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莊的緊東頭住著一戶啞巴人家。女人是真啞,整天“啊啊啊”地說著旁人聽不懂的話。男人不啞,是個蠻子,蠻得很厲害,說出口的話,“蠻音格朗”的,村人也很難聽得懂。村人幹脆就把這麽一戶人家叫啞巴人家。
啞巴女人的娘家就住我們大河灣村。她的老子、娘不啞,她的兄弟、姐妹不啞,不知怎麽單單她一個人啞。啞巴長相不醜,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一雙眼就靈動開來了,像是原本該嘴說出的話都跑這麽一雙眼睛裏,一雙眼睛骨骨碌碌也就會說話了。若是一個正常的姑娘長出這麽一雙眼睛,那真是一朵人見人喜的花朵了。反過來,一個啞巴姑娘長出這麽一雙眼睛,人前人後的村人見了,心裏就生出一份淒楚。村人歎息,可惜是個啞巴姑娘呀。啞巴姑娘一天一天長大,轉眼到了該論婚嫁的年齡。像割韭菜一樣,隻前後兩年的時辰,村裏般上般下的姑娘一個挨著一個都嫁出去了,獨留下啞巴姑娘。這兩年,啞巴姑娘最愛趕的熱鬧場子也就是村裏人家嫁閨女、娶媳婦。
我們這兒的人家喜歡把婚嫁喜事放在閑冬天張羅。秋天地裏該收的莊稼收下了,該種的莊稼種下了,村人忙乎一年的心“哐當”一聲閑下來,這才能騰出氣力忙乎一年間最重要的婚嫁喜事。年前的十月、臘月天,每個吉祥的日子都有喜慶的炮仗聲。一陣“劈裏啪啦”的炮仗響聲就能把大河灣的寂靜撕碎、撕裂,就能把大河灣人家的日子攪弄得熱火朝天。誰家嫁閨女、娶媳婦也不用啞巴姑娘幫忙,可這些天啞巴姑娘卻最忙、最累。東家嫁閨女,啞巴姑娘忙著看熱鬧;西家娶媳婦,啞巴姑娘忙著看熱鬧。這些看似與她一點相幹都沒有的婚嫁事,啞巴姑娘南一頭、北一頭忙乎得最很,身累,心也累。
閑冬天短,煞黑早,天亮遲。天麻糊亮的時辰,娶親人家就開始忙乎了,急著去新娘的娘家下四色禮、抬嫁妝。這時候,村人還多睡床上,享受一年間最踏實、最安心、最舒坦的一段夢。猛然間,一串炮仗炸響了,一串串響聲,歡跳著,嬉戲著,傳向大河灣村的每戶人家的每個人的耳朵裏。啞巴姑娘光啞不聾,家住村中間,算不上最先一個聽見炮仗聲響的村人,她肯定是最先一個起床的村人。炮仗聲響像一條鞭子抽過來,啞巴姑娘渾身一激靈,一骨碌爬起來。啞巴姑娘衣扣都顧不得扣整齊,就扯開兩腿往家門外麵跑。一頭南,又一頭北,這是確定娶親的村人到底往哪個方向走。往南,娶親的村人是去自己村莊的渡口過淮河。往北,娶親的村人是去別處村莊的渡口過淮河。大河灣人家少與淮河南岸的村莊通婚,十之八九是與北麵的村莊結好。不管村人往南還是往北,趕啞巴姑娘走出家門,瞧見的都是一溜遠去的背影。清早天冷,一幹人抬著四色禮,佝著腰身走路,凍得“噝噝哈哈”地抖。啞巴姑娘甩開兩手,憋足一口氣往前攆幾步站下來,一張臉通紅通紅的,嘴裏的白氣一團一團往外哈。這會兒,啞巴姑娘猛睜著自己的兩隻眼,像是能把什麽都瞧得一清二楚的--緊前麵的兩個村人抬著一吊肉,不帶豬的後腿,也不帶豬的前腿,是有肥有瘦的肋條肉。三四十斤的一塊肉,單獨分割出一小條,似連非連,叫雙刀肉。這樣的一小條肉又叫離娘肉,做娘的得親手扯掉它,讓娶親人帶回頭。閨女是娘身上長出的一塊肉,狠心狠手,不離也得離呀。緊跟後麵的兩個村人抬著魚。魚是淮河裏生長的鯉魚,是魚鱗金紅色的那一種。送禮的鯉魚得兩條,一條大,一條小,大的一條留娘家,小的一條返回頭。那時候的人家不富裕,有魚有肉,娶親的四色禮也就齊了一大半。再有就跟著一壇酒,酒是大隊代銷店裏賣的散酒,一壇酒有十幾斤也就能說過去了。如若做親家的好喝酒,再省,四色禮也省不去這麽一壇酒。閨女是老子的酒壇子--不依這句古話,這樁親事肯定會不順暢。再有就跟著各色各樣的果子(油炸的麵點心),不多不少十六包最吉利。再有就跟著一笆鬥喜饃,喜饃是頭遍麥麵蒸出的,雪白雪白的,看著都令人眼饞。如若上述這些都備齊全,這份四色禮就算重的了,能稱得上大禮。這麽重的一份四色禮行路上,路人會互相打聽這是哪村的哪戶人家娶親,娶的又是哪村的哪戶人家閨女。
四色禮上一片紅彤彤的,魚上、肉上貼著紅紙剪出的大紅雙喜;酒壇上、笆鬥上貼著紅紙剪出的大紅雙喜。每包果子的繩筋下壓著一綹紅紙條,每個喜饃的臉麵上按著一個大紅印花。連扁擔上、繩索上也染得通通紅紅的。一幹娶親人愈走愈遠,愈走愈模糊。啞巴姑娘的兩眼潮濕了,滿麵淚。四色禮上的紅色映眼裏卻愈來愈鮮豔,愈來愈清晰。
一上午,啞巴姑娘就這麽一直站著不動,不回家吃早飯。娘走過來喊吃飯,啞巴姑娘不動,不回家,不吃飯。娘歎口短氣,縮回家。爹過來喊吃飯,啞巴姑娘還是不動,不回家,不吃飯。爹也歎口短氣,縮回家。回家後,啞巴姑娘的父母臉對臉歎出一口長氣,說看來還得替啞巴姑娘找人家。
說過一戶東莊的人家。這男人哪兒都好,就是兩腿不一般長。兩條腿並一起,一條腿比另一條腿短一寸半寸的,或一條腿比另一條腿長一寸半寸的。相親的場地在媒人家,啞巴姑娘先去的,瘸腿男人後來的。啞巴姑娘坐在媒人家的堂屋裏,兩眼迎著這個男人一傾一斜、一搖一晃地瘸過來,自己的臉上呈滿笑。媒人最喜歡啞巴姑娘的這副神態,心想啞巴姑娘這是看上了瘸腿男人。趕這男人瘸進屋,坐下身,啞巴姑娘卻不聲不響站起身,走出去。媒人攆出屋,想問個究竟,轉臉瞧見啞巴姑娘一下流了滿臉的淚。媒人的一雙腳“咯噔”一聲站住了。
還說過一戶西莊的人家。這男人也是個啞巴,啞得比啞巴姑娘還厲害,一張嘴說不出人話,一雙耳還聽不進人話。啞巴男人瞧見啞巴姑娘真是歡喜得不得了,一張嘴“啊啊啊”地想說人話,一雙手亂舞亂蹈更想把嘴裏的“人話”說清楚。按理說,啞巴男人與啞巴姑娘流通著啞語,啞巴姑娘能看懂啞巴男人比劃的“人語”。可任憑啞巴男人的一張嘴怎麽“啊”,一雙手怎麽舞,啞巴姑娘冷淡著一張臉,像是一句啞語也不明白。啞巴男人的歡喜似熱鐵遇冷水,“滋啦滋啦”涼下來。啞巴男人明白,啞巴姑娘這是沒看上自己。
啞巴姑娘是個心高的人,湊湊合合的男人她不同意。
一幹娶親的村人半晌午就能“吱吱呀呀”把嫁妝接回頭。也隻有到了這種時候,泥塑一般的啞巴姑娘才緩過一絲活絡氣,瞧看嫁妝的一雙眼睜得又大又圓,又圓又大。那時候,娘家陪閨女的嫁妝脫不過這麽幾樣子:木馬桶,木腳盆,木臉盆架,一隻木箱,一張桌子,四把椅子,一個五鬥櫥,一個大立櫃。一句話,男方隻備一張床,餘下的,娘家陪什麽用什麽。娘家不陪,女方也不興要。按照禮數,這些家用木器不該由男方家操持。這些嫁妝照例漆著大紅漆,一排溜行路上就是一排溜的紅。如若是個晴天,天空裏有一顆太陽照著,這麽一排溜的紅就更加耀眼了,映襯得四周都是一片暖紅紅的呢。啞巴姑娘遠遠地瞧著這麽一排溜的紅,似眼底裏燃起一片火,愈燒愈近,愈燒愈旺。
迎接嫁妝走上莊台的是一掛長長的炮仗。“劈裏啪啦”的一陣喧鬧後,村莊就不願安靜下來了。村人抬眼望著村大路的盡頭,盡管還沒見著一絲新娘的人影,也知新娘快要過來了。按此地風俗,新娘進門,遲,遲不過午時,過午時不吉利。如若同一天有幾家娶親,還要攀比著看誰家新娘先進門。這時候,啞巴姑娘也不安了,一顆心猛然狂亂地跳起來,像是長出一副小翅膀,“撲棱棱”一時一刻地不寧靜。啞巴姑娘跟別的村人不一樣,別的村人能隨便地去熱鬧。啞巴姑娘不能,還得躲避遠遠的。娶親的人家怕啞巴姑娘衝了喜氣,趕明兒新娘生下的孩子也啞巴。啞巴姑娘很自覺,兩隻腳像是伸出了兩條長長的根須,輕易不挪動,挪動了也不往娶親的人家去。
這一天,啞巴姑娘卻沒能管住自己的兩條腿,隨著村人一齊跑下莊台迎新娘,趁著人多人雜人亂,還伸手摸了新娘身上穿著的一件大紅棉襖。啞巴姑娘也就闖下一個老天那麽大的大禍。
挨近晌午,新娘隨著送親的娘家人從村大路的盡頭走過來。大河灣的土地空朗,一條村大路穿過土地伸展幾個人的腳底下,少說也有三裏路遠。這麽遠,村人能判斷準確是新娘而不是路人,關鍵的一點還是新娘身上穿著的一件紅棉襖。紅棉襖像一團旺旺的火,燒得大人孩子的眼睛一個比一個亮,一個比一個明。迎接新娘最先跑下莊台的是一窩村孩子。村孩子“嗷嗷嗷”地一陣狂歡亂叫,像一個個泥團滾落莊台下,而後沿著村大路繼續慣性地往前滾。
新娘子,吃年糕,
肚子一下鼓多高;
新娘子,吃花生,
來年就能生、生、生……
村孩子唱著歌謠,跑去多遠了,真正負責迎接新娘的是兩位姑娘才不疾不緩地走下莊台,走,走,走一截地遠又站住。這時候,相距新娘還有裏把地。兩位姑娘不願迎接這麽遠的路,也沒必要迎接這麽遠的路。村裏其他看熱鬧的人還是齊刷刷地站莊台上,居高能臨下,想看的一切更清楚。待新娘走離莊台很近了,兩位姑娘才把一把紅紙傘撐開來迎過去。這把紅紙傘罩著新娘,新娘才能走上莊台,走進新房,變成新媳婦。
兩位持傘的姑娘是一團紅,新娘是一團紅,兩團紅慢慢近,慢慢近,而後並一起。啞巴姑娘就是這種時候扯斷兩腳下的根須,跑過來的。啞巴姑娘跑過來就顯得比兩位接親的姑娘與新娘還親、還近,一下偎上新娘身,伸出一雙手撫摸著,比劃著。啞巴姑娘的神態是癡迷的、是陶醉的,像是羨慕新娘身上的紅棉襖漂亮,又像是新娘身上的紅棉襖就穿在自己的身上。新娘、啞巴姑娘、還有迎親的兩位姑娘,四個人的四張臉共同籠罩在同一把紅紙傘裏,四張臉是一個比一個紅豔,一個比一個漂亮。新娘不認識啞巴姑娘,心想她也是個迎親的姑娘。兩個姑娘認識啞巴姑娘,一個驚叫一聲“啞巴--”,另個也驚叫一聲“啞巴--”。兩個迎親姑娘驚叫過兩聲卻一下呆傻住,不知該怎麽處置這件事。還是新娘幹淨利落,伸手扇啞巴姑娘一個耳刮子,又一腳把啞巴姑娘踹進一旁的麥地裏。新娘沒說話,緊著腳步往莊台走過去,留下啞巴姑娘獨自一個人坐在麥地裏。啞巴姑娘也是一聲沒吭,兩眼依舊呆癡癡地目送新娘一點一點地往莊台上爬。
啞巴姑娘衝撞了娶親人家的喜事,人家自然不願意。啞巴父母請幾個和事人吃了一頓酒,又花錢買幾尺大紅緞麵,重新替新娘做一件棉襖,才算把這事了結去。
村人同情啞巴姑娘,說啞巴也是女人,是女人到了該論婚嫁的年齡就該找男人。父母當麵沒說啞巴姑娘一句不是,背地裏咕叨得更勤了,還是要替啞巴姑娘找人家。可哪是一件容易的事呢?
啞巴姑娘最終找的男人是個蠻子。蠻子人高馬大、五大三粗,還不疤不麻,不瘸不啞。令村人驚奇的是,這男人還是啞巴姑娘自己找著的。
大河灣的東邊是一個農場。農場早些年是個勞改農場,犯人都是些沒多大罪過的人,刑期年把兩年的占大多數,種種莊稼,興興菜園,春夏秋冬一輪轉也就到期了。到期的犯人不再是犯人,該離開了,可每年裏都有不願走的人,留下來繼續種莊稼,興菜園。原因是農場的茶飯比家裏好。家裏吃不飽,這兒能吃飽。農場後來改做了農墾農場,犯人轉移別處,改造好的人大多也走了,還留下來的就成了極少數。這極少數的都是些能吃苦、有手藝的人,農場真的離不了。啞巴姑娘找的這男人就屬這麽一種身份的人。這人留在農場一年四季看莊稼。啞巴姑娘跟這男人就是拾莊稼認識的。
農場距大河灣五裏遠,土地相連著。大河灣人出村東幾十步就到了農場地裏邊。一年四季,農場都得派人看莊稼。莊稼青,得防著大河灣的牛羊吃莊稼;莊稼黃,得防著大河灣的人偷莊稼。相比較,農場還是最怕大河灣的人偷莊稼。看不緊,大片大片的莊稼一夜間就沒了。大河灣人偷莊稼,是窮急了,一到荒冬天、荒春天就缺口糧。去偷莊稼的多是一窩大姑娘小媳婦,一人一根繩,一把刀,貓腰鑽進莊稼裏,鋪展開繩,伸展開刀,“嚓嚓嚓”幾眨眼工夫就能偷一背莊稼往回跑。偷莊稼多是在夜黑裏,上百畝的一片莊稼地裏,看莊稼的人在南,村人從北邊偷;看莊稼的人在西,村人從東邊偷。弄得農場人真是防不勝防,力不從心。這般,農場看莊稼的人又氣又怒,偶或逮個大姑娘小媳婦不能打不能罵,就是不放人總不犯法吧。農場人帶口信,讓家人去帶人,帶人不能隨便帶,得拿糧食換。農場還規定了懲罰糧食標準。家人去,拉著一輛架子車,架子車上躺著裝著糧食的口袋。村裏的大姑娘小媳婦還不罷手,仗著一顆賊膽,大天白日地也去偷莊稼。頭頂有一顆太陽照著,偷莊稼的得眼,看莊稼的也得眼。俗話說,善者不來,來者不善。一窩大姑娘小媳婦大模大樣擁進農場的莊稼地裏,鋪展開繩索,伸展開鐮刀,一把緊著一把割起來。這塊莊稼地的另端就有看莊稼的,莊稼成熟增加了人手,還不止一個兩個的,一下跑過來五六個,個個都長著一副長腿,一步能邁好幾尺。相隔的原本就不算遠,偷莊稼的能瞧清楚看莊稼的。看莊稼的也能瞧清偷莊稼的。幾個看莊稼的愈跑愈近,偷莊稼的並不慌張,還是一把一把割著莊稼。看莊稼的反倒糊塗了,天下哪有不怕逮的小偷呢?眼看幾個看莊稼的與偷莊稼的真是很近了,一窩大姑娘小媳婦這才停下割莊稼,兩手麻利地捆住割倒的莊稼。連幾個看莊稼的喘氣聲都聽得清清楚楚了,哪還能跑得贏?小媳婦們仍舊不動,沉沉穩穩地對姑娘們說,你們先背著莊稼跑,我們來對付這幾個看莊稼的人。幾個小媳婦怎麽對付看莊稼的男人呢?方法很簡單。候幾個看莊稼的快到眼麵前,幾個小媳婦“嘩啦”脫下褲子,露出白花花的大P股。看莊稼的男人哪能料到這一招?幾個男人站住腳,眼睛似閉非閉就是不敢往大裏睜。看莊稼的男人一遲鈍,一愣神,偷莊稼的小媳婦得著空閑,提起褲子,背起莊稼跑吧。這種時候,看莊稼的男人就是識破女人們的詭計還是沒辦法。去攆她們,她們還脫褲子,不還是逮不住?再說,莊稼被偷掉一星半點的是事小,真要惹出男女間的是非就事大了。說不定幾個看莊稼的男人裏就有因這事勞改的,現在好了瘡疤也不能忘了疼。又是幾眨眼的工夫過去了,幾個小媳婦跑脫了,前麵的大姑娘們跑得更遠了。
這一天,啞巴姑娘也去了農場地裏偷莊稼。別的姑娘跑掉了,她卻被逮住。逮啞巴姑娘的就是後來做了她男人的蠻男人。蠻男人看莊稼有經驗,其他幾個看莊稼的去逮小媳婦,他獨自一人繞個大彎子去逮幾個大姑娘。這個蠻男人有一股蠻力氣,一攆攆上了啞巴姑娘。啞巴姑娘嘴啞,耳不聾。近旁的大姑娘衝啞巴姑娘喊叫,快弄亂頭發。遠處的小媳婦也大聲喊叫,讓啞巴姑娘撕爛自己的衣褂。弄亂頭發,撕爛衣褂,也算是對付看莊稼的招數。一個大姑娘說是你看莊稼的弄亂了她的頭發,撕爛了她的衣褂,你看莊稼的還真渾身長嘴說不清呢。這個蠻男人的兩手都抓住啞巴姑娘身後背著的莊稼了,聽見女人們這麽一喊叫,兩手像是抓住燒紅的熱鐵,一下甩開莊稼不算,還燙得兩手前前後後直抓撓,一副神態像是猛然遇到一個大難題,一時三刻的都不知怎麽辦才好了。啞巴姑娘沒有弄亂自己的頭發,也沒有撕爛自己的衣褂,而是睜著自己的一雙大眼睛直直地看著眼前的這個蠻男人。這個蠻男人從最初的驚慌中穩定下來,才察覺啞巴姑娘長著一雙漂亮的眼睛。現在是夏天,這雙漂亮的眼裏有一陣一陣的涼風徐徐地向著他吹過來。這個蠻男人的心似一灣淺水再也不能平靜了,一圈漣漪擴著一圈漣漪慢慢洇染開來。這個蠻男人對啞巴姑娘說,你是一個又漂亮又心善的好姑娘。啞巴姑娘大聲“啊”了一下,衝著蠻男人伸出大拇指搖了搖。這個蠻男人衝啞巴姑娘笑了笑,轉身離開了。
這個蠻男人空著兩手回過頭,其他看莊稼的不願意,說你明明能逮住她,卻偏偏把她放掉了。又說,要是逮著一個,讓她一供,一個也跑不掉。這個蠻男人說,她是一個啞巴姑娘,就是逮住了,她連一個也供不出來。其他幾個看莊稼的“嗷--”一聲明白過理,說怕是你看上了啞巴姑娘。
大河灣村有一個漂亮的啞巴姑娘,其他看莊稼的隻是聽說,卻沒有眼福看過。幾個人問蠻男人,啞巴姑娘是不是像人們傳說的那樣漂亮,說她最漂亮的是一雙眼睛,這雙眼睛瞅到哪兒,哪兒就有一片亮光。蠻男人點頭承認啞巴姑娘確實很漂亮,也確實長著一雙漂亮的眼睛,自己就是看見了這麽樣的一雙眼睛,才鬆手沒逮她的。其他幾個看莊稼的沒了意見,說自己也不會狠心逮住啞巴姑娘的。
幾個人想想又問蠻男人,說你早就認識她了吧?要不怎麽你繞開我們,自己一個人去逮啞巴姑娘呢?
這一回,蠻男人不願答話了,衝幾個人笑一笑,心想隨便你們怎麽猜測吧。
這事怎麽完結呢?農場領導覺得這樣偷下去不能算個事,村幹部也覺得這樣偷下去不能算個事。農場領導找到村幹部,允諾了一大堆好處,村幹部才同意由大隊派民兵幫助農場把守著。同是大河灣的人,誰不認識誰?村人再去農場地裏的偷莊稼,把守的民兵不用逮人,招一眼也知是誰家的大姑娘小媳婦。農場的莊稼還能隨便偷、隨便割一根嗎?這般,村人再去農場地裏拾莊稼就是真正拾莊稼了。
啞巴姑娘長大了,兩年前就去生產隊掙工分了。好在家裏事不讓她忙,生產隊下工就能去農場地裏拾莊稼。啞巴姑娘跟別的村人拾莊稼不一樣,別人是哪兒莊稼多往哪兒拾,她是滿地裏亂轉悠,南地裏一頭,北地裏一頭,東地裏一頭,西地裏一頭。啞巴姑娘不是拾莊稼,是找人,找蠻男人。蠻男人在哪兒看莊稼,啞巴姑娘就在哪兒穩住腳,拾莊稼。啞巴姑娘拾莊稼是虛,看蠻男人是真。啞巴姑娘離多遠站住腳,有一下無一下地拾著莊稼,一步一步地靠近蠻男人。農場收割過的麥地裏,別人拾麥子是拾麥頭,或拾連著麥頭的麥稈。啞巴姑娘一路拾過來,卻拾了一抱沒有麥頭的光麥稈。顯然,啞巴姑娘的眼裏沒有麥子,隻有蠻男人。啞巴姑娘到了蠻男人近旁就站住不動,一根麥草都不拾,隻顧呆傻傻地看著蠻男人。起先這個蠻男人沒有注意啞巴姑娘的這種神態,偶或注意了也隻是笑一笑,算是打招呼。後來這個蠻男人漸漸變得敏銳起來,不論什麽時候要是覺得眼前晃過一道光亮來,啞巴姑娘肯定已到近旁正拿兩眼直勾勾地盯瞧他。蠻男人膽子弱,不敢多看啞巴姑娘。蠻男人一轉腰身,一磨P股,離開啞巴姑娘去別的地塊。不大一會兒工夫,這個蠻男人又覺得一道光亮照射過來了。蠻男人不用抬頭也知啞巴姑娘追攆過來了。
顯然,啞巴姑娘看上了這個蠻男人,啞巴姑娘心裏明曉這個蠻男人也看上了自己。隻是啞巴姑娘心裏的話說不出口,蠻男人心裏的話能說出口卻不敢說出口。啞巴姑娘隻得回家把心裏話跟自己的母親“說”了。母親能聽懂啞巴閨女的“話”,說你先帶我去看看這個男人再說話。啞巴姑娘領著母親去農場的地裏遠遠地偷瞧了這個蠻男人。蠻男人是高高大大的一個人,母親一看看上了眼。母親心裏卻沒樂,跟啞巴姑娘說,人家是個全人,不疤不麻,不聾不啞,你願意,就怕人家不願意呀。啞巴姑娘心裏有底,“啊啊啊”地又跟母親說了一通“話”。話意是蠻男人會願意的。母親很為難,思而再三,隻得找村幹部。村幹部一聽這事,大包大攬地說,這件事準成,他個勞改犯,打燈籠滿天底下找,也找不著這麽好的事情呀。村幹部找見農場領導,農場領導找見蠻男人,蠻男人連個遲鈍都沒打,就把一顆頭點下來。啞巴姑娘與蠻男人的這樁婚事就這麽定下來。
啞巴姑娘出嫁的好日子定在當年的臘月初八。
還是收割完麥子的夏天裏,蠻男人就領著一幹人來大河灣脫土坯準備蓋房屋。啞巴姑娘嫁給蠻男人,卻不能跟著去農場。蠻男人照顧啞巴姑娘準備把家安在大河灣。村幹部也慷慨,兩手朝村東裏一劃拉規定出兩間房屋的莊台地。脫幹土坯,備齊房料木,兩間新房就蓋起來了。農場出人力,村裏出了做房笆的蘆葦,還出了鋪房屋頂的麥穰草。村幹部跟農場領導說,這要在古時候,啞巴姑娘就是王昭君,就是文成公主。農場領導說,也對,也不對,啞巴姑娘算是頭一個嫁給農場的姑娘不假,可農場不是匈奴,更不是西藏。
臘月初八是個大晴天,天空有一顆暖暖的太陽照著,地下有一片晶亮亮的白雪。啞巴姑娘的娘家近,蠻男人娶親不用天麻糊亮就張羅。村中到村東不足一裏遠,再肉蹭,一個時辰也夠了。蠻男人一切依著啞巴姑娘,按此地風俗,該送的四色禮一樣都不少:肉,魚,酒,果子,喜饃。啞巴姑娘的父母也一切依著啞巴姑娘,該陪的嫁妝一樣也不少:木馬桶,木腳盆,木桌,木椅,五鬥櫥,大立櫃。這一天,啞巴姑娘起來的還是很早,梳妝打扮停當就靜坐家裏等候娶親的炮仗聲響了。陪嫁的嫁妝紅彤彤的擺放在四周,啞巴姑娘坐正中間。啞巴姑娘身上的大紅緞麵襖像火苗一般靜靜地燃燒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