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陶秀、王蘭花算是大河灣村裏最漂亮的兩個女人。陶秀早兩年嫁來大河灣,年齡也比王蘭花大兩歲。陶秀生過孩子,王蘭花的肚子還沒懷上過。因有這麽一番差別,可以說王蘭花的美多是天然的,少人工修飾的痕跡,尤其缺乏陶秀身上那種經過男人、生過孩子所特有的少婦韻致。從性格上來說,陶秀的秉性柔軟一點,王蘭花的脾氣剛烈一點。陶秀的娘家不遠,是本地人。王蘭花的娘家遠,遠得連她自己都含糊著是哪個省的哪個縣的哪個地方人。
那一年,親戚的親戚拐了好幾道彎把王蘭花領來大河灣村。先說好的,是要把王蘭花許配給大鋸做老婆的。大鋸長相不差,高高大大的很有男人模樣。王蘭花與大鋸兩人見過麵,說過話,王蘭花的一顆頭就點下了。不想隔天裏王蘭花就決然地反悔了,原因很簡單,大鋸家的成分高,是富農。王蘭花的態度很堅決,說自己的家庭成分是貧農,萬萬不能嫁一個地主富農、成分不好的人家裏。王蘭花娘家的地方窮,比我們大河灣村要窮上好多倍。王蘭花不願回去,轉臉嫁給村裏的大坤。大坤長相老,脾氣木,一副奴婢的模樣。王蘭花做大坤的女人小半年,心裏就委屈得常常哭,一個人偷偷地生悶氣,一個人偷偷地抹眼淚。日子再久,王蘭花就憋不住開始與大坤吵架了,三天兩頭,兩口子就雞毛蒜皮地吵一架。王蘭花兩口子吵架與別的人家不一樣。別的人家是男人有氣打女人,他們家是女人有氣罵男人。屋裏屋外光聽王蘭花一個人吵、一個人鬧,像是大坤早已走出遠門,根本不在家。
村裏的男人說大坤窩囊,居家過日子,哪能由著女人騎到頭上拉屎又拉尿。
大河灣村的男人大多數都是打老婆的漢子,閑暇裏把個老婆撈過來打一打,像是一項很普及的業餘運動。大河灣村的男人說,女人就像套進磨道裏的驢,抽打抽打推磨才勤快。
大坤不能這樣對付老婆,耷頭勾腦地說,像我這樣的男人,人家願意跟我就不錯了,我哪裏還敢打人家?
大坤的話不能說沒道理。像王蘭花這樣的外鄉女人心都野,難收攏,說一聲不高興,一抬腿走掉了,大坤隻好幹瞪眼打光棍。白天,有女人陪著一起吃飯;夜裏,有女人陪著一起睡覺。大坤幸福得自己沒事心裏亂哼哼,哪還心生怨氣呀。
相比較,陶秀的家庭生活就與王蘭花反過來了。陶秀的男人叫大樹,大樹長得像一棵大樹,脾氣暴躁得也像一棵風雨中的大樹。見風,搖一搖,擺一擺,怒幾聲,吼幾聲;見雨,搖一搖,擺一擺,怒幾聲,吼幾聲。大樹抬腳動手打陶秀,像是一日三餐的飯,少一頓都發餓,都難受。大樹經常罵陶秀的一句話是:我看你皮肉又癢癢了,欠揍!
夜晚裏,大樹家常常傳出動腳動手的大動靜。
2
大凡世上的漂亮女人都是一種很奇怪的東西。這諸多的奇怪裏有一條是亙古不變的,這就是漂亮女人特別關注的還是漂亮女人。開頭,王蘭花笑話陶秀,心裏說你長得漂亮有什麽用,不天天挨男人的打、挨男人的罵?大樹比大坤長得身強力壯又怎麽樣,還不是把這份多餘的氣力變成拳腳,花在自家女人的身上了?王蘭花這麽一比較覺得自己還是幸福的,似乎大坤的長相不如大樹也抵消了。可過後的不長時間裏,王蘭花又改變了自己的看法,一顆心變得不安寧了。簡單地說,陶秀的漂亮沒有因為挨男人的打罵而受到一點點的損傷。陶秀柔軟著一副神態進門出門,像是從來沒有遭遇過男人打罵這回事。一朵花,遭人蹂,遭人躪,反倒開得更鮮,更豔。這其中的道理,王蘭花無論如何也弄不明白。王蘭花想,女人莫不天生就是一種賤物,挨男人打罵與挨男人疼愛都是同一個理由,都是天經地義的,又都是不可更改的。
王蘭花突然心生一個主意,想讓大坤也打自己一頓,嚐一嚐挨打的滋味。
這一天,王蘭花就把這一光榮而艱巨的任務跟大坤說出口。大坤的態度是可想而知的,讓他一口氣把三個豹子膽吃進肚子裏,也不敢去動王蘭花的一根手指頭。王蘭花討好似的跟大坤商議說,你就照著我的臉打一巴掌,狠狠地打你舍不得,就輕輕地打。大坤說不敢,就是不敢。王蘭花板起臉,大聲問大坤,你打還是不打?大坤把一顆頭使足勁“嘩啦啦”地搖,嚇得不敢再說半句話。王蘭花不放過大坤,張揚一張臉往前逼。大坤哆哆嗦嗦往後退。王蘭花把大坤欺到牆角裏,大坤沒了退路,兩隻手緊緊地抱著頭,蹲下身。王蘭花朝大坤惡狠狠地吐出一口唾沫,說全天下也少見你這樣的窩囊男人。
大坤懦弱,王蘭花知道輕易讓大坤打自己一頓,大坤真是不敢。王蘭花思想對策,想到女人特有的好辦法--憋著大坤,不跟他睡覺。王蘭花一連幹耗了大坤好多天。王蘭花找出各種各樣的理由,今天說自己身上沒幹淨,不能幹;明天說自己身上不舒服,沒心境。今天拖明天,明天拖後天,一拖拖過半個月。白天兩口子一塊外出做生產隊裏的農活,夜晚兩口子一塊家裏邊做一做私人功課--這是大河灣村夫妻間慣常的生活狀態。現在王蘭花說一聲停,“嚓啦”一聲真的停下來,三天兩天的還好說,十天八天的也能忍,過了第十天,大坤開始半夜半夜地睡不著覺了。大坤與王蘭花同睡一張床,同蓋一床被,兩人還習慣脫光身子才鑽進被子裏。大坤懷裏摟著王蘭花,就像一個饑餓的人看著一碗香噴噴的米飯不能吃。大坤心裏急,手腳不敢硬來,隻嘴裏央求著。王蘭花態度很強硬,就是不。一夜不能睡覺的滋味,大坤無論如何受不住,隻得逃離王蘭花,不與王蘭花同睡一個被窩。王蘭花覺得火候差不多了,晚飯後該刷的刷好,該洗的洗好,自己把自己脫光了躺在床上,對大坤說,來。大坤不知真假,心生膽怯。他笨手笨腳地試探著往上貼。隻是沒想到王蘭花的兩條腿猛然地一曲一伸,自己沒一點防備地一P股坐地上。
大坤真是被王蘭花戲弄過頭了,一雙眼裏地冒出一串串火星子。
王蘭花說大坤,你要是敢打我一巴掌,你願意怎麽我都依著你。
大坤失控了,掄起拳頭,沒頭沒臉照王蘭花的身上砸過去。
大坤拳頭砸著,嘴裏說著,我讓你逼我,看我不往死裏打你。
王蘭花沒想到懦弱的大坤拳頭會這麽重,幾拳挨過,王蘭花的渾身上下一片火辣辣地疼痛起來。王蘭花緊咬牙關,不喊不叫,也不還手,任憑大坤的拳頭舉起來,落下去。
3
王蘭花如願以償地感受到了挨男人打的滋味,嚐過後覺得挨男人打肯定不是女人想要的真正男人的滋味。挨男人打就是挨男人打,除了疼還是疼,此外還會有什麽呢?
王蘭花決定還得從陶秀的身上去剖析。
王蘭花與陶秀兩家相隔不遠,陶秀兩口子打架的聲響能聽清清楚楚的。白天裏忙著幹活,兩口子吵話的事隻能放在夜晚的空閑裏。那年月日子苦,可以說每天晚上的大河灣村都有兩口子打架。兩口子打架是排解內心苦悶的一種方式,也是解決所有矛盾的最佳方法。老話說,天上下雨地下流,兩口子打架不記仇,白天吃的是一鍋飯,晚上睡的是一個枕頭。一個鄰居家聽見另一個鄰居家的兩口子打架也隻能做耳旁風,外人插手隻能愈插愈亂。入鄉隨俗,以往裏王蘭花對待陶秀家兩口子打架也是熟視無睹,充耳不聞。王蘭花不同以往了,多長了一對眼睛,多長了一雙耳朵。陶秀家一有動靜,王蘭花就把這多長的一對眼睛看過去,就把這多長的一雙耳朵伸過去。工夫不負有心人,王蘭花精心細致地觀察幾次,還真窺視出陶秀與別人的不一樣來。比如,別人家的女人一挨男人打,挨著沒挨著,挨得怎麽樣是一回事,一定得像殺豬似的可著嗓子眼大喊大罵一大通,姐姐妹妹,祖宗八代,沾著連著的一並罵出來。男人打女人落得個手快活,女人罵男人落得個嘴快活。男人打女人是大河灣村男人的權利,女人罵男人也是大河灣村女人的權利。大樹與陶秀兩口子打架不這樣。大樹打陶秀當然用的還是手和腳,“咚咚咚”地能驚動半個村莊的人都知道。怪是怪在陶秀不吭一聲不罵一句,任由大樹打,像是大樹的拳腳砸的是桌,踢的是床,連陶秀的皮毛都沒沾。
夜過天明,又輪新一天。大樹下地幹活,陶秀也照樣下地幹活。
在大河灣村沒聽說有哪家的女人挨男人打過不下地幹活的。大河灣村的女人沒這麽嬌貴。不過,女人挨著男人打跟不挨男人打還是不一樣的。隔天早,男人灰溜溜的,女人更是沒有精神,抬不起頭。相對男人來說,打女人就像是一件大氣力活。打女人一頓,睡一夜覺還緩不過來勁。女人挨著男人打也要臉要皮的。罵過了,嗓子啞。哭過了,眼睛紅。無論怎樣都休想掩飾住自己的傷悲與委屈。陶秀不這樣,陶秀不哭,眼睛不紅,陶秀不罵,嗓子不啞。隔天早王蘭花見到的陶秀不著一絲悲傷與委屈不說,反倒鮮枝嫩葉得像一棵浸潤一夜露水的花草。陶秀原本就不愛跟別人說話,這會兒張揚著一張臉竟一片喜氣洋洋的。陶秀一邊幹活,一邊嘴不停地翕動著,像是自己與地裏的莊稼說著話,與地裏的小草說著話。這般,王蘭花更加不能明白了--陶秀的幸福來自哪裏呢?
有一次,王蘭花實在忍不住,問陶秀,說昨天夜裏大樹打你啦?
誰家的鍋底沒黑灰,誰的牙齒沒咬過舌。在大河灣村女人問女人這樣話是犯忌的。陶秀說,天下哪有男人不打女人的。
陶秀是個漂亮的女人,同時又是個聰明的女人。聰明的女人不用別人把話說透,卻能把別人的心事看透。陶秀又說,男人不打女人,那這男人還叫男人嗎?陶秀的這句話直指王蘭花男人的軟肋處,弄得王蘭花很是下不了台。王蘭花鼻子裏“哼”一聲走離開,說真是一把賤骨頭,挨著男人打還覺得榮光呢。
4
王蘭花心裏的謎底解不開,心不死。王蘭花撇開陶秀兩口子打架的表象往深處裏一看就看出問題的實質所在了--原來陶秀與大鋸有一腿。
說起來,王蘭花察覺出這件事也是很偶然。先還是說說大鋸這個人。大鋸家庭成分不好,卻讀過不少書,肚子裏裝著不少墨水。那年月運動多,抄一抄大字報,刷一刷標語,很需要大鋸這種有文化的人。因而大鋸就一直被大隊幹部團結著、利用著,屬於壞家庭中能夠教育好的範疇。那年月常說的一句話叫著,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選擇。話說是這麽說,可真要選擇起來,大鋸各方麵還是被動的。別人有權能選擇他,他卻沒權選擇別人。大鋸整天隻能認認真真地做著別人為他選擇的事。大隊幹部說,你今天去把大隊宣傳欄換一下。大鋸就甩開手裏的活,樂顛顛地跑過去,一忙忙過好多天。大鋸要把原先宣傳欄裏的舊東西撤下來。大鋸要把宣傳欄裏裏外外打掃幹淨。大鋸還要準備報紙文章。大鋸還要準備筆墨紙張。大鋸還要抄抄寫寫。大鋸還要把宣傳欄布置停當。做這些個事再麻煩再羅唆,大鋸也不願別人插手,別人萬一插手插亂了,出了事就不是小事情。錯一個字,乃至錯一個標點符號都能惹出殺身大禍的。大鋸獨自一個人平心靜氣,不急不躁,一做能做好多天。
大鋸整年整年的大多時間裏都在做這種類似的特殊工作,不是脫產幹部卻比脫產幹部也差不到哪兒去。這麽一來,大鋸穿戴上就很接近村幹部,不用見天一身汗一身髒,弄得一身酸味,一身餿味。因著這一點,大鋸在大河灣村的男人中就很顯眼。陶秀能看上大鋸這樣的男人,偷偷摸摸地與他有一腿,這在王蘭花的看來不但不覺得陶秀犯賤,反倒覺得自己短缺眼光,自己原本來大河灣村就是要嫁給這個男人的呀。僅憑這一點,王蘭花就輸給了陶秀。王蘭花明白,女人是否幸福的關鍵,是看她有沒有找著一個好男人。陶秀的男人也許不理想,可她心裏除去大樹還裝著大鋸,這就有了補償。王蘭花也就自然明白陶秀為什麽不怕大樹打她了。王蘭花一下失去平衡,心裏空空蕩蕩的,都不知自己日子還怎麽往下過了。
這一次,大隊幹部讓大鋸寫語錄牆。
那年月村裏每戶人家的門前麵,門左牆(那是一個唯左為上的年代),都用石灰辟出一塊專門寫語錄的地方,長方形,有三尺長,二尺寬。灰土土的牆上裝飾著這麽一塊白石灰,顯得十分奪目而耀眼。其上再抄寫上語錄,村人識字不識字走過來走過去都要瞅幾眼。白石灰麵吸光,風吹日曬,隔些時日,毛筆寫上去的字跡就會漸漸淡褪下。語錄字忌諱瘸胳膊斷腿的,緊緊密密的點、橫、豎、撇、捺一出現鬆動就要白石灰塗抹掉,重新書寫。這些天大鋸的工作就是挨家挨戶去做這種重複工作。也就是大鋸寫到陶秀家門前的那一天,王蘭花靈感似的察覺出大鋸與陶秀兩人之間的那條不易看見的腿。
農活不要緊的日子,半天活的中間要歇上一個大歇子,小半個時辰的長度吧。男人懶,歇歇子就歇歇子,不願動彈,不願回家,就地找一處地方躺下來,真真假假睡一覺。或者幾個人圍一圈,下一種名叫“六洲”的棋。更或者就是閑扯淡,葷葷素素一扯一大堆。女人就不能這樣了,她們得利用這點空隙慌張著腳步跑回家,有奶孩子的要喂孩子,沒奶孩子的也有許多女人必須做的家務事等著做。一路裏女人追趕著女人,各自回各自的家。陶秀腳步疾,王蘭花腳步也不慢。陶秀的家在前麵,王蘭花的家在後麵。也就是說,王蘭花回家必然得經過陶秀家。陶秀原本是走在王蘭花前麵的,陶秀家有奶孩子步子快一點,王蘭花是能夠理解的。可陶秀臨近家門的時候,突然地鬆下腳步,竟落在王蘭花的後麵。漂亮女人與漂亮女人之間的戒心是天然的。王蘭花與陶秀兩個人平時少說話,心裏更是間隔十萬八千裏。王蘭花回頭看看陶秀,見她的兩條腿沒有瘸,見她的兩隻腳沒有崴。王蘭花奇怪著一顆心繼續往家走,一看看見大鋸正在陶秀家的門口忙活著。王蘭花的心猛然一咯噔,豁然亮開陶秀、大鋸兩人之間的那條腿。
王蘭花的一顆心亂了,覺得來大河灣村的這半年日子就像易碎的雞蛋頃刻間破碎掉,蛋黃蛋清流一地,王蘭花頭腦渾渾濁濁,都不知該去怎樣收拾了。
一塊石灰牌語錄的活,大鋸再怎麽肉遲半天也幹完了。可陶秀家的這塊語錄,大鋸繡花描朵似的幹了兩整天。這兩天的陶秀都不像陶秀了,穿得花枝招展,走路輕盈,說話清亮,臉色光鮮,頭發光潔,一副神態都快趕上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了。王蘭花心裏生出一團自己也說不清楚的無名火,燒得王蘭花整天在家裏瞎轉悠,見天天不藍,見地地不綠。
很快地,大鋸輪到刷寫王蘭花家門前的語錄了。王蘭花做出一個大決定,似乎連歇歇子的時辰都等不及,自己替自己找理由早早就回來了。因為有過沒撮合成的姻緣,時常裏王蘭花與大鋸幾乎不說話。今個天要說話,說些個什麽話,王蘭花早已準備好。王蘭花不慌著說,關上門先是換上一身鮮亮的衣褂,再走出家門,斜拉著腰身靠門框,做出一副又騷又浪的樣子。王蘭花的一副表情都這樣了,還是不說話,兩眼眯縫著看一旁幹活的大鋸。大鋸一板一眼幹著手下的活,像是王蘭花不存在似的。王蘭花心裏不生氣,心想我倒要看看你的假正經還能擺多久。王蘭花麵不急,心急,眼裏的大鋸要多男人有多男人。大鋸的嘴臉,大鋸的腰身,大鋸的一舉一動都是大坤不能相比的。
王蘭花開始與大鋸說話了。王蘭花先是“哎”一聲,算是與大鋸打招呼。王蘭花打完招呼,說大鋸,你寫的字真好看,我站在這兒都看走神了。王蘭花的這句問話不用回答,大鋸也沒回答。大鋸照常忙活自己的事,一雙寫字的手有了慌慌張張的細微變化。王蘭花繼續說話,她把話往前推一推。王蘭花問大鋸,你該不會氣我吧?王蘭花問話很含糊,大鋸還是不理她。王蘭花說,我原本是該與你吃一鍋飯的,隻可惜我錯看了眼。王蘭花真真切切地看見大鋸的身子骨抖動了一下。王蘭花自己的心也相跟著一顫一抖的了。王蘭花緊跟著往前說,你要是還不嫌棄我,我還可以照樣做你的女人。
王蘭花說完這話就等於向大鋸表明了態度。
大鋸說,我跟你們家大坤是兄弟,我不能做對不起兄弟的事。大鋸還是不看王蘭花一眼,說完這句話,收拾收拾手裏的筆墨就想離開。王蘭花急眼了,走過去,伸手一把拽住大鋸的衣褂襟。大鋸用力甩掉王蘭花的手。王蘭花的一張臉褪盡血,上下牙齒咬得咯咯咯地響,一張嘴哆哆嗦嗦一句話也說不出口。王蘭花的眼裏,大鋸愈走愈遠,身影卻愈來愈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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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早,上工隊鈴很早就被隊長敲響了。
生產隊用做隊鈴的是一根合抱粗的鋼管,一端埋地下,威嚴地聳立著,有一丈來高。隊長走進牛屋摸出一把鋤,靠近隊鈴,舉起鋤頭,深仇大恨似的朝上麵砸去。大河灣村有十個生產隊,各生產隊用做隊鈴的物件不相同,可立著這麽一根鋼管的就我們生產隊的。這隊鈴體大聲洪,響起來,能傳十裏八裏遠。往日裏隊長敲鈴不敢下氣力,振聾發聵,怕耳朵受不住。今早隊長不顧耳朵了,猛足勁地敲,愈敲愈興奮,愈敲愈有力。咣、咣、咣。鈴聲敲蕩著大河灣的天地,滾動著,歡跳著,像是一口熱鍋炒著焦黃豆。那年月,土地屬於生產隊的,土地裏的活也屬於生產隊的。社員幹生產隊裏活的最大特點就是磨洋工,哪怕麥場上曬著的麥子猛然一下遇見雷暴雨,村人幹活的手腳也不見得快出多少來。今早幹活不是曬麥子,也沒遇見雷暴雨,眾心卻擰成了一股繩,像決口的洪水,“嘩啦”一聲齊刷刷地流過來。隊長見狀不願把話說破,知道自己今早怎麽個下死力敲鈴,也知道村人今早怎麽個心齊。隊長看見王蘭花行動最快捷,腿不長,三步並做兩步,筋鬥流星,一副小跑的樣子。王蘭花走到隊長跟前停止腳步,骨碌眼睛急忙查看四周的村人(村人也相互骨碌眼東瞅西望著)。大鋸的家人來了,陶秀的家人也來了,缺隻缺大鋸、陶秀兩個人。王蘭花“咿”出一長聲,問隊長,說我看今早有人沒來嗎,生產隊有生產隊的規矩,不知道他們請假沒請假?王蘭花說話沒指名道姓,可村人都知道這話是指誰。隊長不急著回答話,使足勁咳兩聲,清理清理嗓子眼,才說,他們自己不請假,家人又不說一聲,無緣無故亂缺工,我是要匯報大隊裏去的。
有了隊長的應和,王蘭花更加得意,一張臉激動著,張揚著,紅彤彤的都如一朵鮮花了。王蘭花的一雙眼睛更加靈活,骨碌轉一圈,骨碌又轉一圈,眼神反複在大鋸陶秀的家人的身上擦過來,擦過去,像撓癢一般躲躲閃閃,鬼頭鬼腦,一雙眼睛變得不像一雙眼睛了。
然而王蘭花想錯了。
不會兒,大鋸來了,陶秀也來了。兩人一個從村東走過來,一個從村西走過來。兩人走路還是盡可能地勾下頭,像是在地上找東西,又像是地滑怕摔倒。王蘭花的臉印染上一絲難堪色,還印染上一絲憤怒色。王蘭花的心事很明顯,大鋸陶秀兩個人應該遭人打、挨人罵,甚至應該去投河、去上吊,怎麽還能來幹活呢?隊長當機立斷,說幹活,幹活!隊長又說,地裏擺著一大堆的活,你看我,我看你,賣愣相,活能自己從地裏溜走掉。
幹的活還是鋤莊稼,一人一把鋤,一人一壟地,兩隻胳臂舞動鋤一上一下就能把草鋤掉,就能把莊稼苗疏朗開。相比較,一年四季天,生產隊裏的活數鋤地最逍遙,最自在。時常裏村人幹這種活,男男女女,說說笑笑,手裏的活與嘴裏的話兩不耽擱兩不誤。鋤地類似於遊戲,類似於舞蹈。或者說鋤地就是村裏人的遊戲,就是村裏人舞蹈。這天因有了大鋸陶秀兩個人的事,鋤地一下變成一件最繁重最無聊的農活。村人男男女女噤住聲,像是一夜間言語生發黴,爛散肚子裏。誰家的男人看著誰家的女人,誰家女人依偎誰家的男人。沒有女人的光棍漢,沒有出嫁的小姑娘,地南地北分得開開的,實踐著男女授受不親的古訓。王蘭花也不敢輕易吭聲了,抬頭看看陶秀舉鋤落鋤似乎還是以前的樣子。出事後,陶秀沒挨大樹打,這會兒兩口子挨得反倒更近乎。王蘭花倒是覺得大坤變得與自己離皮離肉的了,跟自己地壟挨地壟伸開鋤,嘴裏不說,心裏卻是老大一副不情願的樣子。
這種狀態持續到下午裏,村裏的男人女人開始拿憤怒的眼神注視王蘭花了。像是經過一夜半天的時辰,村人澄清的事實是,偷男人的不是陶秀,而是王蘭花。王蘭花慌神了,她不知道自己錯在哪兒,或者是這個人世間錯在哪兒。這天收工的時候,王蘭花攔住隊長,問他為什麽不把大鋸與陶秀兩人的事往大隊裏匯報?隊長說,我隻管地裏的事,管不著男人女人的事,再說陶秀的男人都不說話,別的人亂插什麽手?
王蘭花倔強,隊長不去大隊匯報,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