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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滴淚申冤

　　白州有個馮天，祖上三代都是本地有名的廚子。這馮天四歲燒火，八歲執刀，十歲掌勺，深得家傳，年紀輕輕便燒得一手好菜，被白州首屈一指的大酒樓--醉仙樓聘去做了首廚。

　　一日，馮天告假回鄉下探望老母，回到村頭，望見橋頭坐著一個少女，懷裏抱著個小包，模樣俊俏，似出自大戶人家，卻滿臉風塵愁苦，彷徨無計。馮天心中一動，上前打聽，才知這少女是個外鄉人，名叫蓮兒，原本同父母一道到湛江投親。誰料投親不著，歸途偏又遇上強盜，父母失散，隻剩她一個人流落至此，正不知作何打算。

　　馮天向來為人仗義，當下便請蓮兒到他家暫且安身，待來日慢慢找尋父母。蓮兒見他樣子老實，不像歹人，點頭應充了。在馮家一住數月，父母音訊全無，算來已被強人殺害了。馮母見蓮兒生性乖巧，手腳勤快，有意要留下她作兒媳。蓮兒大哭一場後，拉著馮天朝北結拜了三拜，便與馮天結成了夫婦。

　　這一年，白州換了個姓羅的新知縣。這姓羅的是個嗜吃如命的草包，對吃倒也有幾分見識，在醉仙樓吃過一頓之後，對這裏的菜讚不絕口，每日念念不忘，隔三差五就要一趟，每次來必指定要馮天親自掌勺。後來他還嫌如此太麻煩，不惜重金把馮天從醉仙樓挖到縣衙，要馮天專門給他一個人燒菜。

　　馮天自到縣衙後，眼見羅知縣每日隻是飲酒作樂，把一門心思都花在了吃上，對本縣的大小事務卻不聞不理。今年本是災年，白州很多百姓衣食無著，辦知縣從不擺在心上，仍舊變著法子以吃為樂，根本不管老百姓的死活，馮天對他十分憤恨。好幾次要辭去這份差使，但都被羅知縣硬留了下來。

　　馮天心裏不快，回到家就對蓮兒傾吐。蓮兒知道丈夫心胸耿直，便歎著氣勸他道：“天下做官的有哪個是為百姓而做官的？上至朝庭，下至地方，天下都是一樣，你不要太往心裏去。”

　　馮天憤憤答：“話雖如此，但我每日為哪狗官燒菜，每一道菜都是老百姓身上切下的肉，你叫我怎能安心得下？”

　　這一日，是羅知縣三姨太的生日，羅知縣趁機大擺宴席，大肆收受禮金。酒席從早上直擺到掌燈時分，仍熱鬧非凡。酒菜走馬燈似的撤下一批又換上一批，羅知縣規定，再好吃的菜也不能重複。

　　上到第九十八道菜時，是一盤“珠胎暗結”。選用玉林的無骨魚及黃牛後腿的腱子肉製成的牛肉丸，將丸從魚的嘴中塞進去，吃時隻須用筷一劃魚的肚皮，牛肉丸子便從魚肚中流出。菜剛放下，便有一個客人驚訝地叫了一聲：“咦！這丸子的味道怎麽這麽怪？”

　　羅知縣得意地嗬嗬一笑：“我的廚子可是從醉仙樓請來的名廚，燒的菜自然與眾大大不同！”說罷，他挾起一粒牛肉丸，送入口中，閉起兩眼搖頭晃腦嚼幾下。忽然雙兩眼一睜，臉色一變，“呸”的一聲，把丸子吐到地上，重重地一擔桌子：“把馮天給我叫來！”

　　不一會，馮天就從後院來到廳前。羅知縣指著“珠胎暗結”怒問：“這丸子你加了什麽東西進去？”

　　“大人，這丸子什麽也沒加，就是用米糠做的。”馮天不慌不忙地答。

　　此言一出，滿座賓朋都張大了嘴巴，有的則趕緊吐出口中之物。羅知縣氣得吹胡子瞪眼，大拍桌子：“好大的膽子，你竟敢戲弄本官，讓我們都吃糠！”

　　馮天臉色一正，踏前一步：“大人，現下白州正逢饑荒，成千上萬的百姓就是吃這樣的米糠活命。我聽大人剛到白州時說過，要與白州百姓同甘共苦，所以我想請大人一嚐白州百姓真正吃的東西，體會一下與民共苦，這不為過吧？”

　　“你……”羅知縣在眾多貴客麵前鬧了個大笑話，氣得臉白了一邊，紅了一邊，恨恨地一揮手：“來人，把他給我拖下去，關起來！”

　　馮天早料到這一著，不驚反笑：“哈哈哈！你今天不關我，明天我也自斬雙手，決不為你這狗官燒菜了！”

　　經馮天這一鬧，宴席這才不歡而散。關了馮天不夠三天，羅知縣吃不著馮天燒的菜，肚子裏的饞蟲爬到了喉嚨上，撓得他六神無主。實在受不了美食的誘惑，他隻好吩咐把馮天放出來，命他立即燒菜，既往不咎。可馮天卻毫不領情，罵不絕口，無論怎麽勸，就是不肯踏進廚房半步。

　　羅知縣又恨又羞，心知這人再不可能為他所用，惱羞成怒，心想：你不給我燒菜，也別想燒給別人吃。剛好此時白州被搶了一個富戶，羅知縣破案無望，就把這個罪名扣到了馮天頭上，說他是強盜的同謀，把馮天提到公堂受審。馮天寧死不招，被動大刑昏死過去，羅知縣命人取了他的手印，收進死牢，隻待秋後問斬。

　　蓮兒在家中聞知這一變故，如晴天霹靂。趕到縣衙，使了些碎銀疏通牢卒，得進到牢內探視丈夫。夫妻兩個相見，四隻手隔著死牢握在一起，淚眼相對。

　　馮天將前因後果述說了一遍，蓮兒收淚道：“我會多使銀兩，囑牢頭大哥好生照顧你，你就安心在此養傷，我就是靠到皇帝麵前，也一定要替你討回清白！”

　　過了月餘，醉仙樓來了一位大人物，是個高瘦的老者，州縣兩級官員一路陪同著，在醉仙樓訂了一桌酒。開始上菜後，這位老者看著端上來的幾道菜，筷子未動，先輕輕“噫”了一聲，眼裏有些疑惑。羅知縣察言觀色，討好地說：“大人，白州雖是個小地方，但論到飯食，本地的廚子倒也不比大地方的差！”

　　老者擺擺手：“組痷魚翅、宋嫂魚羹、左公雞，這幾樣菜都是京城的名菜，從官府中流傳而出，沒想到在嶺南居然也能見到，而且樣式絲毫不遜京城名店。”

　　羅知縣仔細一瞧，可不是，這些菜都是京城幾家名店的招牌菜，不知什麽時候跑到醉仙樓來了。老者沉吟道：“叫這裏的老板上來一見。”

　　醉仙樓的老板很快走上樓來，回答道：“實不相瞞，小店新請了一位首廚，這些菜都是他親手做的。”

　　老板下去後，老者拿起筷子，挾了一件菜，放入嘴中，馬上又是“噫”的一聲。緊接著，眉頭一皺，把菜吐到一個小碗裏，又挾起另一個菜。剛送進嘴中，舌頭一觸，立刻就吐出來，眉頭跟著又是一皺。就這樣，他把所有的菜都嚐了一遍，沒有一個筷是吃進肚子裏的。隻見他臉色凝重，眉頭越來越皺。羅知縣等大小官員大眼瞪小眼，不知這位大人究竟在玩什麽把戲。

　　老者轉頭問：“眾位大人看這些菜可有什麽美中不足之處？”眾官紛紛搖頭。老者伸手指著菜緩緩道：“這道‘獨釣寒江雪’刀功精湛，火候拿捏恰當好處，汁滾而雪不化，可惜釣魚的老者臉上表情呆滯，眼神暗帶憂傷。這道‘百鳥朝鳳’，造型惟妙惟肖，栩栩如生，隻是各位不曾留心，這裏的每一隻鳥兒都是閉著嘴巴的，似有口難言……”

　　老者一番話，說得眾官不住點頭。老者招手道：“各位都來嚐一嚐吧！”於是大小官員紛紛拿起筷子，跟老者一般把每道菜嚐了一遍。待他們放下筷子，老者問道：“各位大人吃出菜中的味道來了麽？”

　　“很好，好得很哪！”眾官一個勁地點頭，又大惑不解地看著老者。

　　老者微微一笑：“這裏的每一道菜，味道不是偏於濃，便是偏於淡。濃的似藏著一股憤懣之氣，淡的隱隱帶著一絲悲苦。吃進嘴中，令人惻隱之心大動，幾欲落淚，不能下肚啊！莫非，這裏麵可含有什麽冤情不成？”

　　眾官麵麵相覷，沒想到一道菜中竟能吃出這麽多學問來，真叫開了眼界。羅知縣禁不住又是佩服又是不安，縱是他自詡對吃頗有心得，可他也察覺不出這些菜中味道的異樣來。倘若真如老者所言，菜中含有冤情，他這個地方官第一個逃不脫幹係。

　　此時，送上來一盤珍珠銀耳湯。老者率先舀了一勺，含在嘴裏細細品咂。好一會，他才將湯吐入碗中，又招呼眾官品嚐。眾官品過之後，又一致喊妙。

　　老者卻又微微一笑，吩咐道：“把你們的首廚叫來，我有活要問。”

　　不一會，老板帶了一個廚子上到，跪在桌前，給各位大人請客。老者對他道：“你心中有什麽冤屈之事，可當著眾位大人的麵說出來！”

　　廚子慌忙應道：“小人沒有什麽冤屈之事……”

　　“沒有！”老者輕輕一拍桌子，“那為何這湯中有眼淚滴入，難道這淚不是你的？”

　　眾位大人都是嚇了一跳，這湯中居然滴有眼淚，他們可一點也吃不出來。那廚子嚇得伏在地上，求饒道：“小人有罪！小人心中想著一件傷心之事，不知不覺掉下眼淚，沒想到滴入湯中，壞了眾位大人的口福，罪該萬死！”

　　老者哈哈一笑，和顏悅色地說：“我可饒你無罪，不過，你須得將你心雖的傷心之事說出來，如有冤情，老夫定為你做主，此話不算，有如此筷！”說完，抓起一雙筷子握在手中，折成兩半。

　　廚子緩緩抬起頭，望著老者，突然淚靈泉湧，哭道：“求李伯伯為蓮兒申冤！”

　　老者聞言，全身一震，站了起來驚訝地指著廚子：“你……你是……”

　　廚子一把揭開頭上的帽子，露出一頭青絲長發，再用雙袖擦去臉上的汙垢，一眨眼的工夫，就變成了一個麵容姣美的小婦人。

　　“啊！你是蓮兒！”老者又驚又喜，上前將蓮兒扶起，老淚橫流，“我可把你找到了，你、你受苦了！”

　　“正是蓮兒！”蓮兒此時才說出女聲，大哭著拜倒，“蓮兒終於見到您老人家了，求李伯伯替蓮兒做主！”

　　原來，蓮兒自探監出來後，聽聞朝庭有一位大官已到省內，不日將到白州巡察。而到白州，必到醉仙樓。於是蓮兒改扮男裝，藏身醉仙樓等待機會喊冤。蓮兒的父親本是官內的禦廚，她自小隨父親進京，已將父親的手藝悉數學到手。到醉仙樓露了一手，技驚四座，老板就把她留下做了首廚。蓮兒的父親在京時，與朝中一位姓李的大臣私交甚厚，這位大臣同時也一位有名的飲食家，與蓮兒的父親可謂同道中人，兩家因而關係密切。不料前年，這位大臣遭到奸臣陷害，被治以重罪，蓮兒一家也受到牽連，父親病死大牢，蓮兒逃出京城，千裏迢迢赴嶺南投奔親戚。誰想投親不成，以致流落在白州，這才遇上馮天的。蓮兒不敢對丈夫說出實情，實是迫不得已，擔心招致官府的追究，其實她並不知道，第二年姓李的大臣已獲得平反，還被委以重任。

　　這天，蓮兒聽說有大人物光臨醉仙樓，又見州縣兩級官員陪同，料知必是朝庭泒來嶺南巡察民情的大官無疑。她隔著門簾偷偷一看，見其中的老者竟是父親的好友，真是喜出望外。但她又擔心時過境遷，不知李伯伯如今的為人是否有變，迫不得已，才想到在菜裏做文章這一招。這位李大人的舌頭是何等的厲害，果然察覺出她的菜裏的含義來了。

　　當下，蓮兒便將丈夫所受的冤屈一五一十道出。話未講完，李大人已是怒不可遏，羅知縣息知無可抵賴，隻得跪下認罪，言明馮天的一切罪名皆是他誣陷的。李大人喝令他立即將馮天放出來，過了不久，馮天被帶到醉仙樓，與蓮兒相見，夫妻抱頭痛哭。

　　李大人就地將羅知縣治了罪，然後對蓮兒夫妻道：“你們兩個就隨我進京吧，我府中正缺一個滿意的廚子。”

　　蓮兒卻跪下說道：“謝謝李伯伯的美意，但蓮兒不想再進京了。”

　　李大人驚道：“這是為何？你不在我身邊，讓我如何放心得下！”蓮兒道：“蓮兒自從這次落難，才真正體會到民間老百姓的衣食生計，普通人但求能吃飽肚子，不致受餓，那就是最大的幸福了。今年，白州很多百姓都是靠米糠野菜度日，蓮兒這才明白，其實，糧食才是天底下最美的菜肴。蓮兒已決意留在白州，世世代代，耕作這道天下最美的菜！”

　　說罷，她與馮天拜謝了李大人，攜手而去。

　　（2005年發表於《故事會》）