗚咽咽不停地叫著。遠遠的,村人抬頭看見了這條瘸腿狗,狗卻沒看見幹活的村人。
村人說,迎麵跑過來的是一條瘸腿狗。
村人說,迎麵跑過來的是一條瘦狗。
村人說,迎麵跑過來的是一條北莊上的狗。
這裏的人家住在一道淮河灣裏。所謂淮河灣就是淮河流經這裏分開一道河汊,在這裏生存的人家就得沿著河汊壘築起一圈堤壩。有了這圈堤壩,把房屋蓋在堤壩上才能住安穩。有了這圈堤壩,在淮河灣地裏種莊稼才能種安穩。河汊的走向就是堤壩的走向--河汊東西的長度就是堤壩東西的長度,河汊南北的寬度就是堤壩南北的寬度。這裏的人家都住在南北堤壩上,南北堤壩相距三裏地,不屬一個村子。南堤壩上的人家叫南莊,北堤壩的人家叫北莊。
一條北莊上的瘸腿狗往南莊跑幹什麽?
這條瘸腿狗漸漸地接近南莊幹活的村人。
站在淌水溝頂北端幹活的村人叫狗三。狗三不是最先看見這條狗的村人,卻是把這條狗看得最清楚的一個村人--這條狗瘸的是一條後腿,拚命地拖著受傷的後腿,一路嗚咽著跑過來。這條狗接近了狗三,狗三手裏的一把鐵鍁想都沒想一下子,迎著狗的兩條前腿猛然發力砍過去。“喀嚓”一聲脆響,兩條狗的前腿一齊斷下來。這條狗連著一股慣性,縮成一團,球似的滾進路基下麵的淌水溝裏。冬天淌水溝裏沒水,是一條幹溝。這條狗突然遭受一擊,懵著一顆狗頭還沒顧得上喊叫,待它睜開一雙狗眼,一下看見狗三的一雙比狗眼睜得還大、還紅的眼,便拚命地“汪汪汪”狂叫開來。狗的叫聲又尖又利,都不像是狗的叫聲了。汪汪汪。狗三手裏的鐵鍁也連貫著,又一次高高地舉起來,閃著一道亮光照著狗頭砍下去。鐵鍁切斷狗嘴裏的“汪汪汪”叫聲,狗頭即刻流出紅的狗血,白的狗腦。狗的四條腿一齊顫抖著一下一下往直裏伸,慢慢地僵死去。
狗三手裏的鐵鍁起落得突然,這條瘸腿狗死得猝然。一眨眼的功夫,在村人的眼裏狗三就把這條狗砍死了。死狗躺在狗三麵前一動不動,狗三站在死狗麵前一動不動。狗三手裏半揚著鐵鍁,兩眼看著死去的這條瘸腿狗,像是不明白發生過怎麽一回事。村人一個個圍過來,看一看死去的瘸腿狗,看一看呆愣住的狗三。
村人說,狗三,這條瘸腿狗是你兩鐵鍁砍死的。
村人說,狗三,你明明知道這條瘸腿狗是北莊的你還敢砍?
村人說,狗三,這回你可闖大禍了。
北莊大,南莊小,時常裏不出事,北莊人還欺負南莊人。現在狗三殺死北莊上的一條狗,還不是老天這麽大的一樁事?狗三原本就膽小怕事,一下子臉色嚇得煞拉白,兩條腿一抖一顫地站都站不住。
狗三抬眼看隊長,縮頭縮腦的,像一個做錯事情的孩子。隊長見識廣,有主見。
隊長說狗三,你看我幹什麽?還不趕快挖一個坑埋上死狗,難道你還準備大明晃眼地把這條死狗背回家,扒掉皮,剁開肉,烀狗肉湯喝?
有了隊長的明確指示,狗三一張哭喪的臉上更換一種感激的神色。狗三把手裏的鐵鍁重重地落實在地麵上。村人“嘩啦”一聲後退兩步遠,留出一塊空地方。狗三真是被自己的突然舉動嚇壞了,兩條腿抖,一雙手軟,臉麵前的一個坑怎麽也挖不大、挖不深。四周村人看著挖坑的狗三,看著躺著的死狗,一動不動。狗三停止挖坑,“呼哧呼哧”大口大口地喘氣,像是一點力氣沒有了。
村人說,狗三,你用力氣挖呀?
村人說,狗三,這麽小、這麽淺的一個坑能埋下這麽大的一條狗?
狗三說,我一點力氣都沒有了。
狗三說,你們幫我挖坑把死狗埋上吧。
村人“嘩啦”一聲又後退兩步遠,誰都不願伸手幫著狗三挖一鍁。
隊長說村人,我看你們還能往哪裏退,還不趕快搭手挖坑把死狗埋土裏?
村人說,狗三有本事砍死狗,他就有本事埋死狗。
隊長說村人,狗三要是埋不上死狗,北莊人看見怎麽辦?
村人說,狗腿又不是我們砍斷的,狗頭又不是我們砍碎的,我們怕什麽?
隊長說村人,北莊人看見你們一個個圍這裏,你們就幹淨了?
村人抬頭向北莊的地方看一眼,“嘩啦”一聲縮下頭,生怕被北莊人認出誰是誰,“嘩啦”一聲又後退兩步遠,生怕沾這樁事似的。大冷的冬天,狗三額頭一下流出不少汗水。這汗水不是挖坑累出來的,而是砍死狗嚇出來的。
隊長像是不害怕北莊人,直起腰身,抬起眼神,仔細地把北莊莊稼裏幹活的村人打量一遍。北莊人家住在北邊的堤壩上,北邊的堤壩往南是北莊的莊稼地。南莊人家住在南邊的堤壩上,南邊的堤壩往北是南莊的莊稼地。南莊、北莊的莊稼地相連處被一條東西的水溝隔離開。下雪天,南莊人清理村大路的淌水溝,北莊人清理麥地的地墒溝。北莊人看不清南莊人,南莊人卻能看清北莊人。距離遠,北莊人黑著身影點綴在一片白茫茫的麥地裏,像是凍僵在寒風中的一隻隻黑烏鴉,一動也不動。隊長看一會莊稼地裏幹活的北莊人,沒見著任何異常的動靜,這才放下心,頭一個走上前,帶頭動手挖起坑。
隊長說,若是北莊人知道他們的狗死在這裏,你們說這條狗是狗三一個人打死的,北莊人就能相信了,北莊人就能放過你們了?
村人看明白隊長的舉動,也聽明白隊長說的道理--這樁事情要是被北莊人知道了,誰也休想逃脫幹係。村人“嘩啦”一聲重新圍上前,七手八腳地挖出一個大坑,七手八腳地把死狗拖進坑裏埋起來。
隊長大聲說一聲,收工。
村人貓腰從幹溝底一撒撒往南莊裏。
狗三站在原地不動,兩眼盯著埋狗的一堆鮮土,頭腦裏不知想著什麽亂七八糟的事情。
隊長說,你為會兒還不回村,等著北莊人過來找狗呀?
狗三說,我回、我回。
看樣子狗三的魂像是死狗的魂一樣破碎開。
南莊人放假三天,等候著北莊人過來找狗。頭一天,北莊人沒來找狗。第二天,北莊人沒來找狗。第三天眼見挨到傍晚裏,村人的一顆心才算慢慢地穩落下來。這三天,村人的一顆不安,狗三的一顆心不安。隊長天天觀察北莊人的一舉一動。上工時間,北莊人走出家門,棋子一般散落在家門前的莊稼地裏幹活;收工時間,北莊人走回村子,縮回家門,在房屋裏吃飯、睡覺,似乎任何異常的情況都沒發現。狗三待在家裏,一顆心始終是晃裏晃蕩的。他不知道自己怎麽的就伸手舉鍁砍死了這條狗。他不知道自己伸手舉鍁砍死了這條狗會怎麽去收場。狗三的睡夢裏滿地都是狗血,滿地都是狗腦。狗三一夜一夜睡不安,一會兒驚醒過來,一會兒又驚醒過來。
三天過去,南莊人沒候著一個北莊人。
村人說,咦,這條瘸腿狗是不是北莊的?
村人說,是北莊的狗,北莊人能不來找?
北莊、南莊的四周有淮河水圍欄著。十冬臘月天,一條外麵的狗想鳧水過來也是不可能。
村人說,是一條野狗吧?
村人說,看你說的,這是什麽年景呀,家狗都養不住,莫說野狗了。
荒年裏,村人的一雙雙眼睛餓得比狗眼還要紅,家狗養不住,野狗更是莫想活。
村人七嘴八舌地說一番,還是不知道這是一條什麽樣的瘸腿狗。可狗肉能吃,這一點村人是肯定的。村人吸溜吸溜口水說,莫看這是一條瘦狗也能殺出不少狗肉呢。村人咂摸咂摸嘴唇說,冬天裏狗肉湯泡麥麵饃最好吃。繼而村人又想到另一個問題,冬天裏一條狗埋天數多了,狗肉也會散發出一股股臭味。
村人說,過去三天哪能安下心,過去十天八天的,過去半個月一個月的,北莊人從一股股臭氣裏也能覺察出死狗是埋在幹溝裏。
村人說,不如幹脆扒出來扔進淮河裏,看北莊人往哪裏找?我們南莊人還用擔驚受怕嗎?
村人這麽說話的時候,狗三沒表什麽態度。哪知道狗三一轉身,真去淌水溝扒出這條死狗,搭在後背上背回來。狗是一條花白狗,狗三手裏攥著狗的兩條前腿,死狗的身子趴在狗三的身上,死狗的兩條後腿耷拉在狗三的P股上。狗三走起路來,死狗的兩條後腿一悠搭,一悠搭,正好拍打在狗三的P股上。狗三就這麽奇奇怪怪地走回村子,村人從狗三身後猛然一看,還疑心狗三穿著一件沒有衣扣的花棉襖。
村人看著狗三背著死狗走進村子,村人看見狗三背著死狗走進家門。
村人心想狗三會在死狗身上拴一根繩子,墜上一塊石頭,而後狗三會再一次背著死狗走出家門,走近淮河邊,“撲通”一聲,把死狗扔進河水裏,這樣的話,聞不見死狗的腐爛味,也扒不見死狗的骨頭。北莊人還到哪裏找?又怎麽能生出事端呢?一條死狗真是死無對證了。這樣的話,狗三睡覺就能把兩條腿伸一般長,一夜一夜安心睡覺了。
南莊人想錯了。
狗三拿出一截繩子,拴住死狗的脖子,一提一送,明目張膽地把死狗掛在門前的一棵柳樹的枝杈上,然後狗三掏出一把柳葉刀,蹲在門口的一塊磨刀石旁邊,“嚓啦嚓啦”磨起刀。狗三的舉動都這麽明顯了,村人都看這麽清楚了,隻是還不相信狗三的膽子會生得這麽大,敢剝狗皮,敢吃狗肉。
村人問,狗三,你這是準備剝狗皮呀?
村人問,狗三,你這是準備吃狗肉呀?
狗三“嚓啦嚓啦”磨掉柳葉刀上的鐵鏽,“嚓啦嚓啦”磨出柳葉刀上的亮光。狗三的兩眼早已充滿血絲,像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殺狗屠夫。
狗三說,我把狗皮扒下來做成一張狗皮褥子鋪床上,這個冬天裏我好好暖一暖身子。
狗三說,整條狗肉一天兩天吃不掉,我把它一塊一塊地撒鹽醃出來,慢慢地吃。
狗三磨亮刀,停下來,站起身,提著柳葉刀,晃閃閃地走近樹枝上掛著的死狗。狗三的一隻手揪住死狗的頭皮,柳葉刀劃上去,“哧啦”一聲,狗頭裂開一道白口子。
咦--村人聽明白了。
嗷--村人看清楚了。
村人跑進隊長家,把看明白的事,把聽明白的話匯報給隊長。隊長是南莊人的頭。地裏的農事,他掌管著;地外的村事,也歸他問理。隊長聽過村人的匯報,也“咦--”出一短聲,又“嗷--”出一長聲,說狗三,他真是活膩歪了,一條死狗肉是他狗三一個人獨自能吃進肚子裏的嗎?
狗三從來沒殺過狗,這幾天卻在夢裏剝過無數次的狗皮。隻是夢裏的狗皮緊緊地纏裹著他,怎麽剝也剝不下來。現在狗三無師自通,遊刃有餘地剝著狗皮,臉上依舊布滿夢魘的神態,像是繼續著一場夢境。這條狗死過三天,像是還沒有死透,狗血還流動著,黏黏糊糊地擺弄了狗三一手、一刀。狗三手裏的柳葉刀一次次剝下去,能聽見狗皮、狗肉分崩離析的“啪啪”聲響。狗三幹這活太上心了。隊長走過來站麵前好大一會了,狗三也沒察覺。隊長的眼裏,狗三不再是狗三,成了一個真正的殺手。隊長眨一下眼,又眨一下眼,不知道前後的兩三天裏,狗三怎麽會變成一副這樣子。
隊長說,狗三,你這是剝狗皮呢?
隊長說,狗三,聽村人說你剝狗皮不做狗皮襖子,不做狗皮褲子,是做狗皮褥子?
隊長還說,聽村人說你預備著整條狗一天兩天吃不掉,醃上準備年後天開春慢慢地一個人獨自享用?
狗三聽見隊長“嘟嘟啦啦”說出這麽一大串話,血紅著一雙眼瞟一瞟隊長,手裏的柳葉刀依舊不停止。
隊長說,一張狗皮你留下來,隨便你做狗皮襖子,做狗皮褲子,還是做狗皮褥子。
隊長接著說,說天說地,這條死狗肉都不該你一個人獨自吞下去。
狗三隻顧幹活,不搭理隊長。
隊長說話的語氣重起來,說啃狗腿有狗骨,啃狗頭有狗牙,你就不怕狗骨、狗牙卡住你的嗓子吐不出來?
狗三停下手說,這條狗是我打死的,狗肉當然得歸我。
隊長說,你說的這是狗屁話,這三天裏南莊人誰不日夜擔驚受怕北莊人找過來?
狗三說,三天裏沒人找,這狗肯定不是北莊的。
隊長說,要真是北莊的狗,北莊人找過來,你一個人能頂住?
狗三軟下話,說是一條瘦狗,南莊這麽多戶人家能分得過來?
隊長堅定地說,我要讓南莊人家家戶戶都能喝上這條瘦狗的狗肉湯。
這裏淮河灣的堤壩矮,容易遭水災,已經兩年連續淹水,夏季沒收莊稼,秋季沒收莊稼,家家戶戶窮得叮當響,揭不開鍋,吃了上頓沒下頓,北莊、南莊半年沒沾葷腥的人家多的是。臘月天,南莊的男人女人跟隨隊長下地清理淌水溝也是出工不出力氣,扛著鐵鍁走下地,隻是做一做幹活的樣子。在那麽一段說不清楚的年月裏,隊長不領著社員下地不照(行)。隊長過來製止狗三獨自吞食狗肉的目的就是想烀出一大鍋狗肉湯,還蒸出兩大鍋饃,好讓村人敞開肚皮好好地吃一頓。
狗三做出讓步,又很不甘心。狗三跟隊長講條件。
狗三說,我要喝半碗狗腦子。
隊長答應說,好。
狗三說,我要吃一塊後腿肉。
隊長答應說,好。
狗三說,我要喝三碗狗肉湯。
隊長答應說,好。
狗三說,我還要吃四塊麥麵饃。
隊長說,你的肚子能吃下這麽多?
狗三說,能。
連著夜晚,隊長差遣村人做好明天烀狗肉湯、蒸麥麵饃的相關準備工作。
隊長差遣幾個男人幫著狗三開膛破肚把狗肉弄出來。狗三不忙,袖著手,指揮別人幹。狗肉血水稠,腥味濃,破開的狗肉得浸泡在清水裏,不斷地更換清水,一遍一遍地清洗掉血水,一遍一遍地清洗掉腥味。狗三指手畫腳的聲音很高,能把隊長說話的聲音壓下去。
狗三說村人,狗肉裏的血水晃眼睛,還要洗幾遍。
狗三說村人,狗肉裏的腥味刺鼻子,還要泡幾遍。
隊長在狗三旁邊站一會沒說話,去差遣另一幫男人在隊屋門前的寬敞處支起兩口大鐵鍋。一口大鐵鍋烀狗肉湯,一口大鐵鍋蒸麥麵饃。一幹男人和好稀泥,七手八腳的,左手拿青磚(淮河兩岸磚窯燒出來的磚塊都是青磚),右手握瓦刀,不大一會工夫就把兩口鍋灶砌出來。兩口大鐵鍋有些日子沒有使用了,幾個男人從淮河裏挑回好幾擔子水,刷一遍,又刷一遍,還是沒把兩口大鐵鍋裏的鐵鏽刷幹淨。一把禿頭的大掃帚成了臨時性的刷鍋把子,“吱呀、吱呀”響一陣子,“吱呀、吱呀”又響一陣子。幾架蒸籠也是沾上幾層灰塵,幾個男人幹脆抬去淮河裏,往水裏一扔,先浸泡一個時辰再刷……
磨麵是女人們幹的活。麥子是隊裏剩下的麥種,騰出滿滿一笆鬥。麥子淘洗後曬幹再磨麵已經來不及。女人們幹脆拿出兩條洗臉毛巾,擰幾把水,搌一搌麥粒表皮的浮灰,就隨手倒在一盤石磨上。再牽過一頭驢,蒙上驢眼,“呼呼嚕嚕”,磨牙錯動磨牙磨起來。石磨轉動幾圈,破碎的麥粒從磨肚裏吐出來。頭一遍碎麥粒還篩不出麥麵,少說還得倒在石磨上再磨一遍。一盤磨,一頭驢,一鬥麥,忙一個整時辰才把麥麵磨出來。女人們忙的最後一件事情是把麥麵和出來。這麽多麥麵分開兩大盆,麵連著盆一起焐進兩口大鍋裏,鍋裏燒出溫乎水,鍋口上捂著一床被。這樣,盆裏的麥麵經一夜才能發起來。
村人幹這些活的積極性很高,各就各位,各司其職,不用隊長嗬斥,不用隊長叫罵。隊長兩手背在身後走過來,走過去,臉上輕鬆的像是開出一朵花。
隊長說死狗,真是一條知曉民心的好狗。
隊長說狗三,真是一個知曉民意的好人。
村人熱火朝天地挑燈幹活,一忙忙過大半夜。
這一夜,村人睡得最香甜、最踏實,始終繚繞在睡夢裏的是狗肉湯的香氣,是麥麵饃的香氣。村人暫時忘卻北莊人的威脅,像是北莊人一夜之間從淮河灣裏消失了。
隔天麻糊亮的時辰,村人就醒過來。男人起來,女人起來,孩子也起來。連不多的幾隻雞都跟著村人走出雞窩。一下子,村人吵吵鬧鬧地都聚集在隊屋前,等候著烀狗肉湯,等候著蒸麥麵饃。
村人住著的堤壩叫莊台。隊屋不在莊台上。因方便著種地、喂牲口、打場、看莊稼,隊屋蓋在莊台的北邊,與莊台相隔十來丈遠。村人擁擠在隊長四周,等待隊長分派活--誰去負責烀狗肉湯,誰去負責蒸饃饃,餘下的村人幹其他活。隊長看看村裏的男人,看看村裏的女人,東西南北搜尋三四遍,問村人,狗三呢?村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說沒看見。隊長差遣一個村人去喊狗三,說莫不把一張潮狗皮鋪墊在床上也能睡得這麽香?村人相跟著“哈哈哈”地笑上一陣子。
村人都等候著狗三。
狗三不過來,像是隊長不能分派活。
村人跑上莊台,很快又跑下莊台。這個村人嘴裏“呼哧呼哧”喘出幾股白氣跟隊長說,狗三還沒起床呢,他說他昨天挨傍晚背死狗回村累酸了腰身;他說他昨天晚黑殺死狗累酸了胳膊;他還說他這一會睡床上一點也不想起床。隊長聽明白話,說狗三這是擺功呢,他狗三這回算是為南莊人幹了一樁大事情。隊長遠遠地看著狗三住著的一間破舊草屋,吩咐這個村人說,你再跑上莊台一趟,跟狗三說清楚,讓他盡管蒙上被子睡大頭覺,待狗肉烀透了,饃饃蒸熟了,再派人去喊他。
村人覺得隊長說話有理,七嘴八舌地說,狗是狗三砍死的,狗三睡覺不來,我們喝狗肉湯、吃麥麵饃心裏也是不踏實呀。
這個村人樂顛顛地跑上莊台,又樂顛顛地跑下莊台,粗氣一喘一喘地報告隊長說,狗三說啦,不用派人去喊,他自己來;狗三說啦,真要是候人去喊怕是連狗骨頭、饃渣子都沒有啦。
村人和隊長又是一陣“哈哈哈”地大笑開來。
隊長說,狗三還是沒忘記喝狗肉湯、吃麥麵饃。
村人說,狗三才不傻呢。
烀狗肉湯、蒸饃饃用不著幾個村人。餘下的村人全被隊長支派去翻倒隊屋前麵的一大堆牛屎糞。年後天開春暖和了,這堆牛屎糞就會被村人撒進麥地裏,做催苗肥。這種活,村人已幹過不少天,連一小半活沒幹掉。隊長狠心地說,今天幹也得幹掉,不幹也得幹掉,你們再出工不出力氣,晌午隻能吃牛屎糞,不能喝狗肉湯。村人又是一陣哈哈哈地笑,紛紛地摸鐵鍁,紛紛地摸鐵抓鉤,圍住這堆牛屎糞。
狗肉烀進了大鐵鍋,麥麵饃蒸進了大鐵鍋。麥麵饃的香味一飄一飄地出來了,狗肉的香味一飄一飄地出來了。兩隻大鐵鍋緊挨著牛糞堆。麥麵饃的香味裹挾著狗肉的香味一竄一竄流進幹活村人鼻子裏。
村人說,這麥麵饃的香味真叫香呀。
村人說,這狗肉的香味真叫香呀。
這種時候,村人的鼻子是無論如何也聞不見翻倒牛屎糞的暖烘烘、甜絲絲的酸味、臭味。
村人停下手裏幹活的工具,臉朝大鐵鍋,大口大口地吞咽裹挾“狗肉香味、麥麵饃香味”的空氣。
村人問隊長,狗肉烀個差不多了吧?
村人問隊長,麥麵饃蒸個差不多了吧?
隊長說,早呢,好好地翻倒你們的牛屎糞吧。
按照慣例,隊裏分食大鍋飯、大鍋菜是按勞力個數分開的,一家一戶領回家,全家老少一齊吃。夏忙天、秋忙天,農活重,村裏男女勞力幹活沒有力氣,隊裏就燒點肉、蒸點饃分給村人加加餐,這叫會大餐。在閑冬天會大餐還是頭一回。太陽愈升愈高了,朗照著天下,也注視著天下。有不少村人家的孩子“叮當”著碗盆來等候著分狗肉湯、麥麵饃。
此刻,南莊人全都浸潤在狗肉湯、麥麵饃的香味裏,臉上呈現出一片暖融融的幸福來。
狗三睡了一覺,又睡了一覺,睡睡醒醒,醒醒睡睡,半晌午時辰才醒透徹。狗三想著隊屋前的狗肉差不多烀透了,麥麵饃也差不多蒸熟了,激靈一下坐起身,“啊啊啊”,連打三個哈欠,遇冷的空氣,“阿嚏、阿嚏、阿嚏”,又連打三個噴嚏,這才提起褲子往屋後的茅廁裏跑。狗三要卸下積攢一夜的屁、尿、屎,然後空出肚子走下莊台好好地吃一頓。狗三覺得全村沒有人能比他吃得更加理直又氣壯。狗三產生這種想法的道理很簡單,要不是我狗三砍死這條狗,你們莫說喝狗肉湯了,怕是連一泡狗屎也見不著。狗三家的茅廁簡陋,空出頂,藍開天,四周稀稀落落地圍欄幾把爛秫秸。狗三走進去,騰下褲子,露出P股,蹲下身子,兩隻閑眼往莊台下麵一瞧,往通往北莊的村大路上一瞧。狗三兩眼眨一下又眨一下,一下一下往大裏睜。緊接著,狗三兩腿一軟,一P股坐進茅坑裏。
狗三是被嚇散了神,他看見通往北莊的村大路的幹溝裏,貓腰走滿了北莊人。這些北莊人拎著鐵鍁,攜著鐵叉,一步一步朝著南莊圍過來。
事情的結局是:北莊人搶走烀熟的狗肉,又搶走蒸熟的麥麵饃,還把南莊人狠狠地打一頓。北莊人逼著南莊人交出殺死這條狗的村人,南莊的大人不說,南莊的孩子不說。待北莊人撤離後,村人才去找狗三。哪還見狗三的人?狗三,帶著一張潮濕的狗皮早已不知逃往哪裏去。
走到這一步,南莊人才清楚這條瘸腿狗是北莊人有意設下的一個大圈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