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父親是個家活懶,外活勤的人。在家裏,父親從來就不是一個會做小活的人。一日三餐,燒刷洗弄,這些日常家務瑣事全由母親一手承攬,就連一些本該男人做的事,父親也不願做,或做了也不上心,不情願做。比如說,家裏養豬要蓋一間豬圈。按理說,這算不上一件多麽難心的活。父親接手做這事的時候,嘴上沒說什麽話,心裏空落落的卻從沒上心這件事。父親搬過來磚,和出一攤泥,一個人便開始慢慢地砌豬圈牆。父親做這件事當然不能用整工夫,早早晚晚抽空幹,其餘時間還得去生產隊掙工分。那年月流傳著這麽一句口頭語,分、分,是社員的命根。實際上,做一名社員是不能隨便缺工的。
今天砌幾塊磚,明天砌幾塊磚,起初裏還看不出牆歪、牆扭。壘著砌著,待一堵豬圈牆長出點模樣,連我這麽一個孩子的眼光都看出其歪其斜其扭了。母親的一副腰身笑彎下來,說你砌牆不是也拉著線繩嗎?別人拉的線繩是直的,砌出的牆也是直的;你怎麽拉的線繩是直的,砌出的牆卻是歪的斜的扭的呢?父親沾著泥的一隻手撓上頭,“嘿、嘿、嘿”地笑幾聲,算是個不解釋的解釋吧。
其結果,一間豬圈蓋起來,不方不圓,猛眼看上去像是一隻癟塌塌的大圓球。
父親的這一態度影響自己幹家務活不算,同時還影響著一切與家務事相關聯的價值取向、價值判斷。
一年的閑冬天,家裏請來兩位木匠,準備做一張四拐四棱的八仙桌。兩位木匠是爺兒倆,說話一口侉腔侉調的,村東村西轉悠好幾圈,一家木匠活也沒找見。按理說,閑冬天是做木匠活的好季節,村裏沒有人家找爺兒倆做木匠活,是嫌他倆是侉木匠。我們這兒的人家多年來形成了這麽一種看法,認為侉木匠沒有蠻木匠能,侉木匠做出的木匠活也沒有蠻木匠做出的木匠活俊俏、秀氣、受看。侉木匠做粗活、大活還湊合著,如架子車車架、木耙框、犁把手什麽的。至於桌椅等家具,尤其是出嫁閨女的嫁妝,那是萬萬不能讓侉木匠染指的。同樣的木料,打製同樣的木器,經蠻木匠、侉木匠兩種不同的手做出來就是不一樣。一個粗糙,一個細膩;一個精巧,一個笨拙。一雙眼看著有區別,一雙手摸著也有區別。這裏的過節如北方的土地長白芋、南方的土地生水稻一個理。是先天的,自然的,人力更改不了的。
父親請回這麽兩個侉木匠,母親不高興。父親把母親扯拉一邊說,八仙桌是大活、重活,蠻木匠要價貴,還不願意幹;再說侉木匠也是木匠,做出四條腿的八仙桌總不能少一條腿吧。兩個侉木匠幹活很賣力,舍得吃苦,還好講話,粗茶淡飯不講究。父親狀見喜眉笑眼地跟母親說,看到了吧,你找個蠻木匠能這樣?父親的那樣子像是跌一跤沒摔著人,反倒在地上撿著了一遝錢,得到一個天大的便宜。兩個侉木匠又鋸又刨,放墨鑿眼,一忙忙過好多天,一張八仙桌總算拚湊出來了。粗眼看上去,四條腿還真是一條沒有少。細眼一看,四個拐角拚合出的縫隙大不算,寬與寬還差別著不少尺寸,成了一張長方形的八仙桌。
母親不願意,說兩個侉木匠做工差也就算了,沒想打出的八仙桌還長方不分家。
父親不幫母親說話,卻裝模作樣地把一雙眼瞪多大,圍著八仙桌轉幾圈,說我怎麽看著八仙桌長寬是一樣的呢?父親的這番話顯然是袒護著兩位侉木匠。
俗話說,媒婆的嘴,木匠的眼。這樣的一張八仙桌擺放眼跟前,就是母親不說,木匠自己也早看出毛病了。老木匠的年歲比母親大,嘴上卻一一聲大姐、大姐地連聲喊叫著,說我們爺兒倆吃進肚子裏的飯又不能吐出來,工錢就一分不要了。
母親的一顆心軟下來,跟父親說,爺兒倆外出謀生不容易,該給的工錢還是給他們吧。
工錢原本要的就不多,結果真就一分不少地給了爺兒倆。
父親一本正經地跟爺兒倆說,我跟你們不一樣,我是有名的家活懶、外活勤。幹自家的活鬆鬆垮垮,馬馬虎虎。幹家外的活就一門心思,不會幹,幹不好,也得鑽窟窿打洞幹好它。
爺兒倆說,誰不想幹好木匠活呢?隻是沒這個本事呀。
爺兒倆坦誠地對父親說,我倆並不會多少木匠活。出門找點活,手工錢是事小,主要是想混個一天三頓肚子飽。
爺兒倆的家在我們這兒的西北方,有一百多裏地。那地方的人家窮,土地薄,一年年就指靠土地收一茬白芋。白芋切出片,曬幹,磨出麵。一天三頓飯是幹吃白芋麵粑粑饃,稀吃白芋稀飯、白芋茶。甚至家裏斷柴了,也得往鍋底塞幾把白芋幹當柴燒。
父親不同意爺兒倆把木匠活做得差歸咎為不會做。父親說,做事會不會,熟不熟是一回事,用心沒用心又是另外一回事。
父親是個從來沒摸過鋸子、刨子的人。這會兒,他卻把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直勾勾地盯著八仙桌,說我現在當著你們倆的麵想個辦法把這張不方不正的八仙桌改方了。
父親一邊說著,一邊操起工具真的幹起來。
父親放倒八仙桌,拉開墨線繩,搭在八仙桌的一個拐角彈出一條筆直的墨線。八仙桌翻轉九十度角,墨線仍舊搭著這個拐角往另外一個桌邊彈出另一條墨線。八仙桌再翻轉九十度角,墨線移另一個拐角又彈出一條筆直的墨線。前後三條墨線分別交叉出兩個直角。八仙桌放平穩,還是拉開墨線繩,彈出兩條墨線平分兩個直角,交叉點就是桌麵的正中央。這兩條墨線交叉後分開,與前麵墨線的相交點就是另外兩個八仙桌的拐角點。這般,四個拐角點確定下來,沿墨線刨出多餘的木料,一個八仙桌麵方方正正是一絲一毫不會差錯的。
父親處理四個拐角處的合縫問題也這樣。桌麵上兩條交叉的墨線正好四十五度分開四個拐角。拐角合拚出的縫隙大就是四十五度角有偏差。父親按墨線又校正好四個拐角。這張八仙桌也就更加規矩了。
爺兒倆一旁裏大睜兩眼看得直愣神,又把兩雙眼睛“吧唧、吧唧”使勁眨。他們不相信父親真的是沒做過木匠活。
父親說,我會做木匠活,還用請你們爺兒倆,管吃管喝不算,還浪敗手工錢。
二
父親家活懶,外活勤,具體“勤”在什麽地方?就視不同時期而定了。
我小時候的那些年月裏,一直文革著。文革是個什麽年月呢?就是社員不好好種莊稼,瞎折騰。比如有那麽一段時間裏,大河灣流行背語錄。父親大字不識一筐,參與這項活動肯定困難多多,要想出類拔萃簡直就有點癡心妄想了。在生產隊裏,父親是個事事、處處不願落後,不甘落後的人。父親不隨時把自己的聰明才智顯現出來,不就平平庸庸地過去了嗎?當然,這麽深奧的人生哲理父親說不出口,卻意識到了,又實實在在落實在了自己的行動上。
父親不識字也參加了生產隊的背語錄學習班。
學習班辦在黑夜裏的牛屋裏。別的社員幹一天的農活收工、回家、吃飯、睡覺,學習班的人才圍擁牛屋裏,亮開燈,“哇啦、哇啦”地學。具體負責學習班的是生產隊會計,他的名字叫正田。正田是生產隊文化程度最高的一個人,識得一大嘟嚕數碼字,還能把報紙、文件讀得琅琅響。父親他們一人手捧一個紅皮本子,本子上印著一條一條的語錄。會計領著社員一條一條地讀,讀熟了,才一條一條地背。會計讀,讀得拗口,不少字認不得。社員聽,聽得費勁,不少意思不明白。會計不認識的字,不敢亂讀;社員不明白的話意,會計不敢瞎解釋。會計說,這是領袖的話,能亂讀,能亂講嗎?別的社員多少識點字,背語錄都困難。相比較,父親更困難。牛屋裏,父親跟著會計讀,跟著會計背。深更半夜,別人回家睡下了,父親還得點燈加班加點背,生怕一覺睡醒,這些半生不熟的語錄會長出翅膀“撲棱棱”從心裏飛走了。一盞昏暗的油燈下,父親兩手捧著語錄本,大睜兩眼一句一句地默背。父親不識字,兩手撫摩著語錄本,隻是一種心靈的儀式罷了。其實,父親大睜兩眼什麽也不看,滿頭腦塞著的還是一句一句的、無抓無撓的語錄。父親主觀上做了大的努力,客觀上不等於就有大的實效。不知不覺,困倦結成一張濃重的網,黑沉沉地壓在父親的兩隻眼皮上。父親用堅強的毅力支撐著,輕易連眼皮都不敢眨一下,生怕塌落的眼皮再也擴張不開來。父親終歸是人,不是機器。最終的情景往往是父親背著背著就睡著了。父親的一雙眼睛閉上了,念念叨叨的一張嘴卻一時一刻也沒停。“咕咕嚕嚕”的聲音如決堤的洪水一般,源源不斷地從嘴裏流出來。
雞鳴天亮,母親起床瞧見父親就這麽和衣趴在床頭睡著,頭前的一盞孤燈仍亮燃著,一張嘴仍咕咕嚕嚕念叨著。母親歎口氣,搖搖頭,說父親,這是圖得什麽呀?母親歎過氣又搖搖頭。母親真是不明白父親這是圖什麽。
會計原本不願意收留父親進學習班的。會計不是心疼父親不識字背語錄困難大,是怕父親一粒老鼠屎壞了一鍋湯,拖集體的後腿。父親向會計表達了許多決心,會計還是不想收。會計去找貧宣隊的人,想讓他們出麵阻攔我父親。貧宣隊是貧下中農路線教育宣傳隊的簡稱,屬公社派下的。貧宣隊的人隨口背了一句語錄,打消了會計的思想顧慮--人民群眾是什麽人間奇跡都能創造出來的。
實踐證明貧宣隊人的這一判斷是正確的,父親很快成了全大隊乃至全公社的學語錄積極分子。
這事說來複雜,又簡單。唯物辯證法上說,凡事都有牛鼻子,牽住了牛鼻子,再複雜的事也會變簡單。父親背語錄的牛鼻子是認不識字。父親解決的辦法跟老祖宗造字如出一轍。父親用自己特有的象形文字去注釋老祖宗的象形文字。如: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這麽一句話,父親在“革命”下麵畫出一把刀砍在一個人的脖子上;“不是”下麵畫出一個人使勁搖動一雙手;“請客”下麵畫出一個人扯拉著另一個人的衣褂襟,旁邊還有一桌菜;“吃飯”下麵畫出一個人的一張嘴張得大大的,往裏邊塞東西。父親就這麽連環畫似的,用人物的各種動作把一條一條的語錄翻譯過來了。父親有了這麽一套辦法,背語錄輕鬆多了,也不用熬夜了。
父親做了典型,貧宣隊的人領著他全公社各大隊轉悠,示範背語錄給別人聽。父親能挨著順序一條一條地背,也能由別人提示挑揀著背。別人說“狠抓”,父親接著說“狠抓革命,猛促生產”。別人說“深挖”,父親接著說“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那段日子是父親人生的一個輝煌點,他從人們敬佩的眼光裏看到了自己努力的意義。那又是一段物質匱乏的年代,父親每到一處的最大好處就是能吃飽肚子,能吃上肉。偶或地還能喝上幾口酒。父親回家後,打著殘存的酒嗝、肉嗝,向母親回答以前回答不了的話。你不是問我背語錄圖個什麽嗎?我跟你說,我圖的就是從嘴裏打出的嗝能跟公社幹部一樣,是肉嗝,是酒嗝,不是跟你一樣的是清水嗝。父親說完這句話,把嘴湊近母親,朝母親的臉又哈出一口氣,問,聞見了沒有?母親說,聞見了,我聞見的是一股股比茅廁裏還臭的臭氣。
三
又一年,生產隊要成立窪地溝突擊隊。
那些年學大寨很紅火,大寨有個虎頭山,虎頭山上有一支突擊隊;大河灣有窪地溝,各生產隊就相應地組織了一個個窪地溝突擊隊。我們生產隊有一個名叫騾子的人,長得高高大大的,有一股子蠻力。貧宣隊的人主持這項工作,瞧著騾子身大力壯的樣子,就自作主張把突擊隊隊長的帽子安在他的頭上。其他村裏人有意見,父親也有意見。父親跟貧宣隊的人說,突擊隊隊長應該是個最能幹活的人,要不做了突擊隊隊長也不能信服別人。父親長得幹幹瘦瘦的,一副模樣哪能跟騾子相比呢?貧宣隊的人拿另眼瞧瞧我父親,問,你說該怎麽選?父親說,比幹活,誰能幹活誰來當。貧宣隊的人想一想說,好!看來這是一個好辦法。騾子當然不高興,斜拉一雙眼睛盯瞧了一下我父親,說這個突擊隊隊長我當不成,也輪不上你。父親說,這事沒比試,還真說不準呢。
怎麽個比試法呢?比試往窪地溝擔牛糞。
窪地溝距離牛屋兩裏地遠,參加突擊隊的人都得往窪地溝擔一挑牛糞。這樣的人才有資格加入突擊隊。生產隊報名的三十來人,一人一副筐,排一隊,沿著村大路,往窪地溝裏去。牛糞輕,一擔不足一百斤。比試的關鍵一條是一路不能歇歇子。誰歇淘汰誰。兩裏路,空手走不遠,擔挑子走就不算近了,要是一歇都不讓歇,沒有一點氣力、沒有一點牙口的人就膽弱了。幾十個人一齊上路,一排溜排了十來丈遠。這樣的一種勞動景觀時常裏也是不多見的。做裁判的貧宣隊的人站牛屋旁邊觀看,生產隊的其他社員也圍擁牛屋旁邊觀看。擔挑子走遠路要靠不停地換肩,右肩擔一段路換左肩,左肩擔一段路再換右肩。一路裏,專門有一個人負責喊號子。走一段,這個人喊--齊換肩。其他人也齊聲應--哎咳喲。一排溜的擔子“呼啦”一聲就從人們右肩轉換到左肩。過一會兒,走一段路,這人又一聲喊--齊換肩。一排溜擔子又慌忙著從人們左肩轉換到右肩。這麽多的人挨著走,不一齊換肩,相互碰撞上就不是一個人兩個人的事。一趟牛糞擔下來,沒有一個人落下來,卻人人累得夠嗆,一身一身的汗不算,一副肩膀也是火辣辣地疼痛起來了。
接下來還要比試第二趟。貧宣隊的人說,堅持到最後的那個人就是理所當然的突擊隊隊長。
第二趟隻剩下五個人。這就是說,還有五個人願意爭搶突擊隊隊長的帽子。五個人裝滿一擔牛糞又上路了。這五個人裏當然有我父親,還有騾子。父親瘦瘦弱弱的不起眼,幹起活來不聲不響。俗話說,幹活帶著三分氣。會幹活的人跟活都有氣、有仇。眉目鼻眼都是惡狠狠的,一副與活勢不兩立的模樣。與活結上仇,幹起活來才能用上狠勁,用上狠心。其實,人與人也這樣,你崇敬一個人,那你看待這個人往往情感的因素就多於理性的因素,產生的偏差就要大得多。反過來,你仇視一個人,那你看待這個人的理性因素就多於情感的因素了,往往能把這個人看得更透徹,更徹底。相反,要是一個人幹起活來說三道四,咋咋呼呼,能耐都放在嘴上,說什麽你也不要相信他會幹活,能幹活。
趕著往窪地溝擔第三趟牛糞就剩下父親跟騾子兩個人了。
騾子在前,父親跟後。騾子個頭大,腿長,步子邁得開,狠上勁跨一步夠父親一步半。騾子還有意把一雙腳步邁得疾疾的,想把父親甩下個一丈兩丈的。一段路趕下來,騾子自己一口氣連著一口氣緊著喘,回過頭看看我父親還是緊緊地攆著他。騾子沉不出氣,說話了。騾子說,我看你這個人還真是不見棺材不落眼淚呢,你這是何苦呢?這樣吧,你撂下擔子回你的家,我跟貧宣隊的人講一講由你來當突擊隊的副隊長,怎麽樣?
實際上,父親一路緊攆著也夠嗆,上下牙咬得“咯、咯”響,身上的汗水濕透衣服往外滲出一大片,頭上的汗水順著額頭一嘟嚕一嘟嚕往地麵滾。幹生生的地麵上留下一點一點的濕印跡。父親的一隻右腳脖子崴傷過,不能老是吃重,吃重久了,疼,還腫。這時候,父親的一隻右腳脖子早已木脹脹地疼起來。疼痛一時比一時厲害,一絲一絲往身上爬。父親知道疼痛要是真爬到心口窩那地方,自己再有牙口也忍耐不住了。
騾子第三趟沒甩掉父親。
回頭時兩人都擔著一副空挑子。父親緊閉嘴,還是由著騾子一個人說話。騾子說,我身上的力氣這會兒才活動開,不用扁擔,兩隻手一手拎一筐,十趟八趟的還是不在話下的。父親當然不信騾子的話。騾子總歸不是畜生騾子,是人騾子。騾子這會兒說話已經不連貫,還“呼哧、呼哧”喘大氣。父親心裏明白,騾子說大話是心裏虛,像偷人家的雞猛然被抓住了手脖子。父親的底氣也不足,一副右腳脖子上的疼痛像潮水一樣愈漲愈高,這會兒都漫上人脖子了。父親想,看來得想個辦法了。
該比試第四趟了。騾子先把兩筐牛糞上滿,心裏有退縮的意思,臉麵上也不好孬。父親阻止村人往自己筐裏上牛糞,自己進牛屋拿出兩隻大抬筐,跟負責上鍁的村人說,把這兩抬筐牛糞上滿了,壘足了。父親又轉臉跟騾子說,莫這樣零打細敲了,一趟兩大抬筐牛糞,誰先累趴下誰算輸。村裏人來了精神,“嗷、嗷、嗷”一起瞎起哄,說這樣來勁,這樣過癮。貧宣隊人的臉也染上一層喜色,說我看這樣做也是符合學大寨精神的。
大抬筐大,原先的兩筐牛糞也抵不上這一筐多。村裏人開始往父親的大抬筐裏裝牛糞。騾子卻呆傻著兩眼,不知該怎麽辦。父親看出騾子的弱處了,或者說騾子已顯示出自己的弱處了。父親說,要不你還是挑兩小筐先走吧,我一會兒攆上你。騾子臉不是臉,腚不是腚,紅一下,白一下,又紫一下。村裏人不願意,說要比就得一般大的筐,這樣才公平,才合理。貧宣隊的人更來了勁頭,說大慶有個鐵人叫王進喜,沒想到大河灣也要出鐵人了。貧宣隊的人吩咐村人去牛屋又拿來兩隻大抬筐,轉臉跟騾子說,你總不能小筐跟人家大筐比試吧?騾子腿都抖了,嘴卻硬,跟拿鍁的村人說,上、上、上,你們上滿,上足。我先去尿泡尿。
騾子去茅廁就再也沒敢回頭,貧宣隊的人很氣憤,說這要是在戰場上就是臨陣脫逃,是要槍斃正法的,看來我是看錯了人。
兩大抬筐牛糞動都沒動一下,父親就當了突擊隊隊長。
夜晚裏,父親的一隻右腳脖子疼得躺床上“哼哼嘰嘰”睡不著。母親幫助他抓火酒,又是搓,又是揉,拾掇了小半夜。母親問,騾子真要是跟你比試大抬筐呢?父親說,我看不透騾子的一顆心,也不敢用這一招呀。母親偏要父親回答這個問題,說騾子有點二心頭,他真要是挑起來,哪怕走幾步,我看你怎麽辦。父親說,這還不好辦,騾子不去茅廁,我去!
四
父親背語錄靠的是心力,當突擊隊隊長靠的是膽力。應該說大多的時候,父親靠的還是過硬的幹農活實力。別人不會的他會,別人能會的他精。那時候,運動很頻繁,頻繁得像淮河不斷湧向岸邊的浪頭,一個接著一個湧上來退下去,退下去又湧上來。運動來運動去,運動的方式不同,運動的要求不同,可一年一年的四季還得輪轉吧,一年一年的莊稼還得種植吧。真要細說起來,其實那時候還是有許多運動跟農事聯係起來的。比如說學大寨種科研田;又比如說學小靳莊種水稻。至於科研田科研得怎麽樣,水稻實收還是歉收?又是另外一回事兒了。一個時代連接另一個時代總有許多變化著的事物,又總有許多恒定不變的事物。做一個農民你得把各種莊稼活做會了、做精了,這就是許多恒定不變事物中的一種。父親依照自己的一雙眼睛觀察著紛繁的時代,浪湧浪退,還是把最主要的聰明才智放在農活上的。父親耕田耙地,輕重活,大小活,樣樣能拿得起放得下。那些年裏父親始終是生產隊不可缺少的犁把手,還負責領導生產隊耕田耙地的具體事情。生產隊的幾百畝土地交在他的手上,生產隊的隊長放心,社員更放心。
下麵就說一件與犁地相關的事。
大河灣的土地一年收兩季莊稼,一季麥,一季豆。父親犁地、耙地、撒種也就是夏種一季豆,秋種一季麥。種麥可急可緩,今天種,明天種,相隔十天半個月的還能種。麥苗要在地裏安安靜靜地睡上一個長長的冬天,多一天,少一天都能睡得過來困,解得過來乏。種黃豆就不一樣了,夏天太陽旺,正是萬物瘋長的好時辰。莊稼白天長,晚上長,一天一天連個盹都不願打。耽擱幾天,過了節令,種下去的黃豆出苗,開花,結籽就結不出個樣子了。
父親領著村裏人犁地種黃豆起早趕晚,正正經經的大白天,不犁地,不耙地。生產隊飼養了十幾頭牛,忙天指靠它們幹的活很多。牛要去麥子地裏拉割倒的麥,牛要去麥場上拉石滾打麥子。再說大白天的太陽毒,犁過的土地一曬,耙不勻溜泥土,就出不齊全苗。
父親深更半夜起床犁地。
不知幾點鍾,父親是以生產隊裏的那頭烏嘴大叫驢的叫聲為鍾點。父親一聽見大叫驢“吭籲、吭籲”地叫就醒來了。其他的犁把手醒不來,父親一家一家去喊。牛屋裏犁把手們聚齊了,十來個人牽著十來條牛黑著二十幾團影就踢踢踏踏往地裏走去了。這時候,人與牛都還沒完全醒透徹,一路上少動靜,似乎人與牛都還做著各自殘留的夢。到地塊,人與牛折轉頭,走下村大路。也就這一刻,人與牛才陡然精神過來。大河灣的土地平整,南北幾百米,東西幾百米。一塊地被縱縱橫橫分割開,一墒連著一墒又重新組成一大塊地。十幾個人趕著十幾條牛拉著十幾張犁,一個人就負責犁這樣的一墒地。天很黑,十幾墒地一溜排開來,東邊的人看不見西邊的人,西邊的人也看不見東邊的人。人與人說話不容易,人與牛說。父親與牛說話是唱歌,唱淮河流域流傳的“拉魂腔”:
我說話你牛聽,
你前邊走我後邊跟,
我拉韁繩你往裏走,
我撇韁繩你往外分,
犁到地頭我先提起犁,
你不慌不忙車轉身。
夏天早起幹活舒坦,沒有太陽曬,習習的涼風一陣一陣地吹過來,像是伸過無數雙小手,一下一下地給人撓癢癢。四周模糊著天,模糊著地,模糊著人。在這樣的一種環境裏幹活,人很難想苦惱的事,或是一切與苦惱相關聯的事都忘得一幹二淨了。那些年,父親喜歡犁地,喜歡使喚牛,也多多少少跟這種心境有關。父親的這種心境是浪來浪湧的運動所不能給予的。這是貼近土地之後的愉悅與放鬆。這是泥土輸入靈魂的養分。漸漸的,星稀了,天亮了,一大片金黃色的麥茬地不見了,一墒一墒新翻耕的泥土地喧騰騰地鋪展在眼前,絲絲縷縷地冒著連綿不斷的地氣。這些地氣又匯合成霧氣,一團一團滾過來,滾過去。父親吩咐犁手們卸下犁,套上耙,東西南北耙勻溜地,趕緊撒下黃豆種。
太陽一出,父親他們就該收活了。十幾人趕著十幾條牛,沿著村大路一步一步往村莊走。這時候,人是疲倦的,牛是疲倦的,唯有趴在肩頭的鞭梢子是鮮活的,一抖動,一抖動,又一抖動。
生產隊幹活一呼隆一呼隆的,人多,效率低。一季麥子收下來,打下來,少說也得十幾二十天。把這麽長的時間拖下來,生產隊裏的牛忙東忙西沒有整工夫犁地,搶收收下了,搶種就種不上。拖著拖著,節令到了,不能再種黃豆,改種綠豆。綠豆不怕節令遲,早一天能收,晚一天也能收。那時候,生產隊哪一年的秋莊稼地裏都長一兩塊綠豆,便是這麽一種境況的結果。
趕著挨傍晚的時辰,一顆朗照一整天的大太陽快要落山了,父親他們又該趕著牛下地犁地、耙地幹活了。
五
這一年,麥收天正趕一場運動的浪尖上。生產隊裏大事小事的指揮權完全攥進貧宣隊人的手心裏。貧宣隊的人決定把開鐮割收麥的時間定在一天的晚黑裏。那時候經常這樣翻花樣,白天裏鬆鬆垮垮的,一到晚黑就來了精神,做一件事可以徹夜不眠,爭論一件事也可以徹夜不眠。這叫與天鬥其樂無窮,與地鬥其樂無窮,與人鬥其樂無窮。貧宣隊的人把社員集中在麥場上,東西南北點燃四盞汽油燈。汽油燈充足氣,噴出的油霧燃燒在絲網上,照得人臉發白,人眼發亮。貧宣隊的人說,這叫革命、生產兩不誤。既要狠抓革命,又要猛促生產。貧宣隊的人把戰前動員會開得熱血沸騰,群情激憤,幹勁衝天,一把把鐮刀握在社員手裏“叮當、叮當”不安分地一片響。散會後,生產隊的人“呼啦”一下全擁進麥地裏。而後,生產隊的麥地裏便響起經久不息的“嚓、嚓、嚓”的割麥聲響。這聲響尖銳、快捷、霸氣、連綿不斷,又此起彼伏,聽起來激動人心而又令人心顫。不用說,一夜間上百畝的麥子就狼藉倒下了。夜間割麥,麥茬七上八下不整齊是小事,還東留一溜西留一溜麥,像是一大群豬或是一大群牛在麥子地裏奔跑了一整夜。
隔天早,村人停止割麥,運輸割倒的麥子。經過一夜的折騰,一個個人都成了蔫茄子。唯有地裏招展的五色彩旗仍歡實地抖動著。人沒有氣力,運輸麥子全部指靠牛。大車裝滿麥子需要牛來拉,架子車裝滿麥子也需要牛來拉。十幾條牛陪著村人拉了一天的麥子,第二天還要接著拉,沒有絲毫犁地的跡象。父親壯起一顆鬥膽,問貧宣隊的人,什麽時候才犁地?貧宣隊的人知道父親是生產隊的犁把手,每年種地都由他領著村人去做這件事。貧宣隊的人斜拉眼看看父親,說你眼下的活就是把麥子往麥場上運,犁地的活我自有安排。
這一年,父親怎麽也沒料到貧宣隊的人會從農場借來兩台東方紅拖拉機,天黑到天亮,一百多畝地翻耕過來了。
大河灣的東邊是一個農場,那兒種地不用牛。種地使用拖拉機,收麥使用收割機。收割機不能收黃豆,秋天農場就少種黃豆,多種紅花草。紅花草不是莊稼,開紅花了,拖拉機翻耕過去,埋地下漚肥料。這般,農場收麥子不急,種黃豆不急。貧宣隊的人去農場一聯係,東方紅拖拉機就“突突突”地開將過來了。農場幫助生產隊犁地不要錢。那時候有個名詞,叫工農大聯合。秋天,農場黃豆割不完,生產隊的社員也去幫忙收。
兩台大紅色的東方紅拖拉機怪頭怪腦開過來,往生產隊的地頭一停,父親傻眼了。顯然,父親等候大半年的犁地活被這個橫行霸道的家夥爭搶去。父親當時心裏的失落是可想而知的。父親遠遠地呆愣著,想著心事,憋悶的委屈總不能去跟拖拉機說吧。父親找到貧宣隊的人,說我們生產隊的土地不能用拖拉機犁。貧宣隊的人問,為什麽?父親說,拖拉機犁地犁得深,埋地下深處的生土翻上來,種莊稼也歉收。貧宣隊的人說,農場年年不都用拖拉機犁地?父親說,就是人家年年用拖拉機,深處的生土才熟過了。貧宣隊的人不想跟父親說種莊稼的理,壓低嗓音問父親,你莫不是想破壞抓革命、促生產吧?父親憋滿一肚子的話“咯噔”一聲咽回去。
那年月就這樣,遇事怕上綱上線亂分析。這麽一分析真理也成謬誤了。
這一夜,兩台拖拉機的轟鳴聲始終盤旋在父親的耳邊,久久不願逝去。父親一夜沒睡。一夜沒睡的父親也沒辦法去阻止拖拉機的怪吼聲。這一夜,輾轉床上的父親猛然感到他固守著的某些東西正被時代的手一點一點地剝去。
拖拉機能犁地,能耙地,卻不能播撒黃豆種。這年夏種留給父親的似乎也隻這麽一點農活了。
當父親明白拖拉機無力播種而貧宣隊的人又實實在在把這項工作交給他時,父親陡然緩過精神,一種與土地失而複得的情感瞬間潮水一般湧滿心間。上百畝土地不能一個人撒種,七八個人一齊撒。父親自己不撒,專門監管其他人。誰由東向西撒種,誰由南向北撒種。七八個人交叉又不重複。黃豆種撒進地裏,拖拉機還得耙一遍地。拖拉機沒走,停地頭,不熄火,“突突突”地高速運轉著。父親他們撒完種糧,兩台拖拉機拉著耙,南而北,東而西,耙一遍,冒一股黑煙,一轉P股跑掉了。一季莊稼就這樣種完了。往年裏,這種時候應該是父親最輕鬆的,最愜意的。這種輕鬆是勞累之後猛然放下的輕鬆。這種愜意是做完一件大事之後的愜意。父親這年沒了這種感覺,回家的路上,一直沉重地走著,頭腦裏理著怎麽也理不明白的時勢雲煙。走著理著,父親的一張臉突然變得煞拉白起來。相跟著,父親的兩條腿“嘩啦啦”地抖動像篩糠。旁邊的村人問父親怎麽了?是不是病了?父親搖搖頭,上下牙咬得鐵緊,什麽也沒說。
簡單地說,父親撒種撒錯了斤兩。拖拉機犁出的地,泥塊大,泥土生,出苗率相對要低。這樣每畝地的種糧數就不能按往年的標準了。俗話說,種不出好莊稼一季子,娶不著好老婆一輩子。這上百畝的莊稼苗出稀,要少收多少糧食呀。父親連想一下都不敢。當然出苗稀的原因父親可以把它歸結為拖拉機種莊稼不好,也可以歸結為天旱天雨影響出苗。也許父親一口氣下可以歸結出十幾條。可事情的關鍵是父親的一顆良心不安呀。
父親最終還是跟貧宣隊的人說了。貧宣隊的人像對待階級敵人似的,又喊又叫,甚至叫過兩個拿槍拿繩的民兵準備把父親捆上送大隊去了。貧宣隊的人壓一壓心裏的火氣,猛然笑起來。貧宣隊的人說父親,你這個同誌怎麽這麽死心眼呢?黃豆種撒也撒進地裏了,稀不稀隻有天知、地知、你知,瞎嚷嚷什麽呢?父親說,一個人活著要對得起天、對得起地、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呀。
結果,父親一個人把一百多畝黃豆種補下地。補撒黃豆種難,不能撒多,不能撒少。這活也隻有父親會幹。父親獨自一個人幹了大半天,一雙腿走酸了,一隻胳膊甩腫了,一顆心卻踏實了。一把兩把,一個時辰兩個時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