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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一顆飛翔的子彈

  二叔是個看青的人。

  看青是件輕快活,一般多派老年人,無非是防著牲口還有人胡亂地走進莊稼地,鬧害莊稼。二叔是個年輕的小夥子,之所以能擔當這份工作,是因為他看的是實驗田。

  實驗田的全稱是大隊科學實驗田。那些年先是學大寨,後是學小靳莊,一年年土地裏翻騰出不少花樣來,大隊科學實驗田便是這一時期的產物。大隊科學實驗田裏科學什麽或實驗什麽呢?比如說種過油菜,種過雜交秫秫,還種過水稻,這些在大河灣都是頭一回,從表麵上來看還真是具有科學、實驗的成分。種油菜是在頭一年的初冬天,先育出秧苗,分栽的時候上百名村人一齊上場,人聲鼎沸,彩旗獵獵,很見幾分陣勢。那年月不論做什麽事,就喜歡張揚,聲勢造足,把人的一顆頭腦弄暈乎了,黑白也就很難分辨清楚了。栽油菜與栽白菜原本是沒有多大區別的,無非是地畝大一些,人數多一些。大隊幹部卻偏要興師動眾,把一麵麵彩旗沿四周地邊插下去。彩旗上麵還印有字,什麽“鐵姑娘突擊隊”,什麽“窪地溝戰鬥隊”,什麽“大河灣基幹民兵營”之類的,反正名目繁雜得誰也說不清。這其中最關鍵的一條是栽油菜要拉繩子栽,栽出的油菜苗要橫成排,豎成行。實驗田一共有十幾畝,南北不寬,東西卻很長。十幾畝土地方方正正被分割出好幾塊,一塊一塊地栽。一條長長的繩子,上麵係著一截截小繩。長繩是列,短繩是行。東西兩端兩個人扯著,一列一列往前移。這樣每截小繩的後麵跟著一個栽苗的人手就可以了。那時候我還隻是一個似懂事非懂事的孩子,有熱鬧的地方跑過去看看,看不出什麽熱鬧,撒開腿又跑開。這麽一種方法栽油菜,顯然是虛張聲勢,雷聲大雨點小,我與村孩子們隨便地看幾眼就跑開了。

  這種時候,油菜地還用不著二叔去看青。二叔個頭小,前幾天才被批準加入大河灣基幹民兵。這幾天,二叔整天背著一杆小日本的三八大蓋步槍,在“大河灣基幹民兵營”旗幟四周亂轉悠。

  翻過年,春開了,天暖了。實驗田裏的油菜緩過苗,一天比著一天旺綠地長起來。油菜總歸是油菜,不是白菜,不是蘿卜,枝繁葉茂地伸展開身姿像一棵棵小樹苗,一個勁地往高裏長,往壯實裏長。一眼望過去,橫成一條線,豎也成一條線。隻有到了這種時候,拉線栽油菜的形式美才算真正體現出來。大河灣的土地平坦,從油菜地經過,一溜挨著一溜,筆直地從眼前閃過來,真是美目又悅心。長一個來月,油菜的枝杈上便星星點點開出了花朵。青稈,綠葉,黃花,十幾畝大的一片油菜地一齊開放,成了大河灣誰也沒見過的碩大花園。油菜花朵一天比一天繁盛,一天比一天碩大,惹得蝴蝶、蜜蜂,還有各種叫不出名字的昆蟲,整天“嗡嗡嗡”地盤飛不止,喧鬧一片。

  這種時候輪著看青的二叔出場了。

  二叔長得貌不起眼,瘦瘦弱弱的一個人。與一般看青不同的,或能顯示出二叔身份的是其身後背著一杆小日本的三八大蓋步槍。槍身很長,二叔走一步一甩答,槍托正好打在二叔的P股上。說實話,二叔的這種做派與繁花似錦的油菜地一點都不相稱,甚至可以說很別扭眼。我回家問母親,說油菜花隻好看不好吃,需要二叔看什麽呢?母親說,就是好看才有人摘呢。我問,是什麽人?母親說,村裏的大姑娘、小媳婦。母親歎口氣又說,這麽排場(漂亮)的花朵誰個不想摘一朵戴頭上。我還問母親,那我怎麽沒見過你戴,也沒見村裏的其他大姑娘、小媳婦戴呢?母親說,誰個敢!沒見你二叔整天像一條惡狗似的不離步,逮著誰的手還能有個好?

  這時候我才明白,二叔這次看青重點防範的是村裏的大姑娘、小媳婦。

  果真,大隊幹部公開發話了,說油菜的花朵隻能看,不能摘。誰亂伸手逮著手脖子,懲罰工分不算,還得挨批鬥。什麽個道理呢?這是破壞農業學大寨,這是破壞學習小靳莊。大隊幹部交代二叔說,眼睛給我往大裏睜,逮著誰家的大姑娘、小媳婦都不會輕饒她。

  那年月提出的口號是狠抓革命、猛促生產。若按位置排列的話,抓革命是第一位的,促生產是第二位的。大隊幹部熱衷於“抓革命”。凡事都要分出個好人、壞人來。油菜花是高壓線,誰碰誰倒黴。油菜花是惡花、毒花。村裏的大人遠離它,村裏的孩子也遠離它。

  在這個世界上,矛與盾往往既是矛盾的對立麵,又是矛盾的統一體。二者誰離開誰都會失去存在的價值。因而,沒人偷花的日子,二叔是孤獨的、寂寞的,也引發起大隊幹部的極大不滿。大隊幹部說,我就不信村裏的大人孩子會沒有一個偷花的?二叔很委屈,說不信你去油菜地裏看看可有摘過花的痕跡。

  也許是工夫不負有心人,也許是天無絕人之路。這天晌午時辰,二叔還真看見一個偷摘油菜花的大姑娘。

  這是一個鄰村的、二叔不認識的大姑娘。這種時候,姑娘提著籃子來大河灣顯然是走親戚。

  那時候,我們近鄰的村落還沒種過這麽多的油菜。猛然有了這麽一處壯美的景色,莫說是人,就是一隻飛翔而過的鳥兒都要停一停翅膀,驚訝地叫上幾聲才願意飛過去。這個姑娘遠遠地就被這麽一大片金黃色油菜花迷住了,一路呆癡著走過來,沒有察覺看青的二叔,或是根本沒把遠處的二叔當作回事。這姑娘走近油菜地,停下腳步,撲棱開兩手,明目張膽地想伸手去摘油菜花。二叔蔫頭耷腦這麽多天,總算有了這麽一次機會。二叔陡然漲起精神,“啊哈啊哈”輕快地咳兩聲,大步流星地向姑娘靠過去。二叔的一顆頭腦興奮著,卻沒有昏暈。姑娘是外莊的,大河灣的人就是批鬥她也要先查清是誰家的親戚。二叔這麽一想,簡單的事情就往複雜的方向發展了。二叔不能驚動這位姑娘,得讓人家把油菜花摘手裏,而後還得悄悄地相跟著,把她家的親戚查出來。二叔遠遠地停止腳步,把一雙眼睛凸得有牛眼那麽大、那麽圓,緊緊地盯著姑娘的一舉一動,一雙腳癢癢得亂踢騰,一雙手癢癢得亂抓撓。這姑娘放下籃子,伸出手指挑揀肥碩的油菜花狠摘幾朵。姑娘摘,二叔數。一朵,兩朵,三朵。姑娘一扯氣摘了五六朵。五六朵油菜花攥手心裏滿滿一大把。姑娘歡喜得不得了,油菜花捂鼻子上,深深地往肚子裏吸進幾口氣。二叔與姑娘相隔著一大段距離,似乎也能聽見姑娘連連說了好幾聲:真香呀!二叔反倒輕鬆地笑了,說待一會兒,怕你就該把眼淚流下來了。

  姑娘把花掩埋進籃子裏,提起來繼續走路。二叔站在遠遠的路上,不躲不藏,像一隻發現獵物又不急於捕捉的鷹。一絲猙獰的笑從二叔的一雙不大的眼裏溢出來。這姑娘折轉頭岔開大路的時候才看見遠處的路心裏站著一個人,這人的背後還背著一杆槍。姑娘一下從油菜花的迷戀中清醒過頭腦,一絲不祥的感覺瞬間席卷全身。姑娘慌張了,急邁腳步朝村莊走過去。二叔還是暗自發笑,說你跑掉和尚,還能跑掉廟?

  這姑娘要去的人家名叫馬蘭花,算是二叔的家門嫂子。同住一個村莊,誰跟誰不沾著親戚。二叔這會兒想到的不是關關係係,而是馬蘭花的長相。馬蘭花是個長得漂亮的女人。二叔睡夢裏都想找一個馬蘭花這麽漂亮的女人做老婆。馬蘭花已經有男人,還生下孩子,再娶馬蘭花也不現實。二叔頭腦裏想的是這個提籃子的姑娘,她往馬蘭花家去,差不多就是馬蘭花的親妹子。二叔想到這麽一層意思,一雙腿又一次站住了。二叔的頭腦矛盾著,鬥爭著,再往馬蘭花家去,其目的就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此一刻彼一刻,二叔變幻成兩個完全不同的人。二叔喪失的是革命性、戰鬥性,生長出來的是兒女情長,是情意綿綿。二叔氣短了,腿軟了,兩隻手揮舞著往前撲,都像是抓住一隻幸福的氣球了。

  這姑娘果真是馬蘭花的親妹子,名字叫馬蘭英。馬蘭英臉色蒼白地走進姐姐家門,臉上慌張出一層細汗。馬蘭英瞧見姐姐,說今天我算是撞鬼了。馬蘭花急忙問妹妹,是怎麽一回事?馬蘭英說,我在油菜地的旁邊遇見一個人,背著一杆槍,一副凶巴巴的樣子像是要吃人。馬蘭花笑,說他是個看青的民兵。馬蘭英一下癱坐在地上,說他要逮我的話,我肯定跑不掉。馬蘭花問妹妹,你偷了油菜花?馬蘭英從籃子裏把油菜花拿出來。馬蘭花說妹妹,你今天算是闖下大禍了。馬蘭英不明白姐姐的話。馬蘭花還不知怎麽能把話說清楚。馬蘭花伸手一把抓過妹妹手裏的油菜花,兩眼骨碌著在屋裏找幾圈,也不知把油菜花藏哪裏。隻這麽一小會兒的工夫油菜花就蔫了,暗了,像一把亂糟糟的塗抹黃顏色的茅草。

  這麽著,姐妹倆慌張的情緒還沒平穩下,二叔的身影就閃現過來了。二叔不進屋,離門遠遠地站著,一副眼睜圓了,看清了。果真屋裏開著兩朵相似的美人花。馬蘭花心想二叔肯定要進屋抓人,一張嘴慌張著不知該說什麽話。不想二叔一句話沒說,一扭臉離開了。姐妹倆望著空空落落的院子,反倒更加恐懼了。二叔不聲不響地離開,是去喊更多的民兵,還是向大隊幹部匯報?

  姐妹倆沒等來民兵,也沒等來大隊幹部,卻等來了我母親。

  母親也沒進屋,站院子裏,瞧見屋裏的馬蘭英比馬蘭花還漂亮,心想二叔有眼光是有眼光,隻是怕剃頭的挑子一頭熱。

  母親把馬蘭花喊出門,拉一邊,直言說我們家的老二看上你家的妹子了,讓我過來問問話。

  事情轉得這麽急,馬蘭花一刻兩刻轉不過來彎。馬蘭花隻得說,我先問我家的妹子,看她願不願意才能給你們回話。

  母親說,那是理當的,再急也得容你們姐妹想一想,思一思。隻是我們家的老二一副急吼吼地樣子恨不能把你家的妹子這會兒就娶回家。

  二叔候著馬蘭花回話,也候著馬蘭英回家。整個下午裏,二叔的眼睛裏沒了油菜花,隻有馬蘭英。天黑了,二叔沒等到馬蘭花回話,也沒看到馬蘭英回家。二叔去馬蘭花家探風,遠處裏見馬蘭花家早已沒了馬蘭英的人影子。顯然,馬蘭英是繞開道離開的大河灣。

  母親勸二叔耐心等幾天,說人家一個姑娘家總要回家跟老子、娘說一聲吧。

  母親嘴上這樣說,心裏卻明白人家姑娘是沒看上二叔的這模樣。

  這事母親說一說就這麽放下來,明知攀不上的高門頭,硬去攀,母親也不願意。母親幹脆把二叔的事扔一邊,上工下工遇見馬蘭花也不去提及這件事。二叔先還不依不饒地纏我母親去馬蘭花家問一問,見我母親使不動,沒動靜,嘴上淡下來。

  天走進四月,滿地的油菜花也就漸漸衰敗了。如同風刮散的一片雲,這麽一大片濃烈的黃顏色也就在人們的眼睛裏淡下去,儲藏進村人的記憶裏。接替油菜花的是一枝一枝的青嫩莢,細細的尖尖的像長了滿枝的刺。也就這樣的天,馬蘭花給我母親回話了,說她妹子願意跟二叔做親事。

  馬蘭花問我母親,你使用的是什麽招數,讓我家的妹子一門心事非跟你們家的老二不可。

  我母親也糊塗,說我至今連你家妹子的麵也沒見一次呀。

  馬蘭花說,這就奇怪了,那天你去我家提這事我根本就沒跟我家妹子說。看來還是你們家的老二邁過我倆的眼,直接去我家找的我妹子。

  我母親回家問二叔。二叔說這還不簡單,我自己偷偷地摘了一抱油菜花,又偷偷地給她送過去。

  二叔用一抱油菜花打動馬蘭英的一顆心--這在那年月無論如何也算是一件稀而又奇的事。

  春天,二叔因著看青成就一門親事,這隻是看青美的一麵,善的一麵,也是我們願意看見的。這年夏天,同樣因著二叔看青卻發生出另一樁事,就是事物醜的一麵,惡的一麵,也是我們不願看見的了。

  油菜茬接下來種秫秫,種的是雜交秫秫。大隊的十幾畝科學實驗田全種上,說是能穩產、高產。出苗的時候,雜交秫秫與普通秫秫沒什麽區別。綠油油的一大片連著一大片,見風見雨往上長。長到一個大人這麽高,停止長,開始抽穗、揚花。剩下來,成千上萬棵雜交秫秫一棵比著一棵往壯實裏長。普通秫秫長過人的頭頂,還能接著往半天空裏長,纖纖細細的一副失去主心骨的模樣,怕風怕雨,東風吹過來往西倒,西風吹過來往東倒,一點也比不上雜交秫秫的堅韌與挺拔--這就能看出雜交秫秫與普通秫秫的區別了。

  按理說,雜交秫秫也是秫秫,雜交秫秫抽穗開花也隻是秫秫花,不可能是油菜花,也不可能有大姑娘、小媳婦偷偷地摘幾穗插頭上。可雜交秫秫秸稈裏的糖分多,味道甜,這一點是普通秫秫的秸稈不可比擬的,也是我一生所不能忘記的。普通秫秫的秸稈不甜,還有一股泥臊味。夏天莊稼地裏我們孩子拔豬草,偶或地偷啃這種泥臊味的秫秫秸稈純粹是為了解口渴。兩相比較,偷啃雜交秫秫秸稈的滋味就大不相同了。不再是一種解渴似的生理需求,而是上升為精神享受。瓜果梨棗的滋味,我們吃過多年,至少已經不算新鮮。雜交秫秫的滋味是有別於它們的,我們啃得上癮,偷得歡實,白天偷,晚上偷。很快,整塊整塊的雜交秫秫地就狼藉一片,不堪入目了。村孩子這麽瘋狂地啃咬雜交秫秫的秸稈,這是種植雜交秫秫的村大人所始料不及的。

  怎麽去封鎖孩子的一張張饞嘴呢?這個小問題卻一下變成一道大難題。這段時間二叔正好有別的工作,負責看青的是別的村人。看青人早晨把守,孩子晚上去偷。看青人地東裏把守,孩子地西裏去偷。孩子聲東擊西的遊擊戰術,令看青人防不勝防。沒辦法,隻有增加看青人數量。幾天一過才知道這還不是解決問題的根本辦法。關鍵的時刻,二叔主動請纓,要求負責看管雜交秫秫。二叔主動請纓鬧騰出的動靜很大,幾個人敲鑼打鼓,一陣喧鬧,把一張紅彤彤的決心書,交在大隊幹部的手上。那年月人們做事喜歡動不動就是表決心,張貼一張決心書。那年月人們做事還有一個習慣,你想做一件事,表出決心,張貼出決心書,事情不定非你做不可。同樣一件事情,別人也可以去做。別人想做,也用同樣的方法,表出決心,張貼一張決心書。不過名稱稍微有點區別,叫著挑戰書。決心書貼過,挑戰書貼過,由上級幹部裁決這件事到底誰人去做。裁決結果,無論雙方誰去做,或雙方一起去做,其行為都是一件光榮的舉動。二叔表出決心,張貼出決心書,卻沒人敢挑戰。這也是二叔預料之中的。究其原因,還是看管雜交秫秫的難度太大了。二叔不怕難度,二叔知難而上,是二叔心裏有了好主意。

  二叔是個聰明的人。聰明的人做任何事情都愛先動腦子。春天,油菜花盛開的時候,看管的重點是村裏的大姑娘、小媳婦。油菜花好看不好吃,大姑娘、小媳婦不摘油菜花,你讓男人摘,男人也不摘,你讓孩子摘,孩子也不摘。大隊幹部大會小會上說,誰摘油菜花,就是破壞農業學大寨,就是破壞學習小靳莊。大隊幹部這麽用階級鬥爭上綱上線一分析,村裏的大姑娘、小媳婦遠離它,村裏的孩子也遠離它。眼下看管雜交秫秫的重點是村裏的孩子。孩子不能用階級鬥爭上綱上線去分析,去分析也不怕。孩子怕的什麽?這是二叔要找的關鍵點。二叔思而再三,兩眼斜拉著緊緊盯住三八大蓋步槍的黑槍筒,想在槍上做文章。

  大隊幹部問二叔,你領頭看青得幾個人?

  二叔回答,我一個人。

  大隊幹部問二叔,你一個人能看得住?

  二叔回答,我一個人,得有一個條件。

  大隊幹部問二叔,什麽條件?

  二叔說,給我一發子彈。

  大隊幹部說,子彈不能隨便給,一出事就是人命關天的大事情。

  二叔說,我把子彈壓進槍膛,上上保險,想打也打不出來。

  大隊幹部說,你三天槍沒背,懂得還真多呢。

  二叔說,沒有子彈,我身背空槍還不如一根燒火棍呢,你說村孩子誰怕我?

  大隊幹部說,我把子彈發給你,你就能往孩子身上打了?

  二叔說,我跟你打個比方吧,空天野地裏,一個大姑娘猛然遇見一個惡洶洶的男人,你說她怕不怕?

  大隊幹部笑而不答,吩咐民兵營長發給二叔一發子彈。

  同樣的一個人,同樣的一杆槍,二叔有子彈跟沒子彈還就是不一樣。二叔先是把子彈展覽給孩子看。三八大蓋步槍的子彈是銅製的,躺在二叔的右手心裏,像是一條已經僵死的蟲子。二叔很慷慨地問孩子,想摸不想摸?孩子們按照二叔的要求排一排,一個挨著一個走近,伸出手指戰戰兢兢地摸一下。這種子彈的威力孩子在電影裏早已見識過,一發子彈打過去,日本小鬼子“啊”一聲,兩腿蹬幾蹬就一命嗚呼了。鑒於這一經驗,孩子把手伸過去觸摸著的就不僅僅是一發子彈。它是一觸即發的恐懼,是死亡的替代物。子彈躺在二叔的手心裏,躺在一片晴朗的陽光下,綠森森的、冰涼涼的。孩子觸摸它的瞬間裏,子彈的涼意迅疾擴展,電流一般傳遍全身的每一個部位。

  二叔展覽子彈的目的達到了。第二步就是往三八大蓋步槍的槍膛裏壓子彈。二叔做這一工作還是當著孩子的麵。

  三八大蓋步槍的槍栓長著一個鐵疙瘩,與槍身平行,二叔伸展開右手掌從下往上猛然“啪”一聲磕上來,豎直起鐵疙瘩。二叔右手扳動鐵疙瘩一曲一伸,“嘩啦”一聲就把槍膛打開了。這時候二叔並不急著把子彈往裏邊壓,歪著頭,斜拉眼,歪歪斜斜地往裏瞅。二叔瞅夠了,撅起嘴,“呼呼呼”地往槍膛裏猛吹幾口氣,這才尖著兩根手指把子彈壓進槍膛裏。關閉槍膛與打開槍膛相反。二叔伸展右手,“嘩啦”,“啪”,連續兩下,槍栓又複歸如初。二叔對孩子說,你們是親眼看見的,我已經把子彈壓進了槍膛裏,隻要我輕輕地扣動扳機,這顆子彈就能從槍膛裏麵打出來。要是你們不相信,我就打一槍給你們看一看。二叔把裝好子彈的三八大蓋步槍緩慢地平端起來,槍筒來回擺動著尋找他要瞄準的孩子。

  那是一種特殊的年代,每個孩子尤其是男孩子都莫名其妙地喜歡槍,又恐懼槍。二叔讓孩子緊圍著他,看子彈,摸子彈,一方麵極大地滿足了孩子對槍的好奇心,另一方麵又把孩子對槍的恐懼真真切切地放大了。二叔平端起槍具體地去瞄準其中的一個孩子,也就是把這個孩子對槍的恐懼放大到了極點處。二叔的槍筒穩住,瞄準其中的一個孩子,右手指彎勾在槍機上,嘴裏模仿槍聲,“啪--”一聲尖利地響炸開。被二叔瞄準的這個孩子突然變得臉色煞白,一聲尖叫跑開了。二叔得意地笑笑說,真是個膽小鬼,我的槍機還沒真扣就嚇得這樣子。二叔穩住的槍筒又一次擺動起來,尋找新一個目標,瞄準另一個孩子。二叔心裏一本清賬,通過觸摸子彈的測試早已清楚哪個孩子膽大,哪個孩子膽小。二叔最先舉槍瞄準的當然是膽量小的孩子。第二個孩子比第一個孩子還膽怯。二叔擺動的槍筒剛剛有一絲穩下的跡象,這孩子就“媽呀”一聲撒腿跑開了。跑幾步,這孩子慌張的兩條腿一軟,一下子摔在地上。有了這麽兩個孩子做榜樣,其他的孩子還用得著二叔再瞄準嗎?孩子一個接著一個都慌張著兩條小腿跑開了。

  隻有一個孩子沒跑開,反倒走近二叔。這個孩子不是孩子中個頭最大的,也不是孩子中膽子最大的。這個孩子長著一副刁鑽的眼睛,看出二叔操弄槍上的毛病。這孩子跟二叔說,你槍上的保險沒有打開,你的手指扣扳機也是假扣。這孩子還很內行地伸出手指一指槍身上的保險,說這東西往旁邊一扳,手指一扣扳機,子彈才能打出來。槍身上的保險是二叔保上的,二叔當然知道保險的機關以及保險的用處。二叔沒敢把保險打開來,更沒敢把子彈射出去。二叔的動作很麻利,“嘩啦”一聲拉開槍膛,一搖晃槍身,子彈“啪”一下掉地上。二叔生怕子彈放槍膛裏,自己會從槍筒裏飛出去。

  二叔用槍恐嚇孩子的招數真是奏效,孩子瘋狂偷啃雜交秫秫秸稈的行為被遏製住,降至一個令二叔十分難堪的地步。一天少一棵。顯然偷啃雜交秫秫的就是這個不怕槍的孩子。這個孩子偷雜交秫秫也特別,拿刀砍,一棵雜交秫秫砍兩刀,正麵一刀,反麵一刀。偷走秸稈,留下尖溜溜的秸稈茬,像是專門做出的記號。

  十幾畝秫秫地的麵積太大了,一天裏有早有晚、有白天有黑夜,二叔看雜交秫秫在明處,這個孩子偷雜交秫秫在暗處,抓逮的難度是可想而知的。

  二叔起初還想抓住這個孩子報一報仇。二叔一連抓幾天沒抓住這個孩子,雜交秫秫卻還是見天少一棵,又改變主意。

  二叔找到這個孩子,說我知道你天天去偷雜交秫秫。

  這個小男孩不當一回事,說你又沒拽住我的手脖子,怎麽知道不是別的孩子偷的呢?

  二叔說,別的孩子沒有這個膽子,我也不想抓住你。

  這個孩子自信地說,你想抓住我也難。

  二叔並不想跟這孩子爭論出個高低。二叔轉話題,說你天天吃雜交秫秫,不一定知道雜交秫秫還分公母吧?

  這孩子沒想到二叔會說這種話,一雙眼睛瞪得大大的,看二叔怎麽把話往下說。

  二叔跟這孩子解釋說,雜交秫秫跟普通的秫秫不一樣,是分公母的。母雜交秫秫抽穗結籽,公雜交秫秫光抽穗不結籽,不結籽的公雜交秫秫比結籽的母雜交秫秫的汁水還甜。

  這孩子聽得直愣眼,雜交秫秫有公有母還是頭一次聽人說。

  二叔說,我能分清雜交秫秫的公母。公雜交秫秫長地裏也沒用。你要真想吃雜交秫秫,我帶公的給你吃,省得你去偷。你去偷,就是我不逮你,別的村人逮住你也不好。

  二叔說到做到,一天帶一棵雜交秫秫給孩子。二叔這麽做也是偷偷摸摸的,這個孩子也願意與二叔共同守著這一份秘密。

  說到底二叔這麽做還是為自己。一則是防止事態擴大,一個孩子帶頭偷,就可能有十個孩子跟著偷,真發展到一百個孩子都去偷,那就天王老爺都難收場了。二則是怕這孩子去偷雜交秫秫,自己沒看見,卻被別的村人看見,匯報給大隊。

  最終破壞約定的還是這個孩子。也就平安十幾天,這孩子又開始去偷雜交秫秫。一天一棵,一棵砍兩刀。留在地麵上的尖尖的秸稈茬戳著二叔的一雙眼,更戳著二叔的一顆心。應該說這孩子做事有點過分,胃口有點太貪了,或者說有意想搞看青二叔難堪。二叔決心要親手逮住這孩子。一天一天過去了,二叔按照約定的時間、地點還是準時把一棵雜交秫秫的秸稈交到這孩子的手上。這孩子也按照約定的時間、地點來拿雜交秫秫的秸稈。二叔神色平靜,像根本沒發現雜交秫秫被人偷似的。這孩子偷雜交秫秫都在地邊上,二叔再粗心也不會看不見。二叔假裝無事,這孩子也假裝無事。

  二叔問這孩子,公雜交秫秫的滋味不錯吧?

  這孩子回答二叔,公雜交秫秫還就是比母雜交秫秫味道甜。

  二叔與這孩子兩個人暗暗地較上了勁。一個人要偷而無影無蹤,叫你逮不住;另一個卻偏要下狠手,抓住賊的手脖子。

  這一天,二叔終於發覺這孩子。

  大隊科學試驗田東西一長溜,北麵挨著一大片莊稼地,南麵挨著一條村大路,大路南麵橫接著幾條小路。每條小路都連接村莊裏的人家。一般孩子偷雜交秫秫是出村莊,上小路,上大路,從雜交秫秫地的南麵直接鑽進去。這樣,孩子偷雜交秫秫便當,別人看雜交秫秫也便當。這個孩子偷雜交秫秫不走這條路線,出村莊,上大路,往東或往西繞遠遠的。往哪兒繞呢?拐著一個大彎子,繞到雜交秫秫地的北麵去。這個孩子的這麽一種做法就是為了麻痹看莊稼的人,以為他去了別處,或是以為他根本不會去偷雜交秫秫。看莊稼的思想一鬆懈,這孩子就得到時機了。如若隻是單單這麽樣,這孩子還是不能迷惑二叔的一雙眼。這孩子繞到秫秫地北麵又不從北麵偷,趴地裏一點一點地往南麵爬,接近秫秫地的南麵才舉刀砍秫秫,而後原地爬回秫秫地的北麵去。這孩子這麽費時費力地去做這件事,應該說已經超出偷的範疇,或者說這孩子已經不是單純地隻為偷吃雜交秫秫了。像是兩人之間做的一個智力遊戲。兩人對峙的過程中,這孩子偷得艱辛,二叔守得艱辛。這孩子的艱辛之處是為了避開二叔繞一個大彎子,還要在秫秫地裏匍匐爬行。大熱的夏天,密集的秫秫裏又悶又熱,這孩子大汗淋淋,憋悶得連一口順暢氣都沒有。似乎也正是這麽一種艱辛的過程才使孩子得到一種時常得不到的東西。也正因此這孩子才始終地樂此不疲。二叔的艱辛之處是每天隻見雜交秫秫的秸稈少,卻不見孩子的蹤影。孩子不是一隻鳥,不會從天上飛下來。孩子不是土扒狗,不會從地下鑽出來。二叔增加了防範的時間,同時也增加了防範的範圍。簡單地說,二叔鬆懈大白天、地南麵的監視,加強地北麵、早中晚的監視。實踐證明二叔這一戰略性調整是必要的,也是正確的。

  大河灣的傍晚來得晚,卻來得迅猛。瞬間裏,躲藏莊稼間的暮氣就煙霧一般彌漫開來,舉眼望去,四周的莊稼、樹木都是一派飄飄搖搖的。也就在暮色四合之際,二叔看見遠處的一團身影。也許二叔對這孩子太熟悉了,也許二叔想抓這孩子的願望太強烈了。二叔看見模糊黑影的一瞬間就判斷出是這孩子。二叔疾步攆過去。二叔追,孩子逃。兩人無聲無息,孩子往北跑,二叔往北追。孩子折轉頭往西跑,二叔也相跟著折轉頭往西追。兩人共同繞過半個大圈子,孩子才猛然掉轉頭,加速往村莊的方向跑。黑影逃得比二叔快,眼見這孩子快接近村莊了。二叔模糊著眼睛再也沉不住氣,大聲命令這孩子,快站住,不然我就開槍了!這是一句那年月電影裏的常用語,多用於小日本鬼子追趕八路軍。這孩子不站住,二叔卻站住,平端起槍,瞄準這孩子,嘴裏不忘又一次下命令,說,再不站住,我真開槍了!二叔說到做到,開槍之前伸手打開了槍機上的保險。“啪--”,槍起人落。暮晚的槍聲太響了,清脆,凜冽,尖銳,驚心,而後擴展開,抖動著向四周傳播。瞬間過後,大河灣汪滿濃濃的死亡寂靜。二叔被槍聲震醒,也像死去一般站在原地長時間地一動不動。

  這是二叔頭一次打槍,不可能神槍手似的一槍命中這孩子。這孩子毫發無損,卻被真槍實彈嚇住了,癱軟地上,尿屎拉出一褲襠。這孩子從此後就愣愣傻傻的再也沒有正常過來。二叔是個看青的,子彈又沒挨著孩子。大隊幹部口頭批評批評二叔,事情也就過去了。二叔再也不願意看青,還主動回絕掉馬蘭英的親事。為個什麽理?二叔自己也說不清。

  這個孩子的名字叫傻鬧。我會記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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