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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老熟秋

  頭一次聽人吹響器是在金貴奶的喪事上。

  金貴奶是老在深秋天。我們這兒的人把年老的人死了,叫老了,或熟了。可能是避諱這個“死”字。

  深秋天,地裏的莊稼連著野草的草籽都熟透了,金貴奶也熟透了。白天裏,父親母親與村人一齊下地忙著收拾熟透的莊稼去了,我一溜煙跑金貴家,去看金貴家人收拾熟透的金貴奶。金貴奶活著睡鍋屋裏,癱好多年,一年四季吃喝睡覺都離不開床。金貴奶死了,人連著床鋪挪出鍋屋,平放正堂屋的地上。

  這刻兒,金貴奶胳膊腿伸得筆溜直,像是睡著似的。金貴奶換上一身藍衣服。這衣服叫妝老衣,藍布褂,藍布褲,藍布帽,藍布鞋,還有藍布裙。臉上蓋著一張方方正正的黃表紙,從門口踅進的風吹上麵,一動一動的,像是金貴奶猛力地呼喘著氣。我沒看出金貴奶的老與不老有什麽不同,金貴奶穿上一身新衣服光光鮮鮮地反倒顯出一份喜慶來。

  金貴一家人頭頂著白孝布,金穗一家人也頭頂著白孝布。地上睡著死人是金貴的奶奶,也是金穗的奶奶。金貴奶活著的時候,兩家屋山牆連著屋山牆也不往來。金貴娘跟金穗娘兩人相見紅著眼,金貴跟金穗兩個孩子也從不一塊兒玩。金貴跟金穗兩個人的大(爸)瘟頭瘟腦的似瘟雞,相遇佝著頭,說話偷偷摸摸地躲避著兩家的女人。顯然兩家人不和的根源攀連兩家女人的心裏邊。金貴奶死了,兩家人又合成一家人,兩家男人支派人分頭去做殯葬的大事情,兩家女人支派人負責零星煩瑣的小事情。兩家孩子負責看守死人頭前的一盞長明燈,還得不斷往紙錢盆裏燒黃表紙。長明燈是一隻藍邊碗裏倒上燒菜的豆油,又用一根棉花燈撚點燃做成的。長明燈是死人走往陰間的重要冥器。沒有這盞燈,金貴奶去那兒遇見陰陰暗暗的路段行走起來就不會順暢。死了的金貴奶變成兩個人,一個金貴奶躺這兒,另一個金貴奶正走向一條活人看不見的道路上。

  金貴奶頭前的紙錢盆,又叫老盆。黃表紙一燃一黑就成陰間的錢。金貴奶初初乍乍去陰間,花錢的地方很多。添置東西是小事,關鍵得打點那邊的人。世間、陰間一個理,好話說千句萬句,不如塞上一點錢。金貴奶一下得花費一紙盆一紙盆的錢,看來去陰間安個家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這還是頭一天的上午裏,外出去親戚家送信的村人還沒回頭,親戚沒來。清早忙亂一陣子後,各人幹各人的事,一下子倒是顯得很安靜。趕早集買菜的人回來了,金貴娘金穗娘鍋屋裏忙著摘菜洗菜的事,門外裏有兩個幫忙的男人忙著搭棚子。棚子裏放上桌、放上凳,來客就有地點喝茶敘話了。金貴大金穗大兩人陪同風水先生看墳地去了。風水先生是從鄰莊請來的,現在還破著四舊,風水先生來,有點偷偷摸摸沒進家。金貴大懷裏藏一條孬煙、一條羊頭毛巾算是個答謝禮物。有孩子跟著被金貴大趕回頭,有大人跟著也被金貴大趕回頭。金貴大說,就我兄弟倆去吧,少招人眼好。

  一時間屋裏空下來,光剩下我們一窩孩子們。孩子們還是分兩派,平時跟金貴玩的,蹲金貴這一邊,平時跟金穗玩的,蹲金穗這一邊。孩子們知道這種場合不能嬉皮笑臉的,就都噤著聲,相幫著遞遞黃表紙,燒燒黃表紙。長明燈的燈頭很大,大白天裏也能看見一股一股黑煙往外冒。金貴奶還是一動不動,可是我覺得她什麽都能看得見,什麽都能聽得見。屋裏最顯眼的是金貴奶的棺材。這口棺材是家人早替金貴奶準備好了的,就隨著金貴奶在鍋屋裏,金貴奶睡床上,一伸手就能摸得見。我去金貴家玩,能看見金貴奶經常撫摸它,像對待什麽寶貝似的兩眼亮著光。金貴奶的棺材漆著紫紅色的漆,橫擔在兩隻板凳上。我知道時辰一到就得把金貴奶塞進這口棺材埋進泥土裏。這麽做是金貴奶活著就知曉的事,現在她死了,活著的人接著把這件事辦完整,就像是一棒熟透的玉蜀黍,你不掰下它,它自己隻能永遠長在秸稈上。

  金貴是個耐不住靜的孩子,不說話,不動彈,時間長了難受。不會兒,金貴生點子,說,死了的是我奶奶,也是金穗的奶奶,不是你們其他孩子的奶奶。你們要想在這兒玩,一人得摸我奶奶的手一下子。金貴很大度地說,我們的人先摸。

  金貴嘴裏的“我們”是指跟他一塊玩的孩子。

  我離金貴最近,金貴的一雙眼一下盯住我,說你先摸吧。

  金貴的兩眼盯著我,金穗的兩眼盯著我,其他孩子的兩眼也跟盯著我。金穗兩眼裏是冷冷淡淡的,看不出他是希望我去摸,還是不希望我去摸。其他孩子的兩眼是驚恐的。他們肯定是不希望我去摸。如若我摸了,他們就得摸。金貴的兩隻眼神裏熱熱辣辣的是鼓勵,是驕傲,像是說:看帶頭摸我奶奶手的是我們的人。

  不用說,我的心裏發毛、發怵,不敢摸。金貴奶的妝老衣衣袖長,蓋住手心,露出幾隻又幹又瘦又枯的手指頭。手指上皮包裹著筋,筋纏連著骨。皮上生長著黑黑點點的老年斑,還有長年沒洗的灰。連一點手指的模樣都沒有了,像是隨便的幾段柳條插進了金貴奶的衣袖裏。

  我跟金貴說,還是你先摸吧。

  金貴敢不敢摸,不知道。金貴說,這是我奶奶,我摸她幹什麽?

  金貴的兩眼突然凶起來,說誰不願意摸誰滾蛋。

  我隻得硬著頭皮去摸金貴奶的手。結果是可想而知的,金貴奶的手硬挺挺的,冰涼涼的,像大冷的冬天摸著了幾根鐵。

  我摸過了,其他孩子大著膽子也都跟著去摸一下子。也有不敢摸的,佝著頭,不用金貴攆,自己往門外走。一連走掉的幾個孩子都是金穗的人。金穗臉色很難堪,金貴臉上卻是一片得意洋洋的。

  金穗不甘心說,光摸我奶奶的手不照(行),還得摸我奶奶的棺材。

  摸死人的手都敢,摸棺材有什麽可怕的呢?這次,不管是金貴的人,還是金穗的人,沒用誰帶頭,一窩蜂地擁近棺材,用手摸了,用掌拍了,還用拳砸了,一口空著的棺材驟然響起一陣慌亂的鼓點聲。招引得門口幹活的大人嗬斥道,這是你們嘻嘻哈哈、打打鬧鬧的地場嗎?

  接近晌午的時辰,一個外出報喪信的村人回頭了。他是從莊台南的一溜河岸邊跑過來的。他嘴裏喘著的氣還有臉上的表情都很緊張,像出了什麽大事情。他呼喘喘地說,大鳳來了。他呼喘喘地還說,大鳳沒出家門就哭了,不去兩個人架扶著她,怕是走不動路。

  這個村人說的大鳳,是金貴的大姑。金貴奶就這麽一個閨女,嫁河南岸的劉家。大鳳跟金貴娘不合,多年沒登門了。這個村人這麽慌慌張張地報出信,大有善者不來,來者不善的意思了。照習俗,家裏老人殯葬得好與差,村人是不易胡亂插話的。你家的老人,不好你點一把火燒掉,或係塊石頭扔淮河裏,又關別人家的什麽事呢?有人還是可以指手畫腳的,一個是死者的娘家人,另個是死者嫁出門的閨女。不好了,言語說重點是事小,弄不好還得鬧喪,讓喪家沒辦法順順當當出棺下土。按理說,金貴奶是癱瘓床上病死的,沒上吊,沒喝藥,是正常的老,平常的熟,娘家人,還有嫁出門的閨女想說出話又能說出什麽呢?可任何一件事情往往都能說出兩麵理,死者的娘家人,或是閨女過來了,非要鬧出事情來你又有什麽辦法呢?金貴家人害怕大鳳的也就是這一點。

  不一會兒,就有尖利的哭腔繞著圈圈響亮過來了。大鳳才走到河坎邊的拐彎處,離莊台還有一大截子路。

  金貴金穗兩人的大不在家,拿主意全靠金貴金穗兩人的娘。

  金貴娘眉頭擰幾彎,不言語。金穗娘沉不住氣,問大嫂,你看誰去接?金貴娘鼻子“哼”一聲,說由她去,能翻了天?

  大鳳是單個人,沒跟著男人,也沒帶著孩子,拐過彎,麵朝莊台,哭聲更響了,還能聽見哭詞。俺地個娘呀,你怎麽不跟俺說上一句話,見上一次麵,說聲走就走了呢。俺地個娘呀,你個苦命的丫頭來見你,三步並做兩步也晚一步呀。啊,咦,嗯,呀。大鳳挨近莊台,哭著哭著兩腿一軟,癱坐地上了。

  莊台上人看得清亮,不敢動,目光轉瞧著金貴娘。金貴娘說怎麽這麽會裝戲。金穗娘說,大嫂,我看還是去接一接吧,你說大鳳坐那兒,外人看見會成個什麽樣。

  金貴娘不吭聲,算是默許。金穗娘同兩個婦女,還有我們一窩孩子,一齊迎著大鳳朝莊台下跑過去。大鳳見人去接,停斷的哭聲又嘹亮地響起來。俺地個的娘呀,你聽見你家苦命的丫頭來哭你了嗎?俺地個的娘呀,你這一去你家苦命的丫頭回娘家還奔誰呀。金穗娘還有兩個婦女走過去,伸出手架住大鳳的胳膊往半空提,大鳳不讓,伸兩手“啪啪”拍響地,一顆頭也往地上撞。俺地個娘呀,你留半步,你家苦命的丫頭這就相跟著你一塊去。啊,咦,嗯,呀。

  大鳳比金貴金穗兩人的大(爸)都大。金穗娘喊一聲,姐,還是進家見娘再哭吧。其他兩個婦女也跟著勸,說你還是留點氣力吧,要哭這兩天有你哭的呢。

  大鳳不願省氣力,癱軟的兩腿站了起來,哭聲是一點沒停斷。俺地個娘呀,俺地個娘呀。

  金貴娘原本站莊台上是怒臉怒眼的,見大鳳上莊台也拖哭腔迎過去。俺地個姐姐呀,你可來了呀。夜半天俺娘咽氣咽不下,兩眼盯著家人找過來找過去,還不是找著你。俺地個姐姐呀,你這一來,俺娘的兩眼終算閉得個踏實了。

  金穗娘,還有其他幫忙的婦女一看金貴娘這陣勢都相跟著哭起來。一時間,哭聲合成群烏雲般地流進屋裏去。

  不管怎麽說,大鳳來了,哭了,盼了,金貴奶的喪事才像個喪事。

  金貴奶半夜老的,村人清早得著信,接手幹半天活,晌午收工才得著空閑過來看一看,送幾刀紙,紙裏夾幾塊錢,算是過了一份禮。我們家的禮是我父親送過去的,父親收工先拐大隊代銷店買一塊錢黃表紙,共五刀,回家裏與母親商議往裏邊夾多少錢。父親伸手夾了一張五塊的。母親嫌多,自己伸手換上一張兩塊的。父親嫌少,說拿不出手。

  金貴娘跟金貴一樣霸道,左鄰右舍沒幾個人喜歡她。

  母親說見金貴娘的那張臉,一分錢禮都不願給。

  金貴家與我們家不是一個姓。

  父親說,送紙送錢還不是看死了的表嬸人麵子。

  金貴奶是個和善的人,人死半天,我聽不少人念叨她的好。

  母親依父親往紙裏夾進五塊錢。父親往胳肢窩一夾出了門,我跟著父親,母親不讓,說玩半天了,還沒玩夠。父親說讓他跟去吧,經見經見世麵也不錯。母親說,死人是個什麽好地方,你也寵著孩子去。父親說一個男孩子家,這人世上的禮數,不光喜事他得知曉,這喪事他也得知曉。

  臨到晌午頭,金貴家猛然人多起來,屋裏屋外,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一下熱鬧開來了。我父親去,金貴大(爸)瞧見迎過來,雙手接過紙,雙膝“撲通”跪下,行大禮。父親有防備,伸兩胳膊攔著金貴大的頭往地上磕。喪禮上不分輩分尊高,孝子接紙一律得雙膝跪地磕頭行大禮。父親與金貴大平輩,金貴大跪就跪下了,頭無論如何是不能讓人家磕的。父親這麽一謙讓,金貴大趁勢站起了身。

  父親跟金貴大說了幾句臉麵前的話。

  父親說,人活千歲終一老,你家我表嬸年歲雖不算太大,可也不算太小,你不要傷心過分了,這一家老少還指靠著你呢。

  金貴大說,我娘趕秋忙天老,給左鄰右舍添難為了,打個墓坑、抬個重(棺材)的還得喊你們。

  父親說誰人不是父母所生,誰人父母能活萬古千年。用著我的地方你吭一聲。

  金貴大點頭說聲“哎”,眼睛潮潮汪汪的。

  生產隊的會計被金貴大請了過來,執筆掌賬。金貴大把五刀紙,五塊錢交給會計,會計就在一個小本上記下父親的名,名後跟著禮數。禮輕禮重得賬明賬清,喪期過後,會計把賬本交主家保管,事後別人家遇事,得參照賬本還禮。父親當著會計的麵把禮交割清楚。金貴大從屋裏拿出三尺孝布遞給父親,父親擺手不接,金貴大說這是禮數,哪有不拿著的理。孝布是白洋布,送禮的人都有。

  父親進屋還禮了。

  父親的兩腳往門口挪兩步看清楚地鋪上躺著的金貴奶,說一聲表嬸我來看你了。兩膝跪地,一顆頭連著磕三下。

  還禮,是向死人還禮,活人是不相攔的。

  還過禮,全部儀式過完整,父親長長出一口氣,轉過身跟金貴大打聲招呼,回家去了。

  其他村人陸陸續續地來過禮。

  不一會兒,又有外出報信的村人回頭了,說金貴奶的娘家人到了。

  金貴奶的娘家人才算是喪事最重要的客。金貴奶的娘家人不到場,喪期的許多事定不了。負責接待金貴奶娘家人的人叫支客,是金貴本家輩分長的,又知書達理的一個人。這個人鑲著一顆大金牙,長一副厚嘴唇,不說話,不咧嘴,一顆金牙很難看得清。支客不住我們村,是金貴大從外村請來的。支客慌張兩腿下莊台迎,見遠處隻來一個人,又慌張兩腿往回走,問金貴大,怎麽就一個人?金貴大說,我娘娘家現在就這麽一個侄,名字叫大鍋。不大鍋一人來,還能有十個八個人。

  金貴奶娘家哥哥嫂嫂早死了,落下一個侄兒,家境混得還不好。前幾天,金貴奶病重,夜靜裏聽見死神麵對她的喘氣聲。金貴奶讓兒子找人帶口信看娘家侄可能來一趟,會一麵。結果金貴奶候著老熟也沒如上願。金貴娘口無遮攔,當著地裏幹活的村人麵把這件事抖出去。金貴娘的言語裏很是看不起這個名叫大鍋的人,說他能把一分錢看成個銅鑼大,不來看他姑還不是怕花錢買吃物。母親回家歎息說,古話講人窮誌不短。這人一混窮了,莫說誌真短下了,連著親情也淡了。母親說大鍋口袋裏要是有錢,我不信他不想來看看他這個快咽氣的姑。

  不管大鍋是窮是富都是貴客,臨近門,金貴大金穗大領著金貴金穗一幹人頂著白孝頭“呼啦啦”全雙膝跪地相迎著。支客嘴上連連賠不是,說我們的人送口信腿慢了,才耽擱你來晚了。

  大鍋不言語,直直走近金貴奶身邊,“撲通”跪下,聲音很大地哭出來。說俺地個親姑姑呀你娘家的親侄大鍋來看你來了。

  大鍋拖著哭腔說完這句話,便埋頭抓著金貴奶的衣褂襟一個勁地哭。

  我長這麽大,還是頭一回聽一個大男人哭。我覺得男人哭比女人哭悲傷,比女人哭怵人,也比女人哭更像哭。大鍋的哭聲裏,天動,地動,金貴奶的棺材動,金貴奶的人也動。金貴一家人沒想著大鍋會這麽樣,害怕起來。不知大鍋心裏藏著什麽對他們家不利的事。

  金穗娘過來勸,說大鍋哥你莫哭了,你看你一口氣走了這麽遠的路也該喝口茶,喘口氣呀,再說人老如燈滅,再哭也不能活緩了。

  金貴娘過來勸,說大鍋哥你莫哭了,俺這做媳婦的盡孝心不夠,你若心裏有氣隻管無頭無臉罵我吧。

  金穗大過來勸,說大鍋哥你莫哭了,我娘活著你我是兄弟,我娘老了你我還是兄弟,早早晚晚你想來還是一個樣。

  金貴大過來勸,說大鍋哥你莫哭了,我娘的喪事該個怎麽辦還等你發話呢,你這麽一個勁地哭,我娘不入土也不安呀。

  支客過來勸,說金貴家日子過得怎樣,你心裏也是明白的。雖說不能算個好,也算中上遊吧。這金貴奶的喪事也得往中上遊裏辦。差了,你們娘家人看不過去,我們自家人心裏也有愧。這麽著吧,你心裏想著什麽條件說出來聽聽,能辦到的,我們連半個“支吾”都不會有。

  大鍋光是哭。

  大鍋不聽勸,哭一會兒,又哭一會兒,自己才停下來。

  大鍋不哭了,晌午飯也開了,一幹人圍桌上,大鍋無疑是上座。大鍋還是少言語,少吃菜,一杯酒放麵前是一滴都不沾。這種飯桌上,吃菜喝酒是小事,把相關事項落實下才是大事,正經事。還是支客出麵,當著死者自家、閨女、娘家三方麵一項一項落實下。

  比如下葬的日期,風水先生掐手算過了,正落明日午後的兩個時辰裏。風水先生還說趕早不趕晚。比如墓穴位,風水先生也劃出來了。風水先生劃墓穴位是再簡單不過的了。金貴大金穗大領著他走進一塊地,風水先生低頭看看淌水的地墒溝,抬頭看看明眼的大太陽,一隻右腳尖立起來當做筆,十步八步就把一個寬頭窄尾,不方不正的墓穴位劃出來了。

  日期跟墓穴位這兩樣算是鐵定的,風水先生一旦定奪下,誰也篡改不了。就這支客還是在飯桌上問出話,意思是讓大鍋表個態度,也是尊重死者娘家的人。大鍋表態,嗯兩聲,連著說兩聲,照(行)。

  誰個領幡,誰個摔老盆,也是鐵定的。屬長子長孫的。金貴十來歲了,能打動幡,能打碎盆。還有出棺走的路線,合棺釘是找村裏的張木匠,還是李木匠,也隨後落實下……

  上述這些個煩瑣事似乎跟大鍋一點相幹都沒有,大鍋連著說幾聲照(行),事情也就這麽照辦了。

  還剩的事項不多了,商定暫且停下來。主家讓客,吃菜?吃菜。喝酒?喝酒。大鍋還是少言語,少吃菜。支客不客氣,大口吃菜,敞口喝酒,一口菜連著一口菜,一杯酒連著一杯酒,酒從嗓子眼流下去,“嘰嘰扭扭”的還帶出一串尖利的聲響。這種時候,支客的一副厚嘴唇就咧開了,關不住一顆金牙上的亮光,一明一晃地閃爍著。我們一窩孩子相離多遠都能看得清。

  接下來商議的兩件事似乎與大鍋相幹了,這也是支客最怕出偏差的兩件事。一件是妝老衣,一件是棺材。支客臉上酒色濃了,話語的速度慢下了,重下了。支客問大鍋,你看你姑身上的妝老衣可嫌孬?

  大鍋回話很快,說我看怪好的。

  支客鬆開一口氣,又說,你看還要添置什麽妝老衣,說一聲,來得及。

  大鍋說,不用。

  支客話題往棺材上轉,說你看這口棺材可嫌薄?

  一副棺材是柳木的,材料小,還薄。金貴大打石灰膩漆過兩遍漆,有些地方還透亮。

  支客問這話,不看棺材。金貴家人也不看棺材,都低頭呈滿臉羞愧色。

  大鍋說,棺材是我姑活著定下的,她說照就照。到時布置棺材裏邊得貼上一層布。

  支客說,那當然。再省錢,也不能省這麽一點錢。

  支客重重地把這事交代給金貴大,飯後你就緊趕把白布準備好。

  金貴大說,白布家裏現成的,莫說一層,就是三層四層也拿得出。

  支客又長長鬆一口氣說,你能說出這話就是孝。

  從大的方麵說,大鳳跟大鍋兩人的方向是一致的,大鳳飯桌上瞧見大鍋無邊無際地鬆,該提的要求不提,該增加的禮項不增。大鳳臉麵有點急,坐不住。大鳳這種時候就提出話,說娘活了六十三歲,按規矩算是老喜喪,娘從頭到腳一身藍布妝老衣,一絲老喜喪的樣子也沒有。橫的豎的,關殮(合棺)身上都得蓋一床大紅緞被麵子。

  一床大紅段被麵子少說也值三四十塊錢,這在那時算是大數目。一口柳樹棺材才值一百多。這麽多錢,金貴家人出得起也不願意出。

  飯桌上的人都把眼盯著大鳳看,沒想這麽大的條件她也敢提。

  金貴娘像被火燒著了P股,緊趕說,我娘帶著一床大紅緞被麵子走,我心裏也樂意。隻是不知大鳳姐舍不舍得買。

  金貴娘順勢往大鳳身上推個幹幹淨淨,說春天大玉娘老,身上蓋的一床紫紅綢被麵子就是人家閨女大玉買回來的。村裏沒人不說好的,都誇大玉孝心重。

  大鳳哪能讓著金貴娘,莫說一床,兩床我都能買得起,就怕村人從我娘棺材裂著的大縫裏看見我買的大紅緞被麵子,你們的臉沒地點擱。

  說到底,大鳳還是嫌她娘的棺材孬。

  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飯桌上吵起來。

  金穗娘幫著金貴娘說話,姐,你這麽三折騰兩折騰還不是把娘的正經事耽擱掉了。

  金貴大金穗大也相跟說大鳳的不是,說我看你是不想讓娘順順當當地走。

  大鳳哪能受這份委屈,離開飯桌,往娘身上撲,哭,俺地個娘呀,你才落氣幾個時辰呀,這個娘家我就待不下去了呀,就差沒拿棍棒往外攆我了呀。啊,呀,哎,嗯。俺地個娘呀……

  支客隻能說說大道理,勸不好女人,一張嘴抖抖地說不利索話。這、這、這。

  這事還是大鍋平息下來的,說吵來爭去的,還不就為著一床大紅緞被麵子嗎?我買了!

  沒人想著大鍋會出麵承攬這件事,連哭著的大鳳都不哭了。

  金貴娘講巧嘴話,說大鍋哥,這筆錢怎麽好讓你出呢。

  金穗娘心眼實在些,說,要不這床被麵子大嫂我們兩家合著買,一家出一半錢。

  金貴金穗兩人的大不言語,佝著頭,紅著臉,事情落這種地步,辦與不辦他倆的臉都難堪。

  支客這些個道理看得清明,順水推舟說,這床被麵子大鍋願買就買吧,蓋自己姑身上,又不是別人。

  大鍋頭點應承說,我心裏想的也是這麽個理。

  這頓飯桌上,支客與眾人商定的最後事項是來客的多少。客人數定下,主家才有數,明早派人上集才知備多少菜。相應的還有煙、酒、茶。本村候多少客是一定的,多少人打墓坑,多少人抬重(棺材),多少人幫閑忙,掐指一算相差不會多。沒數的是大鳳家那邊來的客,還有大鍋家那邊來的客。

  支客臉先是轉向大鳳,問你家那邊一桌客夠了吧?

  大鳳還生著氣,光點頭,不說話。

  金貴大替大鳳說,滿打滿算一桌客足夠了。

  支客又轉過臉問大鍋,說你看你家那邊一桌客夠不夠?

  大鍋說,不夠,按三桌準備吧。要是人還多,明天一早我派人來說一聲。

  大鍋說出的這個人數水分大,虛頭多,飯桌上人不相信。大鍋家大人、孩子都數上也隻四五口人。支客一想想到大鍋家可能要來連族親。連族親是村莊挨門挨戶的人都上,一家出一個。這種連族親多是閑天裏,沒事,借個因由走動走動,熱鬧熱鬧。就這也還得有兩個條件,一是本族姑娘外嫁的人家是富家,人老了主家圖熱鬧,早早過話來請,甚至連禮錢都悄悄遞過來。一句話,主家辦老喜喪圖人多喜慶。還有一條就是主家人虐待本族外嫁的姑娘,死不正常,是暴死、服毒,或是上吊。這般,連族親都去,坐吃坐喝鬧個三四天,叫主家殮不上死人,葬不下土,多破費錢財。顯然大鍋家來連族親的這些條件都不符。可飯桌上,話又不好問明。人家要來客,你家還能阻著攔著不讓人家來。

  這些事項商議妥,大鍋走了,大鳳也走了。光剩下金貴家人去一項一項落實辦,最難落實的還是客人的多與少。支客大包大攬地說,大鍋家那邊還是按一桌客準備。他們家連鋤頭、杈頭跟著來,也不會有三桌客。

  這時候,金貴家人還沒想到大鍋是去請響器班子來,一來還來了兩班人。

  吹響器的,又叫吹鼓響手班子,有吹嗩呐的,有打鼓的,有敲鑼的,有捧笙的,還有踩鑔的、響梆子的。一班子人有多有少不固定。有人家娶親了,去請響器班子來,吹吹打打熱鬧一通;有人家老喜喪了,去請響器班子來,吹吹打打熱鬧一通。不知從哪個年月起,吹響器被當做四舊禁錮了,我小時的那些年裏喪期喜期的人家沒有動用吹鼓響手班子的,吹響器的幾乎絕跡了。這就是說,任何時代的婚喪嫁娶都有著一股風氣。在這股風氣裏,吹鼓響手興了也就興了。興過上千年,說絕跡也就絕跡了。可這種絕跡是形式的絕跡,會吹鼓響手的人還活著,吹鼓響手的家什還存著,又加之人們想聽愛聽的一顆心還沒死透,大鍋不知怎麽的一想就想著了為他姑請吹鼓響手的事。

  應該說,大鍋的心裏還是想補上他姑活著他沒來看看的虧欠。這虧欠是他內心生長著的一座山,愈長愈高,愈久愈沉,壓得大鍋日日夜夜地睡不著。大鍋得著信往這兒來,一路裏還沒想著要為他姑請吹鼓響手的事,是飯桌上臨時定下的。這種時候,大鍋仍沒多大的把握辦成這件事,他不知能不能請動這些歇手多年的吹手們。當天夜裏,大鍋口袋裏揣著借來的錢,趟著月亮向鄰村的吹鼓響手人家走去。大鍋打算花盡口袋裏的所有錢,哪怕磕破腦袋也得請出一班砍鼓響手。令大鍋沒想到的是,這班人答應得很爽快。人家還光出力,不要錢,領頭的人說,一分錢不能要,是看著你的這份孝。這個人還說,這麽多年沒動響器了,這嘴唇長厚了,這手指變僵了,連響器上落著的灰怕都有了二指厚,再不吹吹動動,怕後人沒有一個會的了。

  大鍋請吹鼓響手的事,夜晚裏就一個村莊一個村莊悄悄傳開了。大鳳聽見這件事,緊趕去會紮紙器的人家,買金山,銀山,搖錢樹;金童,玉女,五彩轎。過去開紮紙店的人家,時下也私私背背的,好在紙馬紙羊是竹篾紮製的,沒有聲音,隨便隱藏哪裏外人看不見,聽不見。大鳳夜晚去,交過錢,隱著夜色拿出了。

  大鍋請吹鼓響手的事傳金貴家,金貴娘一張臉色嚇得煞拉白,像天塌了,地陷了。金貴大一副腰杆卻挺得筆溜直,說殺頭不過頭點地,有事我一人承擔著。

  金貴大硬著頭皮說這話是孬也孬不掉呀。

  金貴大做了主,誰人還能攔。當緊的得準備候客的菜。喪期與喜期不同的是,菜不論十盤十碗,是菜都能上桌。金貴大找人把自己家的一頭老山羊殺掉了,連夜放大鍋裏烀出來,肉是肉,湯是湯,還有不少羊雜碎。金穗大吩咐金穗娘去雞圈,公雞母雞一並逮出來,幾個人殺的殺,洗的洗,剁的剁,大鍋裏放蔥放薑放醬放油全部紅燒出來。鄰近的村人怕金貴家菜不夠,這家從菜園裏拔一筐白菜送過來,那家從菜園裏拔一筐蘿卜送過來。還有送蔥的,送蒜的,送幹辣椒的,連著夜這些蔬菜也擇洗幹淨,明早裏就是不用差人上集買菜,這些樣菜擺上桌也富足得很。一夜裏金貴家人沒睡,忙忙碌碌,天亮了。

  隔天上午,大鳳最先把紙紮器送過來。竹篾是死的,糊上紙,點上彩,紙人有鼻有眼,有手有腳。有鼻似能呼吸,有眼似能觀望,有手有腳似能動彈。紙馬大眼大鼻大尾巴大蹄子,一個紙人手牽著紙馬韁繩似能聽見“噅噅噅”的馬叫聲。金貴家人嫌這些紙器擺門外太招惹人眼,又一個個擺屋裏,早早地陪著金貴奶。金貴奶擁有這些紙人紙馬,一下顯得富足起來,這時的金貴奶更像死人了,都有點急著往那邊奔跑的意思了。

  大鍋領著吹鼓響手來,還不一塊兒,零零碎碎的東路來一個,西路來一個。響器也不輕見天日,用衣服包裹著,明眼人一看就看出眉目了。村人指戳一個歪嘴的人說,這是吹嗩呐的,方圓村莊數他吹得好。一個矮個頭的,幹瘦幹瘦的老頭,他身背一隻鼓走過來,隔著衣服連我也能猜得出。村人說,這個老頭鼓點打得精,一氣打十幾套不重樣,還能邊敲鼓邊作出各種各樣的動作。那些年嗩呐笙不許響,打鼓的場合還是不少的,這老頭倔,非得跟著響手班敲打喜期喪期,別的場合,請他也不去。

  臨近晌午,兩班吹鼓響手的人到齊了,響器還是包裹著,不敲,不打,不吹。還是怕鬧騰早了招惹事。吹嗩呐的歪著嘴,兩腮幫一鼓一鼓的,像是在啞聲練習著。還有那個敲鼓的老頭,坐桌前喝著茶,手指變成鼓槌在桌麵“咚咚咚”地敲起來。

  活人、死人,還有響器,紙器,一切都等待著金貴奶起棺的那一時刻。

  事情突然變得快捷起來,晌午飯菜端上桌,一圈人少說話,少勸菜,埋頭一個勁地吃,“嚓嚓嚓”響一陣快速的嚼菜咽飯響聲。飯後緊接著殮棺,一家人圍著棺材猛然哭一氣,而後又歇息下。他們知道還得留些氣力,待會兒跟吹鼓響手較著勁。

  時辰到了,一串領棺炮仗在門外炸開了,算是為吹鼓響手開了頭。支客吼一聲,起棺了!兩班吹鼓響手“嘩啦”亮開家夥,合嘴上,捧手上,猛勁響開了。滿天的烏雲“嘩”一聲亮閃開,太陽光白花花地照下來。

  淮河兩岸村莊裏的人就這樣,婚喪嫁娶喜歡請響器班子,似乎隻有這樣婚事喪事裏精神層麵的東西才能出得來,並且才能提升到一個令人銷魂的大高度。這天地裏幹活的村人紛紛停下手裏的活,呆愣一會兒,又呆愣了一會兒,他們像是找著了一種遺忘多年的東西。

  隔天早,金貴大金穗大就被大隊人喊去了,一連辦了多天的學習班。這是一種形勢,大隊幹部不走走,上麵人知道了也不好交代。金貴大金穗大兄弟倆從家裏去大隊,或從大隊回來家,臉上都是笑眯眯的,那樣子像是向村人說,耽誤幾天工分,值。村人也說這兄弟倆為孝順娘,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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