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生長在一個特殊的曆史階段。它的名字叫“文革”。“文革”是一個什麽樣子的,憑借童年的記憶,怕是很難說得清楚。一件說不明白的事情,又深刻地影響了我,影響了我們這一代人,影響了我們這個民族。
記憶中的村子很熱鬧,三天兩頭開批鬥會。敲鑼打鼓,紅旗招展,口號喧天,把幾個人捆綁著拉過去,先是開批鬥會,而後是遊街。開批鬥會一般選擇一處固定的場地。某個生產隊的麥場,某塊空出來的莊稼地--這樣的地方是小場麵。大場麵一般設在大隊部的院子裏,或學校的院子裏--關鍵場次的批鬥會放在這麽兩處地方。其餘的就分散在生產隊的麥場上,或者一塊不起眼的田間地頭。批鬥會開完後,接著是遊街,一個生產隊一個生產隊去遊街。在農村,不管哪個年代,種地是根本。參加開批鬥會的村裏人很少,參加遊街的村裏人更少。批鬥來批鬥去,被批鬥的總是很少的一部分壞分子,參加批鬥的總是很少一部分革命分子。圍觀的大多數是村裏的孩子。村裏的孩子喜歡熱鬧,喜歡批鬥會,更喜歡遊街。一個生產隊一個生產隊,跟著看熱鬧,這是一個能持久的熱鬧,這是一個很大的熱鬧。開批鬥會,有一個固定的場地,村裏的孩子想熱鬧也熱鬧不到哪裏去。遊街就不一樣了。村大路旁邊是莊稼地,春夏秋冬,除去冬天地裏的麥苗不能吃,其他三個季節,莊稼地裏長著好多能吃的東西。春天地裏長麥子、長油菜,麥子拔節的秸稈能吃,油菜開出的花朵能吃;夏天地裏長瓜果能吃,長秫秫秸稈能吃,長玉米秸稈能吃;秋天地裏能吃的東西就更多了,白芋、花生、蘿卜、芝麻、黃豆等。那是一個熱鬧的年代,也是一個食不果腹的年代。這麽說吧,村裏的裏的孩子餓急了,連地裏的土坷垃都能啃一口。批鬥、遊街把壞分子聚集在一塊,也把村裏的孩子聚集在一塊。壞分子聚集在一塊就老實了,村裏的孩子聚集在一塊反倒更具破壞性。村裏的孩子跟著遊街的隊伍走到哪個生產隊,哪個生產隊的莊稼地就要遭殃了。這麽多村裏的孩子一齊圍擁莊稼地裏,有點防不勝防,還有點法不責眾。相對莊稼地來說,村裏的孩子就是一群蝗蟲。村孩子經過的地方,莊稼葉上的綠色都暗淡許多。
記得有一次,我們一群蝗蟲吃飽了肚子,覺得再也沒有跟隨遊街的必要了,就回家玩我們自己的。玩什麽呢?學著大人的樣子,把一個村裏的孩子捆綁上,也開批鬥會,也遊街。誰當壞分子呢,推舉來,推舉去,沒人願意當。眼見這個模仿大人的遊戲玩不起來了。沒辦法,一個最厲害的村裏的孩子自願當了壞分子。這個主意是他想出來的,他不當誰當?我們拿出一根繩子,一下套在他的脖子上。繩子拴的是一個活扣子,兩邊的孩子拽著兩個繩頭,一齊往兩邊使勁地拉扯。繩子中間的孩子先還能張嘴罵我們,責怪我們勒得太緊,說鬆一點,鬆一點,你們想勒死我呀!繩子兩端的孩子不鬆手,越扯繩子越緊。繩子中間的孩子臉色青了,眼睛圓了,身子軟了。
2007年3月26日淮南
2010年12月24日平安夜修改於北京語言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