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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天下無騙

　　鐵蛋是個孝順的兒子，在城裏做生意發大了，就把老爹胡老漢接去享福。來了一段時間，鐵蛋發現，老爹完全不具備在城市生活的素質，半個月的功夫，就上了好幾回當。上啥當？胡老漢不貪，就是心太善，亂發善心。誰都知道，這年頭，善良往往是騙子的幫凶。

　　就說這一天吧，鐵蛋難得有個空閑，就打算陪老爹出去散散心。父子倆出了小區大門，迎頭碰上一個乞丐。這乞丐身體臥在一個小滑輪車上，靠兩隻手劃行，兩條小腿用破布牢牢捆在一塊，像紮麻花似的包得嚴嚴實實，散發出一陣臭味和中藥的苦味。

　　鐵蛋正想拉老爹繞過去，沒想乞丐兩手一張，抓住了胡老漢的褲腳，仰起一張滿臉泥花的臉哭求道：“老佰，行行好啊，我打工把腿跌斷了，老板跑了，我想回家也回不了啊，沒辦法，隻好用這種方法討點藥費，把腿治好，可憐可憐我吧！”

　　鐵蛋眉頭一皺：這也太老套了吧！可胡老漢一聽，當即鼻子就發酸，連連道：“造孽哩，造孽哩，你老板咋能這樣？”想都沒想，伸手就往褲袋裏摸，掏出幾十塊錢。

　　鐵蛋急忙伸手擋住老爹：“爹，你別信他，這是騙人的！”

　　“啥？騙人？”胡老漢瞪著兒子，“這咋是騙人呢？”

　　鐵蛋冷笑道：“爹，你不知道，像他這樣裝瘋賣傻的乞丐多了，報紙上每天都有揭露，其實他的腿根本就沒斷，騙到了錢，嘿嘿，他跑得比你還快！”

　　胡老漢不相信地湊近一些，嗅嗅乞丐腿上發出的惡臭，對兒子道：“人不到這種地步，誰會放下臉皮做這種事喲！”

　　那乞丐拚命仰起臉，可憐巴巴地說：“老佰，我沒騙人，我的腿真的斷了，現在敷著中藥，要不我就解開讓您看看！”

　　胡老漢忙不迭地搖手：“不用，不用，我信得過你！”把手裏的錢遞了過去。鐵蛋一看，爹真是太天真了，頓足道：“爹，不能給，你這個不是做善事，你這是幫騙子行騙啊！”

　　胡老漢一聽，也來了氣：“這也是騙子，那也是騙子，這不能給，那也不能給，世界上哪來那麽多騙子？”硬是把錢塞到了乞丐手中。鐵蛋一看爹生氣了，無奈地苦笑一下：爹真是十世修成的好人呀！

　　鐵蛋才不心痛這幾個錢哩，他是恨鐵不成鋼，埋怨爹不該不分青紅皂白，一味亂做好人。說起來，這也難怪爹，一輩子生活在山裏，打交道的都是老實巴交的山裏人，這輩子還不知道啥叫上當受騙哩。再說，鐵蛋剛生下來不久，娘就死了，爹為了養活兒子，沒少受過別人的好心施舍。如今生活好過了，爹總是念念不忘過去受過的恩惠，見不得別人受難。

　　往前又走了幾步，鐵蛋想想還是覺得不爽，心說自己是誰呀，眼睜睜看著老爹受騙，就是沒招。他讓老爹先走，然後折了回去，一看那乞丐還在原地，就上前冷笑道：“你是公的母的，我一眼就看出來，我隻是不想讓我爹生氣罷了。以後少來這地方，最好別讓我看到你，要不然，我給你來個暴光，讓你混不下去！”

　　乞丐又驚又怕，眼裏滾著淚花，萬分委屈地說：“老板，您誤會了，天地良心啊，我真的沒有騙人，要是騙人，天打雷劈，叫我明天給車撞死！”

　　“算了吧，你這樣的人，還發什麽毒誓！”鐵蛋哈哈一笑，蹲下來嘲諷地說，“我敢打賭，我現在給你一萬塊，你馬上就可以站起來。不過得有個條件，要當著我爹的麵站起來，我要讓他看看，這世界還真的有騙子的！”說著，他把錢包裏的錢都拿出來，厚厚的一大疊大票，在乞丐的眼前晃了又晃。

　　乞丐看著那疊鈔票，兩眼一亮，隨即又黯淡下來，似乎猶豫了一下，艱難地咽了一口口水：“我、我的腿斷了……”

　　“別裝了，站起來吧！”

　　這時，胡老漢左等右等不見兒子，正好回過頭來找。乞丐扭頭看看走過來的胡老漢，又看看眼前的票子，仍舊搖了搖頭：“我真的腿斷了……”

　　這一下，倒有點出乎鐵蛋的意料之中，他滿以為乞丐一看見他手裏的錢，就會一個打滾跳起來的。難道他真不是騙子？不過鐵蛋馬上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這乞丐知道自己有心揭穿他，隻好硬著頭皮裝下去。再者，他也怕自己說話不算數，一分錢拿不到呀！

　　一看老爹向他走過來了，他急忙把錢收起來，也懶得跟乞丐胡扯下去，站起來拉著爹走了。

　　過了兩天，鐵蛋發現那個乞丐還出現在小區門外，撐著小滑輪，老在那塊地方轉悠。看見他，乞丐馬上就躲得遠遠的，知道他不是個善人。胡老漢呢？每天都要進出幾回，見了乞丐，就忍不住伸手，鐵蛋給他的零花錢，全都轉到了乞丐的手裏。

　　有一次，鐵蛋還看見爹包了兩個雞腿，幾個饅頭，給乞丐送去。送去也就算了，他還一P股坐到地上，和乞丐聊了半天，回來時，兩眼紅紅的。鐵蛋看見爹的模樣，真是哭笑不得：爹呀爹，你咋就不相信天下有騙人的呢？

　　這天，鐵蛋從外麵回來，老爹見了他，一副有話要說的模樣，可又欲言又止。猶豫了半天，胡老漢這才開口：“鐵蛋呀，爹跟你商量個事，你看門口那個斷腿的小夥子，爹越看這心就越不忍。他無父無母，孤苦伶仃一個人，千辛萬苦打了半年工吧，一分錢沒拿到，還把腿跌斷了，我看你也不缺這幾個錢，就發發善心，把他送去醫院治好腿，然後再給他找個活幹。這小夥子還年輕呢，千萬別這樣毀掉了呀！”

　　鐵蛋聽完，差點要跳起來，可他還是忍住了：“爹，這幾個錢我真的不在乎，你看這幾年我也做過不少善事，村裏要修橋修路，我給過，救助患病兒童，我也給過，可我總得要個原則，就是不能拿好心給騙子騙！”

　　胡老漢聽他又是滿口騙子不離嘴，氣呼呼地說：“你咋就認定人家是騙人呢？你還記得不，你娘死的時候，你還吃奶呢，我抱著你到處討奶喝，那時候，有誰說咱們是騙子了嗎？要是人人都像你這樣想，你早就餓死了！你說他是騙子吧，那好，我自個掙錢治他去！”

　　聽老爹把話說到這份上，鐵蛋心裏一下軟了，想了想說：“這樣吧，我和你去見他，讓他當著咱們的麵把腿露出來，隻要腿是真的斷了，我保證送他去醫院，直到治好為止！”

　　胡老漢一想，點頭同意了，父子倆出了小區門口，卻沒看見乞丐。奇怪，往日這個時候，正是他的黃金時間呀。鐵蛋嘴巴一撇：“爹，不用找了，他肯定知道自己騙不長，自已跑了。”

　　胡老漢沒說話，拉著他焦急地往前麵找。走了一會，看見乞丐果然就在前麵。鐵蛋把他喊住：“斷腿的，你想不想把腿治好？”

　　乞丐驚訝地瞪著眼。鐵蛋蹲下來，笑咪咪地說：“你隻要讓我看一眼你的腿，如果真像你所說的一樣，我馬上就送你去醫院，把你治好為止，完了還給你找份活幹，保證你能拿到工錢！”

　　胡老漢也蹲下來：“小夥子，我兒子答應幫你治，可他這個人呀，就是不相信。你讓他看看吧，沒事的，他要是說話不算數，我就不認他這個兒子！”

　　乞丐兩隻眼睛閃了幾閃，緩緩點了點頭，語氣哽咽著說：“大佰，我謝謝你了，您真是個好人！”掉頭看著鐵蛋，“你真的懷疑我是騙人的嗎？”

　　鐵蛋心裏冷笑兩聲，嘴上說道：“不是懷疑，是認定！”

　　乞丐有點氣憤，嘴唇顫抖了幾下：“那好，你跟我來！我就給你一個人看！”向附近一個廁所滑去。鐵蛋一怔，叫老爹在這等著，大步跟了上去。

　　進了廁所，鐵蛋輕蔑地看著地上的乞丐，說道：“真人麵前不說假話，你要是不想出醜，就趁早跟我爹說一聲，承認你是騙人！”

　　乞丐沒吭聲，把身子移到地上，艱難地把身子翻過來，然後慢慢地坐立起來，伸手去解腿上捆紮的繩索。那繩索密密麻麻纏了一圈又一圈，乞丐解得很慢，一邊解著，眼裏居然撲撲往下掉淚。

　　等把繩索解完，腿上又是一層又一層的破布。把布除開，掉下來一包中藥碴子，一看他兩條小腿，又白又亮，一點兒傷也看不到。乞丐不等鐵蛋說話，自己把兩條腿抬了起來，向半空蹬了幾下，虎虎生氣，哪像斷了的樣子？

　　鐵蛋一直抱手冷笑著，看到這兒，不禁嘿嘿笑了出來：“我還真不信，我在這個城市混了十幾年，能看走了眼！”掉頭向外麵大聲喊，“爹，你快來看呀！”

　　“不，等等！”乞丐忙張手阻止他，拉過破布蓋在腿上，手上不知什麽時候，多了一塊磚頭，大概是進廁所的時候順手撿的。

　　鐵蛋吃了一驚：“你幹什麽？”話音剛落，就見他高高揚起磚頭，狠命往腿上一砸。鐵蛋還回不過神來，乞丐又把磚頭狠狠地砸到了另一條腿上，但聽“卡嚓”兩聲脆響，乞丐的兩條小腿多半要斷了。

　　鐵蛋一下子呆了：“你、你這是幹什麽？”

　　乞丐整張臉激烈地扭曲著，牙關緊閉，頭上青筋突現，豆大的汗珠滾滾而下。他也真是一條汗子，居然哼也不哼一聲。把磚頭一扔，長吸了口氣，臉上露出一絲苦笑來：“大哥，人不到沒路走的地步，我也不會幹這損陰德折陽壽的生意。幹這行半年了，從來沒遇上過您父親這樣的好人。其實我的心也是肉長的，我不想讓你父親知道自己受騙，求求你……把大佰叫進來吧！”

　　鐵蛋愣了半響，拔腿跑了出去。胡老漢見他出來，忙問：“咋樣？”不知咋的，鐵蛋的眼眶忽然的點濕了，輕聲說了一句：“爹，你是對的……”

　　（發表於2007年《百花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