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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一鍁砍死你

  每年閑冬天,大河灣村人的一項重要工作就是壘莊台。壘新莊台,蓋新房屋,娶新媳婦,然後睡覺生孩子,過日子。因而幹這種活,當年新娶的媳婦都得參加。壘莊台是一件體力活,要新媳婦去幹什麽呢?麥子的男人大豆說,新媳婦去拉車,使勁不使勁是幌子,調一窩老光棍、小光棍的胃口才是真。大豆怕麥子聽不懂,又具體跟麥子解釋說,你想想呀,一個新嶄嶄的小媳婦在前麵拉車,光棍漢在後麵推車。新媳婦的兩個圓溜溜的P股蛋衝著光棍漢的眼睛搖呀晃呀扭呀的,還有光棍漢不搶著推車、不往死裏出力嗎。

  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大豆的這番話說得麥子臉上“刷拉”布滿一層羞紅色。

  麥子是個新過門的媳婦,嫁給大豆還不足一個月。兩個原本不相幹的男人、女人合在一起,幾個黑夜一過,往常不敢做的事做了,往常不敢說的話說了,這就成了夫妻。不過新夫妻與老夫妻還是有所不同的。在大豆看來,最大的不同之處還是在於:有些事夜晚裏能做,白天裏不能做;有些話夜晚裏能說,白天裏不能說。白天裏,大豆避開第三者的眼睛,有些不出格事、不出格的話,還是想做一做,說一說。比如說,大豆這天就跟麥子說了壘莊台的事。麥子紅著臉說,沒想你們大河灣還有這樣的規矩,到時候誰想去誰去,反正我不去。大豆大公無私地說,光棍們看看你怕什麽,還能少下你的一塊肉來?

  說歸說,做歸做,真到這一天,麥子還得去。這規矩是形成多年的風俗,像一根結結實實的繩子,見新媳婦就得把你捆綁住,誰想掙脫它還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村人的閑冬天原本就該是一個“閑”字,忙活大半年的心猛然鬆弛下來,胳膊腿再運動起來就一副遲遲緩緩的樣子了。天黑下早早地睡,天亮後還懶得起。好容易太陽躥多高,起床了還哈欠連天一個接著一個圓圓地往外打。閑冬天的村裏人是慵懶的,萎靡的,變得一個個都不像指靠種地吃飯的莊稼人。其實,這麽一種生活狀態也是莊稼人的福分。民謠曰:“忙天,四爪朝地;閑天,四爪朝天。莊稼人不愁吃,不愁穿,給個神仙也不換。”

  閑冬天,一路閑下來。閑個三天五日的,又閑個十天八天的,村人便開始渾身酸痛,往不舒服、不自在的方向發展了。村人自己罵自己,生就的一副累命,生就的一副賤骨頭。也就這種時候村裏人想著該要忙一忙壘莊台了。

  村裏人跟村裏人商議,明天壘莊台吧?

  村裏人回答村裏人,明天壘莊台!

  有了這麽一句話,死氣沉沉的大河灣一下緩過來了。隔天,天還沒亮透徹,天空裏的星星寒冷地眨著一個個不曉事理的眼睛。寒風呼嘯一夜疲憊了,這會兒趴在不知什麽地方小聲地嗚咽著。叮叮當當的,村裏人早早起來燒飯,腳步聲“咚咚咚”,堅定有力,抑或連狗的吠叫聲都更加響亮。麥子更是手腳麻利,早燒,早吃,早刷,早了。待一切家務忙個清楚徹底,麥子跟大豆說,走吧,壘莊台去。麥子這麽一催促,大豆反倒坐在飯桌前不動彈。麥子說,走呀,村裏人集體幹活我是知道的,隻能趕早,不能趕晚。大豆說,你知道趕早還不趕快換衣服?麥子愣住神,低頭瞧瞧穿戴整整齊齊的自己,問大豆,換什麽衣服?大豆說,換你臘月過門做新娘穿的那一套鮮亮衣服。麥子聽明白話,“撲哧”笑出聲,說你搞錯了沒有?是去幹活,又不是去趕集逛店,穿那麽漂亮幹什麽?大豆不笑,說這比趕集逛店還重要,你想想今個天大河灣的新媳婦都去,是相人呢。麥子又“格格格”地笑彎腰,說這大河灣還真怪呢,壘莊台不比幹活,卻比長相?

  大河灣村的人家緊依淮河,住家住在一溜莊台上,人口一年年增加,莊台也得一年年壘築。取土的地方在莊台的南麵,緊挨淮河岸邊。一片平整的地方取走土,窪下去,我們這兒的人家叫它壩塘子。壩塘子敞著口,寒風瞅準時機,空空曠曠地吹過來,也想看哪家的新媳婦先來後來,哪家的新媳婦長相醜,哪家的新媳婦長相俊。最先走下莊台的肯定是一窩光棍漢,他們三三兩兩拉車扛鍁來到取土的地方,一雙雙眼睛就熱熱辣辣迎著莊台忙乎起來。此刻,光棍們的眼裏也生起一股股風,比寒風還陰厲、還寒冷。麥子換衣服一耽擱,再隨大豆走過來就晚了,算是排在最後一個亮相的新媳婦。“嘩啦”一聲,所有人的眼光都落在麥子的身上。麥子感到這麽多的眼光一起盯過來是有重量的,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這些人的眼光裏,光棍眼光的分量顯得最重,新媳婦的眼光也不輕。新媳婦之間,你瞧瞧我,我瞧瞧你,也相互打量著,相互比較著。誰醜誰俊,誰胖誰瘦,她們各自心裏也有一杆秤。這些人的眼光像是一群鴿子,盤旋久了,打量夠了,最後收斂起翅膀,“呼啦啦”落在麥子的臉上,身上,胸上,P股上。無疑,麥子是今年新一茬媳婦裏最漂亮的女人。麥子羞澀臉,佝塌腰。大豆卻把一副腰身挺得溜直,像是一窩男人裏最像男人的一個人。

  一窩光棍漢的興致被一窩新媳婦撩撥起來了。他們不安不寧,渾身燥熱,紛紛摸車想找自己中意的新媳婦合夥拉一輛車。大豆一旁裏小聲交代麥子說,跟誰都能一塊拉車,就是不能跟啞巴。麥子順著大豆的手指,瞧見有個男人獨自蹲在遠遠的角落裏。整個人鬆鬆散散得像是一堆隨地丟棄的爛柴火。無疑,這個人就是啞巴。啞巴抬眼往這邊看麥子,眼睛猛然閃開一道亮光,隨即慢慢熄滅。啞巴也就這麽看了麥子一眼,後來一直沒抬頭。顯然,啞巴是個被生活擠壓在最底層的弱男人,甚至連多看一眼女人的勇氣都失去了。麥子的心裏“咯噔”一響,兩眼一潮,差點流出眼淚來。

  許多光棍都把眼光盯著麥子不願放鬆,就是不敢把車子往麥子麵前推。他們不是怕麥子不答應,而是怕三根不相讓。三根資曆最老,是一窩光棍漢的霸主。每年最漂亮的新媳婦都得先與他一起合夥拉車。三根看上的新媳婦,別人再看上也沒用。三根果真眾目裏站起身,硬頭硬腦直直地朝麥子走過來,很響亮地跟大豆說,讓侄媳婦跟叔一起拉車!麥子不吭聲,一副羞澀的神態像是跟大豆頭一回見麵相親。大豆笑著勸麥子說,就依他吧,論輩分我們還喊他表叔呢。

  三根是個中年漢子,長就一副橫鼻橫眼的樣子。麥子眼裏的三根,天生就是一個仇恨女人的男人,對待女人隻有恨,沒有愛;隻有拳腳相加,沒有體貼安慰。麥子一邊猜測著三根,一邊跟著三根的推車往前走。不偏不倚,三根推車“吱吱扭扭”直直朝啞巴靠過去。啞巴沒有新媳婦願意與他合夥拉車,也隻有挖土上車的份。三根的眼光始終沒離開過麥子,幹硬硬的像是兩條風幹的魚掛在麥子身上的某個地方,想脫離也脫離不開似的。麥子走近啞巴,心想啞巴該會抬頭看她幾眼的。可啞巴始終佝著頭,狠命地舞動鐵鍁,往車筐裏上土。挖土,端鍁,傾倒。再挖土,再端鍁,再傾倒。啞巴反複地、無數次地重複這三個簡單的、機械的動作。麥子看著啞巴這樣子幹活,心裏的一份酸楚味更濃了。

  車是那種老式的獨輪車,前後隻能摞兩筐土。推車人兩手扶把,一條襻帶套在脖頸上。車框上另外還拴係一條繩,拉車人肩背這條繩索前麵拉。啞巴上滿車,三根耀武揚威地大喊一聲,走哩!三根後麵推車發力,麥子前麵拉車發力,獨輪車“吱呀呀”就沉重地轉動了。麥子前麵拉車,三根後麵推車,兩者相距不足一丈遠。車子出壩塘子,上一條大路,三根就更加放肆地把一雙眼睛釘子似的釘在麥子的身上了。麥子不用回頭也能試著三根的眼神似鉤,似爪,扯著自己身上的每一件衣服,每一塊肉。

  三根先後更換過三房老婆,三個女人都被他的一副橫拳砸跑了,現在又重新淪為光棍。因而三根有足夠的經驗去欣賞一個女人的魅力之處。麥子拉車走平地,身直步穩,姿態安閑;麥子拉車走上坡,佝腰塌背,神態緊張;麥子拉車走下坡,身傾步疾,情態萬千。麥子拉車行走不同的地段,映在三根眼裏的韻味也不同。相比較,觀賞女人還是從背後,女人情態自然,韻味豐富,觀者也從容,不驚不乍。三根想如若每天都能跟麥子這樣的新媳婦拉車,就累死了也心甘。

  這麽多村人取土一個壩塘,車行一個道上。麥子抬眼瞧瞧其他女人,也都紅臉卻步,一心一身的不自在。麥子兩眼一潮,竟流下兩行委屈的眼淚。

  幾趟車一拉,三根覺得光使眼看有點不過癮了。人稀處,三根言語放肆起來,說麥子你P股扭歡實一點,喜喜我的眼。

  麥子說,你是我的長輩,還叫你叔呢。

  三根說,叔是長輩,也是男人,沒女人夜裏睡覺睡不踏實。

  麥子說,男人也是人,不是畜生。

  沒想表麵柔弱的麥子長了一張刀子嘴。三根陡漲精神,像是找到對手似的浪笑幾聲,說麥子,你敢頂撞叔?你問別人,叔什麽樣的女人沒經驗過,還能怕了你。

  麥子放下肩頭的繩子,翻開臉說,這車我沒法拉了。

  三根也扔下車說,不願跟我拉,你找啞巴去!

  三根的一雙眼像是瞧夠麥子,從麥子身上掉下來。三根茫然一副眼神瞧瞧四周的村裏人,突然提高嗓子喊:麥子要跟啞巴拉車哩!

  幹活的男人、女人停下幹活,“哈哈哈”地大聲笑起來。他們知道三根的一張臊嘴,麥子受不了。

  三根逼麥子說,你去找啞巴呀?啞巴的嘴不臊,說不出一句難聽的話。

  麥子說,跟啞巴拉車就跟啞巴拉車。

  三根臉上的肉笑僵了,仍激將麥子說,你光嘴說說,去呀?

  麥子折轉頭,真的朝啞巴走過去。

  村裏人興奮起來,“嗷嗷嗷”地鬧出一片喊叫聲。

  啞巴光啞不聾,村裏人的話還有村裏人的喊叫聲他都聽得清清楚楚的。啞巴見麥子向自己一步一步走過來,“啊啊啊”地衝麥子直搖手。麥子說,我願意跟你拉一趟車。啞巴幹幹瘦瘦,神情猥瑣,不上鍁就一直蹲在壩塘子的拐角處避風。麥子說,你站起來就跟我拉一趟車,趕明興許能娶一房漂漂亮亮的新媳婦呢。啞巴不動,一雙大手緊緊地捂著臉,兩肩一抖一抖地泣出聲。四周的村裏人凝固一般盯瞧著麥子、啞巴兩個人。三根臉上變換出難堪的顏色,說這個女人還真倔起來了呢,我去喊大豆,看大豆不好好整治你一頓。

  大豆在遠遠的莊台上夯莊台,莊台基礎夯實,上麵才能鋪虛土。三根獨自一人斜斜地往莊台上跑。三根一邊跑一邊喊,大豆,你還管不管老婆!大豆,你老婆要跟啞巴拉車了!

  麥子不管三根的喊叫,伸手拉起啞巴,自己先把繩索搭在肩頭,說啞巴,你推吧。

  啞巴雙手放開臉,抬衣袖擦幹眼淚,扶起車把。麥子說,走吧。啞巴手推車吱吱扭扭轉起來。

  麥子跟啞巴一塊拉車,啞巴羞答答得像個女人,頭低著,兩眼落地上,連個眼角都不敢看麥子。相反的,麥子倒像個男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麥子對啞巴說,你想看我一眼你就看吧。麥子問啞巴,趕明你想找個什麽樣的女人?啞巴不能說話,不能做任何表示。麥子又問,找個像我這樣的怎麽樣?啞巴重重地點一下頭,算是回答。麥子有意腳步邁得稀,邁得大,P股誇張地左扭一下,右扭一下。啞巴的目光慢慢溫柔起來,熱辣得像是一把長毛刷,從頭到腳撫摩著麥子。啞巴目光的所經處,麥子都有一股癢癢的感覺。啞巴不會言語,世上所有動聽的言語都融化進撫摩麥子的眼神裏。

  麥子隻與啞巴合拉了一趟車。車上莊台,麥子罷下手,對啞巴說,我得回家了。啞巴“啊啊啊”地打著手勢,做出一番大豆要打她的手勢。麥子說,我不怕。

  大豆沒用三根喊上莊台,自己站莊台上,居高臨下,早把這些看個一清二楚的。大豆扔下手裏的活,不聲不響,一溜煙攆麥子回到家裏,“哐當”一聲拴死門,嘈嘈雜雜的世間突然變得寂靜一片。

  大豆臉色發白地說,我跟你說過不許跟啞巴拉車。

  麥子臉色通紅地回答,是三根一張臊嘴逼迫的。

  麥子不動,站在大豆麵前,候著大豆打自己。大豆繞著麥子打轉轉,下不去自己的手。

  不一會兒,門外有了動靜。村裏人慌亂著腳步攆過來,愈聚愈多,像一群串動在大豆家的院子裏的羊。這些村人都是擁擠來看熱鬧的。具體地說,看大豆敢不敢打娶回家的新媳婦。在大河灣村要想做個頂天立地的大男人,可以說應具備許多條件,敢不敢打老婆則是其中最重要的一條。麥子不想讓大豆做個怕老婆的男人,更不想讓大豆做個在村裏人麵前抬不起頭的男人。麥子清楚大豆今個不伸出手打她一頓,無論如何收不下這個場。麥子對大豆說,你想打我你就動手吧。大豆說我打你下不去手,可你跟啞巴拉車這件事我要不打你,我在村裏人麵前就抬不起頭,就做不了人。

  大豆開始拿眼睛在屋裏搜尋適合打麥子的工具。大豆東一頭西一頭,一時半刻決策不下來。一句話,大豆還是舍不得打麥子。大豆的心一軟,麥子的心更是溫暖如春了。麥子拿一把鐵鍁遞給大豆說,你舉起鐵鍁照著我的腦袋砍一鍁。

  大豆不接鍁,說我這一鐵鍁砍下去,我就沒有老婆了。

  麥子放下鐵鍁,換一根扁擔遞給大豆,說你舉起扁擔照著我的腿掄一下。

  大豆不接扁擔,說我這一扁擔掄過去,我老婆就不能走路了。

  麥子沒辦法,把自己的褲帶解下來。麥子說,你就拿著這根褲帶打我的臉。

  大豆還是不接褲帶,說我把你臉打爛,你就沒辦法出門了。

  麥子的褲帶一解,褲子一順掉在腿彎下,露出兩瓣白花花的P股蛋。麥子斜側身,把P股蛋撅得高高的,說我的P股不怕打,你要打就打我的P股吧。大豆看見麥子的P股,心更軟了。麥子夜晚裏的許多不可言說的好處,如微風吹過的雲彩,大片大片湧進大豆的頭腦裏。大豆接過麥子的褲帶,想起一個好辦法,言語一下重起來,說那我就真的要打你了。

  麥子這是頭一回挨大豆打,心裏有了一絲害怕,一雙眼緊閉著,身子還有點“嘩啦嘩啦”微微地顫抖著。大豆把一根褲帶舉得很高,猛然抽下來,“啪”一聲,麥子驚嚇出一大跳,褲帶卻沒有抽打身上來。“啪”又一聲。“啪”又一聲。麥子睜開眼,瞧見大豆是把褲帶一下一下狠勁地抽打在不知疼痛的床框上。

  院落裏有許多村人都清晰地聽見這種猛烈的抽打聲。大人們心花怒放地做著各種判斷。村孩子卻沉不住氣,像是猛然間得到一大堆好吃的,歡快地叫喊著,打了,打了,大豆打得老婆連哭喊都不能出聲了。

  村裏孩子的話語提醒了大豆。大豆連著抽打幾下,停下來,問麥子,你怎麽不哭嚎呀?麥子好奇地回答說,你又沒真往我身上打,不疼不癢的,我哭嚎什麽呢?大豆說,演戲你懂不懂?麥子領悟地說,你狠勁地抽打床框,我就狠勁地喊叫,這個我還不會?大豆假打麥子,就像他打夯幹活一樣,一邊抽打,一邊還喊號子。

  大豆喊,我一褲帶下去,打傷你的皮。

  “啪--”

  我二褲帶下去,打傷你的肉。

  “啪--”

  我三褲帶下去,打傷你的骨。

  “啪--”

  麥子假戲真做配合得也不錯,喊叫聲一句比一句喊叫得厲害,一聲比一聲喊叫得淒慘。

  門外的村裏人先聽見大豆抽打老婆的聲響,後又聽見麥子長長短短的喊叫,心裏踏實了,滋潤了。

  --我還心想大豆是個怕老婆的孬種呢。說這話的是個男人。

  --我還心想女人長漂亮了就不挨男人打了呢。說這話的是個女人。

  新媳婦與光棍漢配對拉車的風俗,不知是從哪一年興起的,這也隻是閑冬天壘莊台的一個序曲。壘莊台是一項長期的、艱苦的勞動,一代又一代村民把一個又一個閑冬的日子都消耗在挖土、運土上。村裏的男人上、女人上,連村裏的牛也閑不住,牽過來幫助拉架子車。一車車泥土從壩塘子裏運往莊台上,不借助牛的力量,村裏人哪有這麽大的能耐。新媳婦與光棍漢一起拉一拉車、出一出力似乎還包含著這麽兩層意義。告訴新媳婦住著房屋的莊台壘築得不容易,同時也告訴一個個光棍漢隻有壘築好莊台、蓋好新房,才能娶回動心的女人。

  幹半天的活原本中間就是要歇一個歇子的。因麥子的事,村人紛紛撂下手中活,去大豆家看熱鬧,也算是歇一個歇子了。新媳婦與光棍漢拉車要整半天,上午歇歇後還要接著拉。不一會兒,其他的新媳婦走下壩塘子,其他的光棍漢也走下壩塘子,唯獨大豆、麥子還緊關屋子裏。村裏人把一張張嘴猛勁衝大豆家喊,大豆,幹活了!我們等著你的老婆呢。

  大豆家房門“吱呀呀”艱澀地打開了。大豆先走出屋門,昂首挺胸地像個從戰場凱旋的將軍。麥子後出家門,蔫頭蔫腦地像一棵遭熱水燙過的豆芽菜。大豆幹活的地點在莊台上,麥子一個人繼續往莊台下的壩塘子走過來。女人都是天然的演員,她也知道村裏人喜歡什麽。一路上麥子有意僵著胳膊硬著腿,做出一副遍體鱗傷的樣子。村裏人果真露出一片心喜的神色。

  如果事情到此為止,所有發生的一切似乎還隻是一個遊戲,一個成年人的遊戲。沒想事情一下又循環回頭,三根推著車直迎麥子,還要與麥子同拉一輛車。這種時候三根呈現出的一副嘴臉是可想而知的。三根問麥子,挨打的滋味不錯吧,不知你吃的是皮帶炒肉絲(樹條打的),還是紅燒驢皮(樹棍打的)。要是不想再吃,我勸你還是老老實實跟叔拉車吧。

  麥子大聲回答說,我誰都願意拉,就不願意跟你拉!

  三根不生氣,說叔渾身上下哪兒都好,就是嘴臊。我把嘴閉上,一句話不說還不行嗎?

  三根又說,你要是嫌棄叔的一雙眼亂看,不規矩,那叔就把眼也閉上。

  三根還說,其實懂男人的女人都喜歡男人嘴臊、眼毒,待你慢慢懂得了,怕是幹活你還想找叔呢?

  麥子說,我就是天天挨大豆打,也不會再跟你拉一趟車。

  麥子與三根僵持住。三根不想讓出麥子,其他光棍漢也不能跟麥子拉一趟車。

  三根說,麥子,你要麽跟叔拉,要麽跟啞巴拉,你說選誰吧。

  麥子遲疑不動,心裏卻感到一絲絲恐懼。顯然,三根像是一個扳手一個勁地緊著一根螺絲。其結果隻能是要麽螺絲壞,要麽扳手壞。

  三根又說,你今天要是再跟啞巴拉一趟車,叔就跟著你們倆的後麵往莊台上爬。

  村裏人“嗷嗷嗷”地瞎起哄。村裏人說麥子,你就忍著再挨男人一頓打,也要看三根怎麽伸開四爪往莊台上爬。村裏人說三根,你身上最好背著一隻筐,那樣的話你就更像是一隻大烏龜。

  事情就這麽被村裏人順手推往刀尖上。麥子沒了退路,三根自己也沒了退路。

  啞巴是最先把事情看透徹的一個村裏人,可惜他說不出一句話,隻能懷抱著鐵鍁蹲在壩塘子的拐角處,“嗚嗚嗚”地哭起來。村裏人的眼神一起看著啞巴。有人說,啞巴這是想媳婦想的。有人說得更直接,說啞巴聽見麥子要再跟他一塊拉車感激的。麥子明白啞巴的哭肯定與自己有關,至於究竟為什麽,她也說不清。三根說麥子,人家啞巴都這麽動情了,你還不過去跟他拉一趟車。

  麥子還是不動,她真是不知怎麽處理這件事。麥子不動,啞巴動。啞巴慢慢地站起身,一把鍁順地拖著,一步一步地向村裏人走過來。

  事件都一觸即發了,村裏人還不知啞巴走過來的真正目的。村人“哈哈哈”笑得更加暢快了。啞巴不管村裏人怎麽笑,還是一步一步往人群裏走。

  麥子從啞巴的眼裏看到一縷凶光。凶光如一把剛剛出鞘的利劍,嗜血如命地急速擴散著。麥子大聲喊,啞巴,你停下,不要走過來。麥子自己轉過身,背離啞巴的方向,往人群外麵跑。麥子一邊跑,一邊“啊啊啊”地尖叫著。

  村裏人從麥子驚恐的喊叫、逃跑中體味到更大快樂,說啞巴,人家麥子不願意跟你拉車,你總不能硬去攆人家吧。

  三根說啞巴,你今天要是能讓麥子跟你拉一趟車,中午我打酒請你客。--這是三根留給人世間的最後一句話。三根生命的最後時刻也沒感覺出命弦即斷的危險性。

  啞巴走近三根,猛然舉起鐵鍁照著三根的腦袋砍下去。

  半年後,啞巴被槍斃。麥子失去正常也沒有複原過來。

  公安機關從啞巴嘴裏什麽也審訊不出來。他們隻能從村裏人嘴裏得到上述這麽一則故事。至於啞巴殺死三根的真正動機,隨著射入啞巴腦袋的那顆子彈的一聲炸響,永遠成為人世間的一個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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