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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人羊

  這戶姓麴的人家來大河灣村,是在一年的夏天。他家原本是船民,長年在淮河裏打魚為生,魚少了,船破了,再難維持生計,幹脆棄船上岸,做個種莊稼的農民。這家人不算多,一個男人,一個女人,兩個孩子。船上人的長相有特點,憑借我們孩子的一副眼光也能辨別出。男人精瘦幹小,頭臉手腳黑不溜秋的。人們常常說,這人長得黑,黑得三把抓不出一道白印子,指的就是這麽一種人。常年接觸水,水鏽順著腳趾、手指慢慢洇染全身,如胎記一般,上了岸,沒個三年五載的休想消退去。女人也黑,還長著一個大P股,一雙大腳丫,走起路來像鴨子似的往地上一拍一拍的,大P股也像鴨子似的往左擺一下,往右擺一下。兩個孩子是挨著生的,大的個頭不算高,小的個頭也不瓤。有趣的是兩個孩子各背著一隻大葫蘆。葫蘆漆著大紅漆,猛眼看上去,像是背著鼓。船上的孩子都得背這樣的一隻大葫蘆。葫蘆浮力大,孩子掉河裏不下沉。這兩隻大葫蘆護著這兩個孩子的命,一背就背好多年。現在,兩個孩子上岸了,大葫蘆還背著,這成了船上孩子的一種標記。

  公社幹部領著這樣的一戶人家來大河灣,與大隊幹部指手畫腳一陣子,就把這戶人家安插進村莊的緊西頭。我們這兒的人家緊依淮河,房屋蓋在莊台上。莊台屬於攔河堤壩的一部分,卻要比堤壩高、堤壩寬。村莊的緊西頭是村莊的末尾梢,再往西就剩窄窄的一道攔河堤壩了。這戶姓麴的人家就暫時把一間茅草屋蓋在那麽。

  村裏的大人與村裏的孩子不一樣,他們注意的不是這戶人家男人長得黑、女人走路像老母鴨,還有兩個孩子身後各背著一個圓鼓鼓的大葫蘆。他們嘴上念叨的是這戶人家的姓。姓什麽?姓麴。大河灣沒有這種姓,方圓村莊也沒聽說過有這種姓。麴,讀著拗口,寫紙上,生產隊會計認不得,村學校老師也把頭搖得像抽風。村裏人生意見,說天底下有那麽多的姓,他們家偏偏撿挑一個誰也不認得的姓,這不存心跟我們作對嗎?

  麴,這個姓,他們自家人念“去”(qu)。“去”與“滾”同意,又與“屈”同音。村裏人說,有什麽好“屈”的,別的村莊能收留他們家?村裏人又說,幹脆姓“滾”算了,在大河灣覺得委屈,叫他們家滾得遠遠的。

  大河灣就他們一家單門獨姓的人家,又初來乍到,肯定要受不少屈,遭不少欺。這麽一種境況,這戶人家早想到了。住是住進了大河灣,可要想融進大河灣,成為真正的大河灣人家,少說也得個三年五載的呀。

  這戶姓麴人家的大人隱忍著。

  這戶姓麴人家的孩子也隱忍著。

  農諺說,頭伏蘿卜,二伏白菜。那時候,土地歸生產隊集體管理。每戶人家隻有一點菜園地,叫自留地。這戶姓麴人家來大河灣落戶正趕上伏天裏。生產隊分給他們家兩分地。這家男人趕一趟集,買回一把挖地的鐵鍁,買回一把整地的釘耙,買回一包蘿卜籽,又買回一包白菜籽,就準備種白菜、蘿卜了。他們家人吃過蘿卜、白菜,卻從沒種過蘿卜、白菜。一家人新奇得不得了,大人孩子一齊圍擁進這兩分自留地裏,種蘿卜,種白菜。這戶姓麴人家把這兩分自留地平均分為二分,一分地種蘿卜,一分地種白菜。地挖好了,地整好了,一家人卻不知怎麽把蘿卜籽、白菜籽種下地。

  女人說男人,你去鄰居家請個人來種。

  男人搖搖頭,不願去。

  女人說,你去鄰居家地裏看一看,別人家怎麽種蘿卜、白菜,我們家就怎麽種白菜、蘿卜。

  男人又搖搖頭,還是不願去。

  這男人說,我不信蘿卜籽種地裏能長出白芋?白菜籽種地裏能長出花生?

  最終這男人隨便地、馬虎地、不合章法地把白菜籽、蘿卜籽種進地裏去。

  菜園地種上菜,女人找來兩捆麻秸,挨排排插出一道籬笆,攔雞攔豬攔羊。這家女人帶著兩個孩子前前後後忙活了一整天,總算把兩分自留地圍攔住。不想這家男人看見了,卻叫自家女人、孩子把籬笆拆下來。女人說,四周的菜地都圍著籬笆,就我們家不圍,雞豬羊進來了,還能長出一棵菜?男人說,我們家的菜地不怕雞豬羊,就怕村裏人想進進不來。女人糊塗了,不知男人說的什麽理。男人說,大人進不來就算了,孩子想進進不來,戳爛胳膊腿,就不好說話了。

  女人說,怎麽個不好說話呢?我巴不得戳爛肚子,腸子流出來呢。

  男人歎口氣,說居家過日子還是少一事比多一事好。

  女人明曉男人的一顆心,領著自家的兩個孩子把圍好的籬笆拆下來。

  幾天過後,兩分菜地裏的菜籽發芽了。這時候,蘿卜不像蘿卜,白菜也不像白菜,隻有一星一點的綠。風吹過來,顫抖一下。風吹過去,顫抖一下。纖纖弱弱的,怎麽看都不像蘿卜、白菜的秧苗子。

  又過個十天八天的,兩分菜地裏的蘿卜、白菜長出蘿卜、白菜的模樣了。蘿卜的葉子毛茸茸的,白菜的葉子光溜溜的,見風見雨比賽似的往上長,滿地洇染開綠,一篷一篷的,似一層流動的綠色雲。

  再過個十天八天的,兩分菜地裏的蘿卜長有手指那麽粗;白菜也一棵一棵把葉片往大裏長,烏油油的。

  這一天,這戶姓麴人家的菜地進了村裏的孩子,偷走一片蘿卜,留下一片坑,還有散亂滿地的蘿卜纓。一個個蘿卜坑新鮮著,一把把蘿卜纓新鮮著,顯然偷過沒有好大一會兒。這家女人站在菜地裏,一張臉氣得通紅,嘴衝著莊台罵,說誰家孩子禍害蘿卜,吃肚子裏爛心爛肝爛腸子。

  村裏人從近旁走過來,走過去,沒人搭理這家女人的話茬子。

  這家男人聽見女人罵,趕緊走過來,把女人扯回家。不會兒,這家男人換一張笑臉走出門,說菜地長蘿卜誰個吃還不是一個樣。

  這家男人走下菜地,把散亂的蘿卜纓撿拾一堆,就地挖出一個坑埋起來。坑挖好,蘿卜纓扔坑裏,這家男人並不急著培上土,而是一鍁一鍁先把蘿卜纓搗碎埋坑裏邊。這家男人用的力氣很大,一邊做這事,一邊還衝村人笑,說蘿卜纓碎地裏漚肥料,下一茬種蘿卜長得更旺興。

  一畦白菜也命短。村裏人暗著拔,明著拔。偷蘿卜的多是孩子,拔白菜的多是大人,還多是女人。暗著拔的,隻見白菜一棵一棵少,不知是東家女人拔的,還是西家女人拔的。明著拔的,拔的也有理,臉上還不著一絲不好意思的顏色,說家裏下麵條,水快開了,自家菜地遠,跑去拔來不及。

  這家男人、女人瞧見明拔白菜的村裏人也不阻攔,還笑著說,你撿大棵的拔。

  一分菜地裏的蘿卜沒長出氣候,幹淨了。

  一分菜地裏的白菜沒長出氣候,幹淨了。

  這戶姓麴人家的男人、女人、孩子又走進自家的兩分地自留地,挖,整,種。還種蘿卜,還種白菜。隻是季節晚了,算是末伏蘿卜,末伏白菜。

  再返過頭來說說這戶姓麴人家的兩個孩子。兩個都是男孩子,大的十歲,小的八歲。大的名叫大葫蘆,小的名叫小葫蘆。船上孩子,孤單慣了,不合群,不願輕易跟村裏的孩子玩。兄弟倆自己玩,就在自家門口玩,哪兒也不去,一玩玩半天,一玩玩一天,還像是在船上,四周都是水,抬腳動腿的哪兒也去不了。兩個孩子的脾氣隨著自己的父母,溫溫善善的,不厲言厲語,兄弟倆也很少磨牙吵嘴。兄弟倆不願跟我們玩,我們卻願意跟他倆玩。挨近了,我們伸出一雙好奇的手摸一摸他們背後的紅漆大葫蘆。摸著不過癮,拍,一拍,“咚、咚、咚”地響,真像一麵鼓。伸手摸,兩個孩子沒意見。不能拍,一拍,兩個孩子就把背後的葫蘆轉前麵,伸兩手護著。兄弟倆不說話,一雙眼凶巴巴地瞪多大,仇視著我們。我們想見的就是兄弟倆這模樣。大葫蘆護胸前能護得住?護上麵,我們拍下麵;護下麵,我們拍上麵。再護,我們不拍葫蘆,拍兄弟倆的頭。“咚”一下,“咚”又一下。兄弟倆小,我們大;兄弟倆寡,我們眾。一會兒,兄弟倆就被我們拍急了,一張嘴罵我們。兩個孩子說話的口音與我們不很像,說不上侉一點,還是蠻一點。兄弟倆罵我們,我們不氣,“哈、哈、哈”地笑,說他們奶腔奶調的罵聲跟唱歌一樣好聽呢。

  再好聽的罵聲畢竟還是罵聲,我們聽多了,聽煩了,就覺得無趣無味了。我們還是去拍兄弟倆的葫蘆,伸手拍,拿棍戳。要不幹脆撿土坷垃砸。土坷垃沒有準性,砸身上,砸頭上,偶或也能砸葫蘆上。往往的景況是這樣,土坷垃還沒砸著葫蘆,兩個孩子卻先哭起來。這種時候,我們覺得再玩下去更是無知無趣了,不知誰大喊一聲,他們家的大人回來了。我們視假為真,“嗷--”一聲鼠散開。一份玩的樂趣達到了極致與頂點。

  如若偏巧他們家的大人真的回來了,我們也不怕。這戶姓麴人家的大人不會罵我們,更不會打我們,而是笑著一張臉走進屋拿出好吃的招待我們。一把花生,或是一把炒香的黃豆。一邊分發吃物,一邊吩咐我們說,一起好好玩,他們倆好哭,不能怪你們。

  相比較,這戶姓麴人家的大人對待自家的孩子就凶惡多了,不心疼兩個孩子挨打,更不同情兩個孩子哭嚎,說你們倆與人家好好的一塊玩,不信人家會往你們身上打。

  兩個孩子強嘴,跟大人爭辯,說出事情的經過。

  這戶姓麴人家的大人說,這村莊是別人的村莊,凡事多忍著點,多讓著點。現在輪不著你們倆說理,有理也沒理。

  兩個孩子經常挨打,經常哭嚎。大葫蘆的頭被打起了鼓包,“哇、哇、哇”哭一氣兒;小葫蘆的胳膊被打破了,“哇、哇、哇”哭一氣兒。兩個孩子身上的舊傷沒愈又添新傷,怎麽辦呢?這戶姓麴人家的大人幹脆一把鎖把兩個孩子鎖屋裏。一間茅草屋矮趴趴的沒有窗,門一關閉,白天也像夜晚。兩個孩子待這麽黑的屋裏還能玩什麽呢?兄弟倆臉對臉坐地上,你盯著我,我盯著你。盯得長了,累了,不定哥哥或弟弟的眼睛“啪嗒”先閉合,睡起來。緊跟著,另一個人的眼睛也“啪嗒”閉合上,睡起來。

  兩個孩子關屋裏,我們也不會輕易放過他們。找一根蘆葦從門縫伸屋裏,夠著兩個孩子打。兩個孩子滿屋裏躲,拐拐落落的,蘆葦拐不了彎,想打,打不著。兩個孩子反倒樂開了,眼裏的困癮“嘩啦、嘩啦”掉幹淨,“哈、哈、哈”地笑著喊,打呀,你們怎麽打不著呀?

  我們罷下手,扒門縫往裏瞧,也隻能瞧見兩個孩子的兩雙眼。這還玩什麽呢?我們想離開,兄弟倆又不願意。沒有我們在這兒,兄弟倆還是要睡覺。兄弟倆說,我們不躲閃了,你們拿蘆葦想怎麽打怎麽打。兄弟倆真就站在蘆葦能夠著的地方,讓我們打。一根蘆葦長長地伸過去,軟軟地打身上,還不跟撓癢癢一般樣?猛然地,兩個孩子一把攥住蘆葦,一折,折不斷,也折彎了。

  這般,我們的樂趣還沒兄弟倆的多。

  我們抽出蘆葦,嘴衝著門縫往裏吐唾沫,“呸--”吐一口,“呸--”又吐一口。唾沫還不如蘆葦,吐進去,落地上,連個蹤影都見不著。兩個孩子屋裏邊更是樂,說我們這是往屋裏吐豬屎,說我們這是往屋裏吐狗尿。兩個孩子的話提醒我們,我們掏出小雞,衝門縫往屋裏“嘩啦啦”尿了好幾泡尿。

  再沒有什麽可玩的了,我們一溜煙跑離開。

  這以後我們就不願去他們家了。兩個孩子孤單單地落屋裏除去睡覺也隻能扒門縫遠遠地瞧著我們玩。偶或地從他們家路過,兩個孩子會扒著門縫大聲喊我們,說你們來我家玩吧,我們讓你們的蘆葦往身上打,我們讓你們的唾沫往身上吐,我們還讓你們的尿往身上尿。

  我們聽見也像沒聽見,招招搖搖地從他們家門前走過去。

  再從他們家門前路過,還是聽見兩個孩子高一聲低一聲地喊我們。這一次說是要給我們好吃的。有好吃的,誰不想吃,誰是傻蛋。我們擁過去,看見的還是兩個孩子的兩雙眼,一點好吃的也沒見。大葫蘆扒著門縫不動,吩咐小葫蘆去拿。小葫蘆扒著門縫也不動,說不知道娘把好吃的藏在哪兒了。大葫蘆說,不知道也要去找!小葫蘆扒著門縫的手一鬆,隱進黑屋裏。是什麽好吃的?兄弟倆不說,我們也不知道。看不見的黑暗處,“呼通、呼通”一陣響。小葫蘆兩手一劃拉從黑暗處遊過來。小葫蘆什麽吃的也沒找著。我們很失望,把含在嘴裏的口水咽進肚子裏,說大葫蘆騙人,說小葫蘆也騙人,說你們家根本就沒有什麽好吃的。

  沒指望的事我們就不願等待了。

  可兄弟倆還是不讓我們走。大葫蘆說他去找,他知道娘把好吃的藏在什麽地方了。

  我們又站住腳,看著大葫蘆離開門縫一點一點暗下去。

  大葫蘆找好吃的很賣力,“丁當、丁當”的響聲一陣比一陣響。

  大葫蘆找了一會兒,還是沒把好吃的找出來。我們在門外等急了,說要是再找不著,我們真得走開了。大葫蘆說,你們再稍稍等一下,我的手指都摸著吃物了,屋裏黑,一晃沒抓住。我們說大葫蘆又是在騙人,是找好吃的,又不是掏麻雀,好吃的還能長出翅膀跑掉呀。

  我們一人向他們家門口吐一口,把嘴裏的口水吐幹淨,惡狠狠地罵兄弟倆,一個是大騙子,一個是小騙子,一個是侉騙子,一個是蠻騙子。

  大葫蘆聽見罵聲,趕緊跑過來,手裏抓著兩塊饃,問我們可願意吃。

  時辰快到晌午,我們的肚子早餓了。

  小葫蘆攔著門縫,不讓大葫蘆拿饃給我們吃,說娘回頭會把我們倆打扁的。

  大葫蘆兩手攥著饃,騰不出手,一腳踹過去,把小葫蘆踹到地上。

  一匾饃被我們分掉了。門外麵,我們一個比一個嘴張得大,一個比一個吃得香。

  不知什麽時候,這戶姓麴人家的大人回來了,瞧見門外一窩如餓狼似餓虎的村孩子,一下驚呆住。兩個大人的兩雙眼睛瞪開來比我們吃饃的嘴還大。這家的男人開開門,揪住大葫蘆打大葫蘆,揪住小葫蘆打小葫蘆。這家的女人沒有走過來,兩腿一軟,癱坐地上,哭起來,說這大河灣怎麽是個欺負人的村莊呀,大人受欺,孩子受欺,連菜地裏的白菜、蘿卜都受欺呀。

  相隔沒幾天,這戶姓麴人家的男人趕集牽回兩頭羊。是兩頭公山羊,不一般大,一頭大一點,一頭小一點。我們心想,這麽一來兄弟倆就不用關黑屋裏了,可以牽著兩頭山羊去遠遠的空地方,一邊放羊,一邊自己跟自己玩,也可以遠遠地躲避開我們。其實,這裏暗藏著的事遠比我們想得複雜得多。

  這戶人家來大河灣,大人與孩子一樣,日子過得也不順暢。比如說,這些天生產隊隻讓他們兩口子幹一種活--擔糞水。生產隊的牛屋旁有一所公用茅廁,雨水一充足,尿屎往外漫,進不去人,還臭氣熏天的。村裏人皺眉頭、捂鼻子與生產隊長說這事。隊長說,那就讓姓麴的男人女人去擔糞水吧。隊長交代他們兩口子幹這活。這家的男人女人還有點遲鈍。隊長說,船上人不幹這活,能幹什麽?鋤地分不清莊稼草,犁地扶不住犁梢,生產隊總不能白養活你們一家人。

  那時候,村裏人下地幹活是按天記工分,男勞力記十分工,女勞力記八分工,半大的孩子有記七分工的,有記六分工的。這戶姓麴人家的男人幹一天活記女人的八分工;女人幹一天活記半大孩子的六分工。隊長說,就這還算便宜你們了,別人一天幹下的活,你們三天五天也幹不完。

  這戶人家的男人女人隻得擔糞水。

  莊稼活也不是好做的,鋤地不容易,犁地不容易,擔糞水更不容易。這活又臭又髒倒在其次,更難心的是一挑糞水擔進莊稼地,你得拿糞舀一舀一舀往莊稼地裏潑散開。這戶人家的男人女人幹這活,一舀一舀的就是潑不開。隊長過來查驗活,氣得一蹦三尺高,說糞水潑不開,莊稼就得被燒死,下趟擔清水,這片潑過糞水的莊稼得稀釋水。

  半天活幹下來,男人咬著牙,勉強還能支撐住。女人嘴歪眼斜,肩膀疼得一張臉都不像一張臉了。這活,少說還夠他們幹個七天八日的。還怎麽往下忍耐呢?這家女人挑一擔糞水,身子一晃悠,連著兩桶糞水跌地上。說來也真奇怪,糞水沒潑身上,一隻腳卻崴了,疼得她像殺豬似的嚎回家。隊長心裏明曉,跟這家男人說,剩下的活,你獨自一人慢慢幹去吧。

  就是這種時候,這戶姓麴人家的男人趕集買回兩頭山羊。

  兩個孩子放羊的場地就在他們家南麵的一片河灘地裏。河灘地臨近淮河,隻長荒草,不長莊稼,是放羊的好地方。此外,這兒沒有莊稼,沒有菜地,羊還輕易不會惹是非。可這一天,兩頭山羊還是被這戶人家的兩個孩子狠狠地打了一頓。

  羊惹禍了,村人也打它,打幾下,罵幾聲,煞煞氣,就算了。跟不會說話的啞畜較真什麽呢?這戶姓麴的人家不這樣,正正規規地把兩頭山羊牽往村大路,捆綁在路邊的兩棵柳樹上。不捆高,不捆低,羊脖梗上的韁繩搭樹椏上,一撈一拴,羊的兩條前腿吊起來,留兩條後腿似著地非著地。兩頭山羊被這麽一收拾,還沒打一下就大呼小叫地像挨上了刀。這戶人家當然不會拿刀真殺羊,做了兩根鞭子,一根交給大兒子,一根交給小兒子。兩個孩子,大的孩子負責抽打大的一隻羊;小的孩子負責抽打小的一隻羊。大的孩子一鞭子抽過去,大的一隻羊“咩--”叫一聲;小的孩子一鞭子抽打過去,小的一隻羊“咩--”叫一聲。

  兩個孩子氣力弱,膽子也弱,打羊不敢看羊,也不敢看鞭子。鞭子抽過去,兩眼緊閉上,羊“咩--”聲一叫,孩子的身子相跟著抖。羊的叫聲像是羊回敬過來的鞭子,一鞭子一鞭子反過頭來抽打在兩個孩子自己的身上。

  圍觀的村裏人很多,有大人,有孩子。村孩子是看熱鬧,羊的叫聲再淒慘也覺得很悅耳。村大人看打羊就想弄明白打羊的道理。回答話的當然是姓麴人家的男人。這男人一直背著兩手,笑眯眯地站一旁,不看打羊的孩子,也不看被打的山羊,說羊挨打是羊不好好吃草,卻往堤壩北麵跑,吃莊稼地裏的莊稼,吃菜園地裏的青菜。

  村大人“噢--”一聲明白理,說這兩隻山羊真該打。說莊稼地裏的莊稼能隨便吃嗎?菜園地裏的青菜能隨便吃嗎?

  至於這兩隻山羊吃了哪個生產隊地裏的莊稼,吃了哪家菜地裏的青菜,就不好多問了。更是無人深究這兩隻山羊被示眾的原因。

  大的孩子抽打一鞭子,大的一隻羊“咩--”叫一聲。

  小的孩子抽打一鞭子,小的一隻羊“咩--”叫一聲。

  村人漸漸失了興致,散離去,說你們家的羊,愛打打去吧。

  相隔沒幾天,這戶人家的兩隻山羊又被捆綁在村大路旁邊的兩棵柳樹上。兩個孩子還是各自手持一根鞭子。大的孩子還是負責抽打大的一隻羊;小的孩子還是負責抽打小的一隻羊。這一次,兩個孩子都把眼睛睜得開開的,不打羊的其他部位,專打羊的耳朵根。啞畜最怕的就是打耳朵根。耳朵根軟,敏感,再有牙口的啞畜也吃不住。兩個孩子一鞭一鞭抽過去,抽不準耳朵根,挪鞭子,一道鞭印攆著一道鞭印往耳朵根那兒跑。兩隻山羊的耳朵根遭鞭打,真是比遭刀喊叫得還淒慘。這兩個孩子一鞭一鞭抽打羊,不看村裏人,隻看鞭子,看手裏的鞭子抽沒抽準山羊的耳朵根。

  “啪--”大的孩子手裏的鞭子抽過去。

  “咩--”大的山羊叫出一長聲。

  “啪--”小的孩子手裏的鞭子抽過去。

  “咩--”小的山羊叫出一長聲。

  村裏人想攔住兩個孩子的鞭子,說羊的耳朵根不能打,一鞭子打準了,打狠了,羊想活也活不成。

  這戶姓麴人家的男人不讓村人阻攔,說打死烀一鍋羊肉湯,左鄰右舍都能喝。又說這兩隻羊不這麽打不會長記性,上一回是偷吃莊稼、青菜,這一回是抵人,專攆村裏孩子抵,要是真把肚子豁開了,我能收下這個場?

  這以後,三天兩頭,這兩隻山羊就被捆綁村大路旁邊的柳樹上抽打一頓。

  村裏人奇怪,這兩隻山羊怎麽會犯下這麽多不可饒恕的錯誤呢?

  村裏人轉過眼再看這兩個抽打羊的孩子,竟嚇了村裏人一大跳。兩個孩子的兩張幼稚的臉繃得鐵緊,兩眼血紅血紅的似能滴下血,手裏的鞭子抽打羊抽打多了,下手也就準了、狠了,身子也不顫抖了。兩個孩子抽打羊的一副惡狠狠的模樣,像是這戶姓麴人家喂養的兩隻狼。

  村裏大人心裏一驚一抖,兩條腿慌慌張張地逃離開。

  村裏人總算明白,這戶姓麴人家為何頻頻抽打這兩隻山羊了。

  村裏男人跟自家女人說,莫去姓麴人家的菜園地拔白菜、蘿卜了,就是走路,也離他們家菜園地遠遠的。

  村裏男人跟自家孩子說,莫去招惹姓麴人家的兩個孩子了,就是玩,也離兩個孩子遠遠的。

  村裏的大人有眼光,能夠預見遠離著的、還沒有發生的事。我們孩子短缺這副眼光,最先吃虧的是一個名叫擰脖梗的孩子。

  擰脖梗是大隊民兵營長的兒子,長得蠢頭笨腦,般上般下的孩子沒人能玩得過他。一方麵是老子當大隊民兵營長撐著腰,更主要的還是力氣大,心狠手辣,一般的孩子犯手上,三拳兩腳就被打趴下。擰脖梗是一窩村孩子的頭。他說東,一窩村孩子不敢說西;他說打狗,一窩村孩子不敢打雞。就是這麽一個惡霸王卻被這戶姓麴人家的兩個孩子給治住了。

  那年月,學校鬧革命鬧過了頭,連課都鬧停下不上了。村孩子莊台上玩夠了,就去莊稼地裏打對仗。村孩子分兩派趴地兩邊的墒溝裏,土坷垃做武器,砸過來,砸過去。哪邊的孩子先挨著打、先哭嚎開,哪邊的一派算是敗。說開來,打對仗也沒什麽玩頭。可總比什麽都不玩有意思吧。這一天,這戶姓麴人家的兩個孩子一起走過來,要跟我們一起打對仗玩。他倆可能打羊打累了,也可能覺得打羊沒有一點意思了,才找我們玩。擰脖梗想都沒想,一口回絕掉。

  擰脖梗說,你倆還是拿鞭子抽打羊去吧。那多好玩呀,你一打,它一叫,愛打多久打多久。

  兄弟倆聽見回絕話,不離開,反倒一步一步欺近擰脖梗。

  大葫蘆說,我們兄弟倆就想跟你們一塊打對仗。你收,還是不收?

  擰脖梗霸道慣了,哪能容忍這態度,回絕得更堅決,說滾,滾,滾,滾遠遠的一邊去,免得惹火我,抬手動腳打傷你們兄弟倆。

  兄弟倆又欺近一步擰脖梗。

  小葫蘆說,我們兄弟倆先是打死了那隻小山羊,後又打死了那隻大山羊,你說我們玩什麽?

  擰脖梗感到了一絲威脅,也感到了一絲害怕,臉上布一層僵直直的笑,嘴卻硬,說沒見過像你們倆這樣的人,死皮賴臉地偏要跟我們玩。

  兄弟倆一起搖頭,說你錯了,我們不會這樣做。願意,我們一塊兒玩;不願意,我們回家。

  擰脖梗遲鈍一下,瞧瞧眼前的兄弟倆,還是說不願意。

  兄弟倆朝擰脖梗笑一笑,真是轉臉回家了。

  擰脖梗衝兄弟倆遠去的背影呆呆愣愣好一會兒,不祥的預兆像一絲疼痛、一絲癢直直地往心裏傳進去。

  隔天上午,我們在一條屋巷裏玩。這條屋巷瘦長瘦長的,一窩村孩子擁進去它顯得更瘦更長。我們玩得正興頭上,這戶姓麴人家的兩個孩子過來了。屋巷東西走向,兩個孩子分別從兩端走過來。大葫蘆手裏拿著一根抽打羊的鞭子;小葫蘆手裏拿著一根抽打羊的鞭子。兄弟倆緊繃一張臉,血紅一雙眼,不說話,一人一端把住巷口站住腳。

  都這種時候了,擰脖梗還沒察覺危險已悄然靠近眼跟前。

  大葫蘆“啪--”一聲甩響手裏的鞭子,算是跟我們打招呼。

  我們慌亂地把眼睛轉向響聲,看見大葫蘆的一副凶模樣。

  小葫蘆“啪--”一聲甩響手裏的鞭子,也算是跟我們打招呼。

  我們又慌亂地把眼睛轉過去,看見小葫蘆的一副凶模樣。

  擰脖梗知道不好收場了,神色慌張地問,你們兄弟倆想幹什麽?

  大葫蘆衝擰脖梗笑一笑,說不幹什麽,我們就是想抽打羊。

  擰脖梗顯然要吃虧了,又不甘心,瞅瞅小葫蘆堵攔的巷口,想往那邊溜。

  小葫蘆瞧出了擰脖梗的心事,一甩手,“啪--”一聲,鞭梢斬斷一串樹葉飄呀飄呀落下來。

  擰脖梗明白,一場惡戰是避免不了了。擰脖梗抖擻抖擻精神,說我手下這麽多的人還怕你們兄弟倆?

  大葫蘆的工夫比小葫蘆還厲害,彎腰伸手撿一段木棍,往半天空一扔,一甩手,鞭梢攆過去,“啪--”一聲,木棍斷兩截落地上。

  大葫蘆說,我們兄弟隻想跟擰脖梗一個人玩。不管別人的事,誰想走誰走,不走,鞭子可不認識人。

  “呼啦”一聲,一窩村孩子從大葫蘆、小葫蘆的身旁溜光了。一條屋巷裏隻留下大葫蘆、小葫蘆、擰脖梗三個人。

  一鞭子還沒挨,擰脖梗就嚇癱地上了。擰脖梗說,我願意收你們打對仗,該行了吧。

  大葫蘆往前欺近一步,“啪--”一聲炸響手裏的鞭子,說我們這會兒不想打對仗,隻想抽打羊。

  小葫蘆也往前欺近一步,“啪--”一聲炸響手裏的鞭子,說你學幾聲羊叫,我們兄弟倆一人抽打你一鞭子,這事才算了。

  兄弟倆揚著鞭子,從屋巷的兩頭一步一步逼過來。擰脖梗哆嗦著兩眼看看大葫蘆,又轉頭看看小葫蘆,眼一閉,嘴一張,“哇啦”一聲哭起來。

  大葫蘆說,我們不願意聽你哭。

  小葫蘆說,我們隻願意聽羊叫。

  擰脖梗停下哭,一聲羊叫從擰脖梗的嘴裏很響亮地叫出來。

  “咩--”

  隻是還沒等擰脖梗叫出第二聲,兄弟倆手裏鞭子黑著兩條影子就猛然撲過來,擰脖梗左耳朵根挨上一鞭子,右耳朵根也挨上一鞭子。擰脖梗再叫喊就一點也不像羊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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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綠眼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為紀念冰心獎創辦二十一周年,我們獻上這套“冰心獎獲獎作家書係”,用以見證冰心獎二十一年來為推動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書係遴選了十位獲獎作家的優秀兒童文學作品,這些作品語言生動,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叫花子蛻變成小紅軍的故事,展現鄉村小子成長為少年特工的曆程。讀懂那一段曆史,才能真正讀懂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去,也才能洞悉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少年特工》講述十位智勇雙全的少年特工與狡猾陰險的國民黨...

  • 角兒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石鍾山影視原創小說。

  • 男左女右:石鍾山機關小說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